第 19 章

第 19 章

张平一直拖到第一天暮色四垂时,才字字斟酌地写出第一封自罪状,由程潮送去了宫里。

他这辈子写过许多折子,但只有这一折,用了近百张纸,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自陈罪情,如同自煎心肝。

吐的错处少了,无疑是欺瞒上意,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悔改。

可真要是做过什么都桩桩件件地交代个干净,这会儿恐怕会死的更快,当街凌迟也不为过。

他这辈子从没这么想求助旁人,哪怕求白首辅过目一二也好。

偏偏就只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对着满案废纸发愣。

自罪状很快交到柳承炎手里,一眼扫去,尽是模糊婉转之语。

乍一看什么都说了,什么又都没说。

提了贪墨,但只说自己是心陷囹圄,行事有差。

提了卖官,但转化为举贤推能,识人不清。

“好大的本事。”他冷笑一声,把折子丢给程潮:“留着,你继续等。”

程潮下意识伸手接好折子,不太敢问。

……等什么?

“你不知道?”柳承炎转身看他,如弈棋时心有全局一般。

“今晚恐怕就有人等不及了。”

果不其然,还未到子时,有三封折子跟着到了宫里。

两封署名,一封无名。

署名的来自工部礼部,自陈在前朝有罪。

这种属于平日犯错太多,心里根本压不住事。

工部礼部尚书恐怕都和张平利益往来密切,此刻便是不割席,回头张平什么都供出来,恐怕更加百口难辩。

还不如现在认几个轻一点的罪,再装死未必能留全尸。

匿名信是从宫墙外抛进来,被侍卫捡着了拿进来。

瞧着像是南党的手笔,把数条罪证剥了个干净,直言张平小人千刀万剐死不足矣。

程潮把三封折子收好,见皇上还没有休息的意思,这次有了反应。

“莫非……晚上?”

子时一过,又有消息陆陆续续传了过来。

宫里噤声无言,宫外人心惶惶,甚至有传闻说张平已经死在了家里,凄惨无比死无全尸。

也有人放消息说张平把文武群臣都拉下水了,里里外外泼了不少脏水,大要让所有人跟着陪葬。

张府被锦衣卫封的犹如死墓,连着十二时辰都悄无声息,更惹得众官议论纷纷,哪怕独坐也不得安宁。

这一夜,百官再度无眠。

倒是听说白首辅家里鼾声绵长,睡得很好。

天未亮时,文武列阵上朝,都顶着乌青眼圈互相打量,想从同党和对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新帝未即位前,朝里泾渭分明,势力范围尊卑高低都分得极清楚。

张府突然被封,直接扰乱整缸浑水,便是从前交好攀附的高枝也成了危处。

白睦序漫步上前时,几十双眼睛紧盯着他。

按理说,他是如今北党之首,还和张平来往密切。

现在这样从容平静,难道是装的?

圣上在最高位,远远地看不清面容。

天色一片青白,风吹来冷寒入骨。

陈毫高声道:“宣,锦衣卫指挥使程潮。”

程潮手执张平摁过手印的自罪书,巡展一圈,高声奏读。

众官听得胆战心惊,没有一个人提前收到半点消息。

他们清楚张平为人如何,甚至清楚他在乡下布置了多少良田,家里供得神佛皆是纯金。

也正因如此,一份避重就轻的自罪书当廷读完,众人皆是面色复杂,也有利益相关者悄然松了口气。

皇帝颔首,低语一句。

陈毫转而尖声道:“赐,廷杖!”

廷杖?!

这便要上廷杖了!!

若是没有前朝之事,这原本还真是个好事,当称是张平的福分。

廷杖,顾名思义,是当众鞭笞的长杖。

这木杖不仅粗皮硬质,击人的一段还要包上带钩刺的铁皮,活活能把人剐掉一层皮。

但在先帝柳承钊之前,文官以受杖为荣。

刚直谏上才会受杖,忠正清明才会受杖,虽可能被这铁皮棍子打得血肉模糊丧了命,可受了这杖才是了了为官一生的心愿,当真可以名留青史,受人敬奉!

那时候,有些文官哪怕无理都可能要驳回皇帝的旨意,就为了挨这一顿痛快板子!

偏偏柳承钊专宠太监沉迷犬马,大太监直接得权后直接下令,以廷杖活活打死了数十个文臣,荒谬到令人发指。

这时候,廷杖的纯正荣光沾了太监的粪臭,彻底算是脏了。

廷中寂然无声,所有人眼见着蓬头垢面的张平被押在殿前,程潮面无表情地重读一遍自罪书。

他读一句停声,栗木铁杖便挟着风声猛然落下。

“圣上饶命——”张平痛呼一声,第二声便无法再说出连贯的字句,径自在台前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叫声。

程潮并不看他,声音平缓地继续往后读。

“‘臣识人不清,妄举为贤,委实有罪。’”

“呯!”

铁黑色的长杖再举起来,钩子上都是模糊不清的血肉。

一整篇读完,张平已经痛昏过去,阶前血迹不住地往下滴答。

贪腐之人,祸国败政,罪当万死!

直到早朝结束,皇帝都隐在高处,不发一言。

许多人这时才睁开眼睛,看一看真龙的威迹。

此刻坐在金座上的,不是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寻常小儿,更不是前朝般昏庸无能的存在。

他可能早已掌握所有大臣的底细,这几夜更是通过许多密信握住更多人的命脉。

他们终于开始觉得怕,怕到双腿发颤。

张平是死是活并无人清楚,只是当庭痛昏过去被人拖走,暗褐色的血蜿蜒一地。

第二夜,竟已有官员悬梁自尽了。

吏部工部尚书皆是自行跪在文华门外,痛哭出声。

按理说,新帝即位刚满一年,不应震慑至此。

偏偏这几个前朝的老官中饱私囊已久,贪下的何止是几千两的雪花银。

张平当朝受杖,甚至不是拖去午门外,而是在早朝时就被痛打到昏死过去,这才是血淋淋的现状!

皇帝默而不言,更是一剂狠药,硬是把许多人的心魔给逼了出来。

宫外明明是晴夜彻明,对许多人反而风雨如晦,是死是活都想不明白。

也在这时,柳承炎赐了盏春茶,与翁奕为在窗前共饮。

他早已拟好几位新尚书的人选。

翁奕为此次回京,不仅会官复原职,而且要新封太傅,以示赞许。

这一刻起,他便可尊称一声翁太傅。

柳承钊在位时,翁奕为掌管吏部时行正身明,还一度为兵部开支解过燃眉之急,进言过多条强国之策。

论功绩能力,十年前就该身居高位,五十三岁回乡钓鱼才是糟蹋。

“太傅,行至这一步,可还有嘱托?”

翁奕为放下茶盏,躬身行礼。

他个子很矮,再鞠躬下去,更是像个干瘪的荸荠。

但只要再抬头睁眼,神态尊仪便能让人忘却其他,本能地心有畏意。

“陛下,老臣前几日曾说,威势如江潮。”

“是。”

“那么敢问,什么才是大势?”

柳承炎皱眉不言,许久道:“我不敢妄断。”

从前他读史,看过许多帝王的生平。

如夏桀商纣,以严刑厉政为势。

群官百姓们会怕,却不会敬。

最后王朝覆灭,江山不保。

可一味行仁政,未必也会有好下场。

唬不住文武高官,便会有人动了篡位代之的心思。

便是百年前,也有叔叔抢了侄子的位置,美其名曰‘靖难’。

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父亲的那个问题。

明珠在库,实际归谁?

翁奕为看见他这样犹豫,笑容温厚道:“老臣愚见,望陛下参考一二。”

“古来将军尽忠,大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若无大厦将倾,文臣如何才算得上尽忠?”

“从前许多文臣自求廷杖,宁可无事找事也要被打得皮开肉绽,尽在于此。”

柳承炎突然反应过来,以手拍案道:“太傅,我明白了。”

“大义大德为势,众生心向往之!”

朝中上下文官,自幼饱读圣贤书,又以八股入仕。

不信这些的,便成了贪官污吏,那便大有对付他们的手段。

可对于群体最庞大的主要官员,他们笃信孔孟四五,这也正是足以控制他们的最高缰绳!

他像是一瞬间打开了更高一层的大门,又像是骤然面对从未踏足的狂风烈潮,有万千征程尚未开启,在等着他驯服驾驭。

翁奕为肃穆道:“谢陛下宽厚,赏老臣如此恩荣。”

柳承炎正欲开口,程潮已在殿外求见。

张平原本只是虚有外伤,没有伤及根本,哪想到他被带回家救治包扎之后,口述罪行按了指印,直接自饮毒酒与世长辞了!

程潮知道这是锦衣卫办事不力,清查府中事物时忽略了看似平常的酒,一疏忽竟让他自行了断。

这时候他跪在柳承炎面前,双手递上白绫血书作就的终罪书,屏着呼吸不敢动弹。

这一次,张平当真是悔尽数罪,不仅金额利害说得一清二楚,连从前诈杀过几人也交代的清楚明白。

就连秘而不宣的碧血案,也一概说了个明白,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一切一切,只为求给张家上下留条性命,不要伤及无辜。

柳承炎接了白绫,低头看了许久。

程潮跪在旁边不敢动,直到膝盖发麻了才听见声音。

“贪墨大约多少?”

“已查出纯金器皿一千六百二十五件,玉器二百三十五件,白银过百万两……”程潮咬牙道:“属下办事不力,甘愿领罚,只是张家还有大量地契田产尚未清查……”

少年淡笑一声。

“查清之后,鞭尸示众。”

“与此同时,立洪家忠烈祠堂,敬香火法事百天,明白了吗?”

程潮深深俯首,身心俱服。

※※※※※※※※※※※※※※※※※※※※

更晚了,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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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廷杖】

参考自百度百科。

明代的廷杖始于明太祖鞭死开国元勋永嘉侯朱亮祖。朱亮祖父子作威作福,多为不法,罪有应得,但朱元璋却开了廷杖大臣的先例。此后明成祖永乐时期废此酷行,但朱棣死后十几年,明英宗就恢复了廷杖。

被廷杖的大多是一两个人,但在正德年间明武宗创过一百零七人同时受杖的纪录,而时隔不久,这个纪录就被打破,嘉靖皇帝同时廷杖一百三十四人,其中十六人当场死亡。上百人被扒下衣服,排在皇极殿下,上百根棍子同时起落,一时间声响震天,血肉横飞。而廷杖的缘由也是无所不有。劾严嵩,论妖僧,谏万贵妃干政,要廷杖;谏元夕观灯,谏武宗南巡,谏嘉靖勿服金丹,也要廷杖。正德年间,十三道御史弹劾刘瑾,上一本的杖三十,上两本的杖六十,而上三本的每本各杖六十,不等杖完,人就死了。

1519年,群臣劝说朱厚照皇帝不要到江南游玩,惹得皇帝大发雷霆,对劝阻的146名大臣加以杖责,结果打死了11人。

2.参考自《天水冰山录》

(张平算中贪,不算大贪,所以酌情作半)

现撮《天水冰山录》严氏父子被抄家产主要而说之:

净金共重一万三千一百七十一两六钱五分;

纯金器皿共三千一百八十件,重一万零三十三两三钱一分;

金镶珠宝器皿共三百六十七件,重一千八百零二两七钱二分,坏金器共二百五十三件,重四百零三两九钱二分;

金镶珠玉首饰共二十三副,计二百八十四件,共重四百四十八两五钱一分;

金镶珠宝首饰,共一百五十九副,计一千八百零三件,共重二千七百九十二两二钱六分。

净银二百零一万三千四百七十八两九钱;

银器皿共一千六百四十九件,共重一万三千三百五十七两三钱五分;

银嵌珠宝首饰计六百二十八件,共重二百五十三两八钱。

就金、银的数量看,严氏父子确实比刘瑾之流少得多,但就其质量并不等于严氏父子家产比刘瑾之流差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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