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天剑蚀日 第二百六十一章 暗战(二十一)

第七卷 天剑蚀日 第二百六十一章 暗战(二十一)

众人耐住『性』子,静听西山神社众奏毕了四首曲牌,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之时了。中山长昀又请几位贵客往前宅去。正屋大厅内早已设好座位,分宾主坐定。吉野太太奉茶,陪客人坐了一阵子,然后欠身向德川大康告退,表示自己身体不佳需要休息,一切皆由儿子代表自己招待他们了。德川大康起身来送。

出门时,她忽地收住脚步,掉转身来,低声道:“大康君,最近寒舍夜来颇有些鬼祟之事,又克死一人。夜间休息时,请多谨慎。好在,您下榻之所是我三子中山长治的卧房,从未有过异常,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她此话一出,中山长昀、圭骰正雄、池前山本等人尽皆失『色』。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德川大康笑容依旧,连连点头道:“多谢嫂子关心。”

吉野太太出了门,拐弯向西转入巷道往后去了。

中山长昀走过来,刚想解释几句。不料德川大康转身望望屋顶承尘处,微笑道:“百年老屋,有些奇怪是寻常的事情。更何况中山家这累世而居之所,数百年来,辗转多人之手。但德川一身正气,不畏鬼魅。”

不知不觉间,闲谈已到了天『色』坠沉之后,满天星斗跃然夜空。清风习习,枯叶凋零,正是深秋时分萧凉的晚景。这时,中山长昀从后宅上前,去厨房看顾一圈。到了正厅来,请示道:“晚宴已经安排妥当,请大康君入席。”

德川大康笑『吟』『吟』起身,说:“今天半日时间,打扰你们了。看得出,你是个用心之人。”

这次宴席,中山长昀存了个心眼。没有去天光酒楼借厨子,而是到暗探课附近那家名不见经传的酒馆。请了天光酒楼地私厨。原来宅内掌勺的改作下手,帮着切菜配料,忙了个不亦乐乎。

中山家宅屋,虽然建得高大,但毕竟非街市酒楼可比,城中灯光悠然亮起,光线虽比平日的烛火、煤油灯亮了许多。依旧黯淡无力,呈现出一派陈年腐旧的气氛。今天出席晚宴的,中山长昀特地邀请了几位本地有势力人士前来参加襄助。春上家老太爷年纪太大,不能外出,但他管着家业的二少爷自然是到场了。另外还有三位家中亲眷都在各处手握权柄之辈。

德川大康不认识春上次郎,中山长昀在池前山本耳边稍加嘀咕。池前山本急忙起身,抢先一步说:“春上君原来是春上雄的二弟,失敬、失敬。”

德川大康听得春上雄三个字。愣了一下,抬眼望着春上次郎,问:“令兄在江户还好吧?”

春上次郎答道:“家兄新近就任鸟羽行营长官,赴鸟羽任职去了。他眼下不在江户。”

德川大康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应对西北方面,足以显示对于长州极不放心。这一点,和我不谋而合。日后,无论是江户将军府还是北海道将军府,都不会放松对长州党地警戒防备。他们是无缝不透、无暇不入的水银,渗透力极强。万不能给予机会。眼下,我们对付地长州军已成割据之势。要不是清剿行动,怕连江户都保不准被他们占去了。”

席上众人尽皆点头称是。池前山本指指中山长昀,推荐道:“他前些日子,在江户城中破获了长州军的地下情报站,一场血战下来。毙杀若干。擒获一人。至今仍死硬不悔,长州之毒。中得太深了。”

德川大康听得此说,举起杯子来示意道:“来,咱们这头一杯酒,就先祝贺中山君初战告捷。还望日后能够为将军府效力,多创成果,作我幕府的再造大功臣。”

杯盏交响之间,中山长昀心中隐隐有得意的念头,忆及数日前自己狼狈出逃、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简直有云泥之别。厨房中,那位前天光酒楼私厨施展了平生手段,烹制出了十几道轻易不拿出来的菜肴,本想博得来宾的唱和,好讨些赏金。可惜,今天主宾双方只顾着纵论形势,酒菜只是应景而已。眼见流水样上去,满桌铺满了菜,却无人击节欣赏。正郁闷之际,忽见端菜地佣人下来,摊摊。没地方放了。他们没心思下筷子,正聊得起劲呢。”

这顿招待北海道将军府要员的晚宴,在晚9时许结束。主宾双方相见甚欢,酒喝得不少,菜却未见多动,很多都是原封不动撤下去的。春上次郎等那几位外请的客人,纷纷起身告退。德川大康送到门口,又由中山长昀送出宅门,这才四散而归。

德川大康等人用热『毛』巾擦了脸,正谈论着他的前程问题。池前山本力保中山长昀去中枢任职,圭骰正雄则设想新近筹划萨摩分江而治的新占区安排一个重要的职位给他。德川大康微笑不语,瞧着这二人各抒己见。等中山长昀回来后,便开门见山问他想法。

中山长昀踌躇了片刻,说:“我与池前相交甚厚,不如去北海道吧。”

德川大康望望池前山本,笑道:“就按你的办,财政部税务总署新近成立,你挂个副职,仍在池前君地麾下做事。江户这一带,日后要成为区域中心,池前等地名义上设县,但仍受江户节制。少不了要多倚仗你呢。”

中山长昀听了此话,吃了颗定心丸,自然高兴,忙不迭地感谢领袖的栽培。

当下圭骰正雄先行告辞,回了暗探课陪山下正雄等人打夜牌。池前山本随着德川大康留宿中山家。一来是应中山长昀的盛情难却,二来是为了卫护德川大康地安全。他随身带来四大金刚负责前后宅的巡查。分散开去。烛火灯笼照耀得整个中山家内外通明,犹如白昼。

中山长昀心满意足,领着德川大康等二人绕过照壁向后面走去。

这一夜,失眠的人甚多。从天光街附近茶叶店内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出击地版本龙马,到出海河口坐于船头一身戎装的版本龙也;从池前城内秉烛熬夜的山下,到日本海峡上枕戈待战的中山长治;从封锁线附近田野草『荡』里隐伏地成千上万的长州军和老百姓。到后方指挥部运筹决策,等着发出战斗指令地高级将领们。无不在静静企盼着夜半时分的到来。

但这个夜晚,还有一个人孤独地失了眠。他坐在『潮』冷、阴湿的黑暗中,左手火折子,不是去照照周围的景『色』,生怕它骤然停止,耽误了自己地大事。他知道,相隔数百米外。有一群人正静候着自己地讯息。城外数十里,更有人凭舟等候。他心中所受的煎熬,超过自己更甚。

这一刻,前江户滩浪『荡』公子、清剿督导公署属员、粮油商人、,集数种身份于一身地中山家中山长则,成了这一事件的惟一主宰者。

一天前,天『色』未亮时,他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带着食物、衣服、从敞轩外墙角那丛青竹、花草内进去,拔除了明显安置在墙角、放置风灯的龛盒内的键销,推开看似坚墙的暗门顺阶而下,进入了一个更加令他匪夷所思的所在。

这条密道修建得高大、坚固,潜埋入地底更深。而且通往的地方,从大致走向来判断。直直延伸进入了后花园,并在其中一分为二。一条岔道向西,出口处地砖缝可以辨认得出已到了围墙外缘,直接可以拖身而去。另外一条道依旧维持原先的直线,向上尽头处,出口不是侧面的门扇,而是顶头一张床铺木板。细隙中,隐隐有女人的香味袭袭而下。

中山长则恍然大悟,这儿既然通到了后院吉野太太的房内,又有年轻女子的香痕。决然是她地贴身丫头的宿处了。

由此。一幕幕那个白衣女人轻盈飘忽的动作,绝非母亲吉野太太这样的老年『妇』女所能做出的。如云是实施者。吉野太太是幕后指使者。这也就一下子贯通了他以及远在城外的中山长治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那暗中作祟想赶走两个儿子的吉野太太,怎样才能拼着老命奔走于各个暗道之间,不lou痕迹呢,来去无踪呢?

然而此时,真相谜底只有深居地下的中山长则一个人知道。

在地下数米深处,中山长则无法从日光中获知昼夜的变化。好在不过一个昼夜地时间,还有通气孔内微弱地光线可以作为参照物。他在地底等候的过程中,对于这些密布于宅中地密道,感上了兴趣。它们始建于何时,是中山家祖先们所建还是前代异姓主人所建?或者和地面建筑伊始就一起建造了?已经探查出来的三条以上的密道,中山长则通过自己的比较,大致有了数。现今自己身处的这段暗道,年份可以上溯到古远的年代。从砖砌的整齐度、砖头缝隙间糯米浆汁黏合的结合度来看,与地面老太太的宅院处于同一时期。而中山宅中,犹以吉野太太的住房年份最久,是两三百年前的产物。至于他们三兄弟以及门口照壁,都是陆陆续续翻建或新建的。跟数百年前的面貌大不相同。

从这里,可以得出结论,中山宅内大部分密道所建的年代不远,和中山家有关。后宅通向自己所处的密道,则是当年宅中主人为避战『乱』兵火修建用于藏匿逃生的。但是,中山家后来所建的这些暗道的用意何在呢?这就颇耐人寻味了。特别是那座敞轩,原本是一处空地,后来不但建了房子,还加了夹墙机关,定然是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中山长则心想,眼下的事如能全身而退,潜心研究一下宅内这些纵横交错的密道,将会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通风处徐徐吹来的风,不再如先前那段时间热乎。饱含了秋夜地凉意,扑面而至。令原本就处于寒湿中的中山长则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此刻蛰居在花园附近的地下,上到地面出口处的窥孔后,向外看去。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游走。

敞轩天井东边,是中山长治的住所,也是目前从夹道中窃听到的德川大康地下榻处。但从表面看,那里只有两名哈欠连天的守卫在站岗。不时还互敬香烟,带着戏谑地意味低声开着玩笑。中山长则知道。中山长治的住处从未发生过鬼事,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其中有暗道存在。自己过去,只有两种可能。伊始倚仗身手敏捷,近距离擒杀守卫,入宅刺杀。二是先行猎杀一个游动的岗哨,换了衣服后冒充对方之人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

他的内心倾向于后者。望望天『色』,知道不能再拖了,便着手落实方才根据观察决定的方案。他轻轻从内侧启开出口,屏住呼吸出来,先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隐身于花丛后面,全神贯注地等候着眼前那个预定的猎物。

负责值守敞轩及周围地安全的守卫是两人。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晃晃『荡』『荡』地不时亮起手电来照『射』观察。那个卫士每隔数分钟出来一趟,但一个时辰内已见他在树丛处小解了六次,显然不是茶水喝多了,就是肾虚弱『尿』频。

中山长则算准了时间,侧身朝外。借助竹叶的遮护,蹑手蹑脚向前。

数分钟后,那个卫兵吹着口哨过来,左右看顾无人,将手电夹在腋下,双手解开裤子,预备再度小解。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竹草丛中蓦然探出一只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往里一拉。这护卫半声未吭。便被拖入黑暗中去。随即。只觉得颈后挨了重重一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中山长则赶紧将此人拖进暗道,三下五除二剥除了外衣,自己逐件穿上,化身成为守卫的模样准备出去。

但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敞轩那边传来。中山长则缩身回去,留神察看聆听,正是哥哥中山长昀领着3个卫兵往后面去。边走边低声嘱咐道:“大康将军临时改变计划,在后宅过宿。你们几个要加强后院两边围墙处的动静。以防刺客从那儿进去。”

中山长则愣了一下,急忙返回暗道,暗忖怪不得中山长治那院子外守卫的人数寥寥,且神情轻松。原来,是中山长昀故布疑阵。德川大康真正留宿的地方是在后院老太太那边。他抬腕又看手表,时间已经是三更时分,刻不容缓,时不我待。他复又沿密道下到地底,快步向那一端跑去。途径通向围墙外地三岔路口时,他陡地收住脚步,向那边深深看了一眼,旋而掉头不顾,直向前去。

中山宅后院静悄无声,院落中站了**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凝立不动,一副警惕的神『色』。谁也不敢大意。一只猫儿懒洋洋的样子,从围墙顶端信步走过,跳上正屋,在屋顶屋脊上游走,时不时叫唤两声。立即有人拣起块瓦砾,凌空一扔,正中猫身。猫儿一惊之下,见下面院中黑压压一群人,接连一个纵跳绝尘而去。只有檐头一棵塔儿草被擦动了,摇晃不已。

中山长则在地底下,自然不知道上面的动静。他腰后佩着短枪,口中衔着利刃,小心翼翼地踏着倾斜向上的麻石阶梯,接近了上面横卧压覆地床板。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敢轻举妄动,先倾耳于木板上,聆听上面的动静。见无异常,这才左手托住木板,暗运劲道向上微微一抬,竟然是空的。想来,是德川大康入住后,女眷都迁到别处去暂别一宵了。

他心底松了口气,仍是不敢托大,点点滴滴地往上,逐渐xian开了出口,撸开花花绿绿的床单,探出头去四面打量。就着微弱的光线内,看清没有人,这才放心,双手一撑两边木框,跳上床铺。他早已料定,德川大康落榻之处,是在东侧厢房。由屋内尽可直接进入。不会被门外的守卫们所发觉。

他极力分辨着脚下的物什,以防碰倒了。弄出响动来惊动了外面地人。当他走到距离出口仅有3尺时,陡地嗅到了一丝熟悉的烟草味道。潜意识内顿觉不妙,正欲撤回。这时,屋子里灯光大亮,他的哥哥中山长昀正襟危坐在张雕花木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中山长则蓦然如狸猫般疾闪回头,可惜已经晚了一步。身后陡然间站起了五六支短柄洋枪。对准了他。原来,这屋内早已预先安下了伏兵。隐身于橱柜、画屏之间,这一刻才现身。

中山长则定了定神,抬手取下口中含着地匕首,随手一掷,笔直地cha入桌面,入木寸许。

中山长昀手抚下巴,笑道:“不速之客。竟从地底而来,说出去恐怕别人不肯相信。”

中山长则拣了张椅子来坐下,说:“我在自家宅子里转悠,岂能说是不速之客?”

中山长昀眼望地面方砖,说:“钻暇逾『穴』之辈,别辱没了中山家地名声。”

中山长则呵呵轻笑,说:“我是在挽回中山家的名声。中山家有你,才叫辱没了几世地清名。”

中山长昀不屑道:“倘若没有我。都像你和长治那样,中山家早就完蛋了。还指望有今日之荣耀、他日之辉煌?”

中山长则听他提及了中山长治,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地意思,伸手『摸』出盒美国烟来,叼上一支点了火悠悠抽了一口,说:“长治怕是也不恭维你这位大哥的所作所为。正所谓天高任鸟飞。自在又逍遥。我恐怕是再难见到他了。你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再看到他。”

中山长昀嘴角掠过一丝诡秘地笑意,说:“看不看他,都无关紧要了。其实,我并不想再看见他。”

“不想再看见他?”中山长则重复了他这句话,稍一品味,若有所悟,突然开门见山地问:“管家每月怕是也要去你那店中支领薪水吧?你不常回家,家中一切都难拖你的监视。那管家可是做暗探的上佳人选了。”

“管家,莫非是你下毒害死的?”中山长昀神『色』稍变,问道。

中山长则摇头。说:“取他的『性』命不是我。另有其人。我在宅内没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中,为何要赶尽杀绝?”

中山长昀的脸『色』甚是难看。问:“这么说,宅子里地事,你也觉察了?”

中山长则指指自己的耳目,说:“我不聋不哑,自然会看得见,听得着。”

中山长昀死死盯住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改颜笑了起来,不以为然道:“其实,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用刻意隐瞒。我中山长昀是做大事的人,不会弄些儿女情长的小调调来束缚自己。你也好,中山长治也好,我都看不入眼。这『乱』世之中,不去创个基业,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都摇着尾巴跟在别人后面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岂不糊涂?”

中山长则平静地看着他,摇头说:“天下人皆睡,惟君独醒?我看,你是身在噩梦之中,尚不自觉。”

中山长昀重重地叹息一声,从兜内掏出盒美国烟来,点上一支烟,吞吸几口,说:“咱们中山家的先人们很有预见,砌造房子时,先挖暗道,生怕兵荒马『乱』时没处藏身。可惜,这座太平城市三百年来未蒙战『乱』,旧的新的,都躺在地下生苔藓,任鼠窜行。还得累及后代子孙假道而行,做他人地爪牙,行苟且之事,辱及先祖了。”

中山长则莞尔一笑,说:“亏你说得出口。这处祖宗的大好基业,不用来安身立命做人,却开门揖盗,请来个盖世巨jian一流的人物。他日时势有变,怕这基业也要蒙羞,累及先人了。”

中山长昀冷笑:“时势?时也,势也。现在的时势你都看不清,何论将来?”

中山长则嗤地一笑,说:“鼠目寸光,才只看眼下径寸之地。将来之事,未可料也。”

中山长昀掐灭了烟头,凝视着中山长则,犹豫了一下,说:“眼下这局面,我该怎么解决呢?作为兄弟。我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作为一个刺客,却又不能纵虎归山。唉!你不该来,这一来,倒叫我左右为难了。”

中山长则淡然一笑,说:“别演戏了,你看着办吧。既然来了。就有死的决心。这地下岔道,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我选了后者。”

中山长昀脸上lou出痛苦之意,又点起根烟来,长长吸了一口,红红地火星几乎蔓延了半支香烟。中山长则也点起根烟来从容地吞吐着。这兄弟二人,面对而坐,头顶上灯光黯淡,更远处。是无尽黑暗中起起伏伏偶lou峥嵘地屋脊飞檐。这古老的城市,寒风萧瑟的夜晚,在这个时刻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宿命氛围中去,令造物主也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回『荡』绵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似乎被陷入心神矛盾的中山长昀依稀听到。他忘却了手中缓缓燃尽地烟蒂,陡地被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它扔在地上,对着指头连连吹气。

中山长则轻轻弹落烟灰。说:“这么多年了,你我从未有过这般相处的环境。今夜,奈何桥上必有一人要走。天意如此。”

中山长昀点点头,喃喃道:“是地,奈何桥上必有一人走上去。不是你,就是我。今天的结局。是你自找地。自从你在这暗道口上来,就注定带来了死亡。你知道,这之前我坐在这里,心里惟一地希望是什么呢?是希望这个夜晚是宁静无事的平安夜。这个宅子中地人明早起床,像往常一样继续自己的生活。打我知道你可能要来之时起,就万般默念你要改变主意,从那岔道口向西,顺着围墙走掉。你如果试过,就会知道,我在那里没有设岗。可以一路无阻地回到粮油店。上床睡觉。一切权当没有发生。可惜,你还是来了。你来了。便不好走了。你走了,我就得死。今天夜里地事情,瞒不过德川庆丰,瞒不过德川大康。这不是一场虚惊,而是实实在在的刺杀。所以,在是你死还是我死的选择上,我别无选择。只好先委屈你上路了。”

中山长则静静地听他说话,烟头上长长一段的烟灰到了最后,陡地断裂,扑扑簌簌落了一地一身。他已经从中山长昀的眼光看出了杀意,今天是不会让自己生离此地了。他站起身,拍着膝盖上的烟灰,浑不在意地道:“婆婆妈妈说了半天,不就是要我的『性』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拿去便是……”

他嘴里说着,手却借着掸灰之际从小腿肚后抽出一把预藏地尖刀来,直扑向前,意欲将中山长昀控制在手,再寻出路。

孰料,端坐于木椅上的中山长昀早有准备,见他蓦地扑来,侧身一闪,脚后跟一带,将椅子阻在面前,人却往门口退去。中山长则腾身跃过木椅,自背后追击。但中山长昀这一招逃逸之势是假,忽然左闪,提起根3尺多长的擀面杖来,照着他持刀的手背重重敲去。

中山长则措不及防,但脚下有了应变的招数,兜底上撩,脚尖绷紧弹簧一样击打在他的下阴。中山长昀一声惨叫,丢下棍子,双手捂住裤裆蹲伏下去。中山长则大喜,正要去擒他。但身后预伏地那些侍卫们已经簇拥过来,拳脚如雨点般混杂而下。中山长则左挡右支,难敌四手。先是腹部中了一脚,弯腰护疼。又有人在他后脑软筋处重击一拳,顿时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中山长昀满脸冷汗,被搀扶起坐到床铺边。他边擦汗,边对那些侍卫们说:“今夜的事,大伙儿给我作个见证。我为了大康将军安全,不惜大义灭亲,杀掉自己的亲弟弟。”

那些侍卫们躬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中山君为了大康将军的安全,出生入死。今夜之事,错不在您。”

中山长昀挥挥手,说:“捆起来,抬着跟我走,去他该去的地方。”

几个人七手八脚用麻绳将昏『迷』的中山长则捆绑起来,抬出了房门,向对面吉野太太的卧房走去。

这静悄悄的房间,顿时一片空寂、凌『乱』狼藉。片刻之后,吉野太太颤巍巍走进房来。目光呆滞、泪水满面。她的身后,是这间房屋地居住者贴身女仆。她扶起张椅子,搀主人坐下。吉野太太茫然回顾,泣声道:“果真是这样吗?兄弟相残,骨肉翻脸。我们中山家遭此大劫,前世作了什么孽?”

这位伤心欲绝地老『妇』人,在留有儿子们舍命互搏残迹地房间里。仿佛丢了魂一般,边摇头。边喃喃自语道:“长治,怪不得母亲舍了你。要不然的话,整个中山家一夜之间就将化为乌有。弄不好,你们三兄弟无一幸免,还要累及那个快要降生地孩子。这一家子人,是保你,还是保他们?更何况。母亲无论如何是保不了你了。怪只怪,你自己吃了虎心豹子胆,要干这刺客的勾当。不过,你放心。你死了,就埋在中山家,就埋在母亲卧室下面那块泥土呢。母亲天天替你烧香请佛,让你早日归天。来生去个太太平平的世道,做个平平安安地人。活在这世上。太苦了。”

半小时后,中山长昀走回这边房间来,神『色』稍见紧张地去床边拣起块布来,不停地使劲擦拭着手心里的灰土。

吉野太太看着他地手,说:“你这是在擦手上的灰吗?不,是在擦你弟弟的血。这血迹。你一辈子是揩不干净了!”

中山长昀高声叫道:“母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是中山家的劫数,您明白吗?在劫难逃啊!”

他这一声凄惨的叫声,虽然不大,但却深深融入了这寒凉入骨的秋夜中去。

时间已近午夜三更了,田野间薄薄的雾气渐渐升起。寒冷地北风在这块广袤的平原上追剿着剩余的温暖空气,大有将它一举吞没的意图。可惜,这受白昼阳光支持的热量,并不就此甘心覆灭。而作绝望的抵抗。冷热相缠。无声无息地格斗。朦朦胧胧的雾气,是这种角力的外在表现形式。

漫长而修直地篱笆墙。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同样变得模糊难辨的是封锁线两侧的所有景物,以及隐伏于芦苇、荒草、田地间的无数人群。长州军此战破袭,动用了几乎全部的有生力量,动员了大批的百姓参加。预备了足量地物资,大有一击必成的势头。

而整条封锁线上幕府守备的部队,经过长久的平稳后,已经对这道竹制的障碍物产生了固若金汤的感觉。自认为有它的遮护,足可高枕无忧、一梦到天明了。殊不知,占领区内,他们的身后,业已屯集了十余支奇兵队,正等着从腹背先行发起对他们的第一轮攻势。

中山长治所在的这支奇兵队,黄昏后从运河边弃舟上岸,然后借着冉冉降临地夜『色』,快速向目地地潜行。到达指定位置时,已是晚上九时左右。版本队长对于城边那些隔四五百米一座的岗楼群揣摩再三,决定集中大部力量去对付它。另外派两个小组携带洋枪迂回到其他两个方向,以岗楼地爆炸声为信号,向镇内敌人『射』击,造成多面突击的假象。

中山长治接受的任务,就是率另外十五人组成的爆破队,每三个人一组,解决五座岗楼,震撼敌胆,形成强大的压力。接下去,就是一段漫长而令人心悸的等待。他和每个人一样,都强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或悄声聊天,或说些俏皮话,或抽上一支烟来排解压力。

版本队长坐在他身边的草丛里,轻声说:“江户城里今晚怕也有热闹戏唱。咱们的山下专员,一方面要牵挂咱们这边的情况,一方面还要应付那边的动静,今夜肯定是没觉睡了。”

中山长治听他说到江户,问:“江户城内有行动?是咱们的人吗?”

版本队长摇头说:“德川大康到了江户。北海道方面好像要动手除他。详细的情形,山下专员知道。我这队长,只管炸炮楼,夺据点,轮不到关心那些事情。”

中山长治嘿嘿笑道:“你知道,山下专员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版本队长说:“我早年就认识他。那时候,我们都在江户,隶属特科领导。我扮作报童卖报。他戴起墨镜竖起幌子来装算命先生。他比我舒服,整日里掷爻解卦,引得那些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后来,咱们尊王派转入长州。我也跟着去了,在那里里结识了上杉掌柜这样战友。他却一直杳无音讯。还是一年前,他突然现身,原来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做了大官了。”

“错了,这中间还该有一段历史,你大概还不知道。”中山长治纠正道:“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吗?依旧是算命。只不过他已成了隐居江户城中西山神社里的和尚。这几年,他不叫山下,叫做和尚。”

版本队长不禁莞尔,嘿嘿低声笑道:“这人经历非凡。装神弄鬼也确实有些本事。怪不得能获取鬼子的信任。令兄中山长昀的便衣队,可是被他一手给端掉的。”

俩人低声细语良久,全然忘记了lou水侵湿了衣衫,忘记了寒冷。

不觉已接近了行动时间。版本队长收住话匣子,抬腕望表,示意中山长治等人进入预备掩体准备行动。于是,各个爆破小组奉命立即散开。各自择定目标,开始出击。中山长治腋下挟着炸『药』包,走在前头,倚仗身手敏捷,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拖兔,抓住了岗楼探照灯扫『射』的空暇,10分钟后抵达岗楼下面的死角。他侧身kao在岗楼入口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闩,只是用凳子顶住。他心中暗喜,一手执枪,一手轻轻将炸『药』包从门缝里塞进去,正卧在凳子表面,向后面的同伴做了个隐蔽的手势,一拉导火索,翻身朝外抱头滚了几滚,停落在一掬土丘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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