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1
前言
这本书,收了近年所作的三十五篇谈说太平军的文字,算是给自己几十年阅读、思考的一个问题,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
也许与从小就浸泡在国耻国难的死水里有关,早岁就热心于追寻历史。其中,有个**阵叫做‘太平天国‘,也就是村夫野老说的‘长毛反‘。我能借到的书,从一副正经面孔的历史书到话剧剧本。从通俗读物到野史笔记,都找来读了。入大学以后,读书教书都是文学专业。还是经常挤出时间来读‘太平天国‘的史料和当时的论著。读了不少以前见不到的史料,加上社会阅历的增长,使我逐渐接近那段历史的本体,看出点根脉,提出些新的追问。我多次想写点白已的认知和质疑,可是却不能写,没心思写。
‘太平天国‘确实是个**阵。不止是大量使用隐语、新造词语很是怪异。它特有的‘天历‘、官爵、体制匪夷所思,造反究竟是怎么搞起来的?冯云山的造神和早死是怎么回事?洪宣娇是不是很神?是否有洪大全这个人?罗大纲怎么不能得到封爵以至无声无息消失;也不止是最高层内讧谁是主演,韦昌辉、蒙得恩、洪仁发、洪仁达、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洪仁玕这些人分别是什么角色;到头来,洪秀全是个什么人,他葫芦里卖的药是要疗治重病赢弱的中国吗?洪家铺子的兴亡给中国提供了什么?为什么他和他的笔杆子总也不能将一个神话编得圆,为什么有许多云遮雾障,为什么会有各种各样的叙述与评说……这种让人看得傻了眼,看得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景观。这种让我几十年老是想说上几句却又只在肚里嘀咕。谅必是**阵的魔力。
三年多前,我六十好几了,开始清理一下自已的文化杂货堆,首先想到了太平军。当时计划用一年半载,写出十篇八篇短文,快快将想说又能说的说出大约略,就算完事。不料,做起来没那么简单。首先是。以前看过的资料大多记不准了,手边一点资料都没有,查找费时费力且不说,有些竟再也没看到。再则,思想自由与能够发表之同的空间,比期望的要小得多。第三,将可以写成长篇学术论文的内容,用短小的篇幅好读的语言来表达,也就是史学与文学统一、纳须弥于芥子——螺丝壳里做道场,鲁钝如我,比登天还难。第四,写了十来篇,山南海北的报刊陆续发表后。很多相识或不相识的读者,不少报刊出版社的编辑,希望我再写下去;我自己也觉得还有许多题目没做,有一种刹不住的感觉,于是在打算收摊之时,再写了十来篇。
不是只有赞同、鼓励,在报刊上热切评说,也有位老先生在我才发表第一篇时就嘲笑我‘隔行论史‘。我觉得他所嘲笑的,正是应当倡扬的。就整个学术文化界,尤其是中国的学术文化界而言,我主张要大大提倡跨学科参与——隔行论X。这个X,依学术发展的需要和学人的主体可能而定。也就是说,要隔行不隔山,相邻相近相关的学科,有什么值得论而你又论得出的,尽可以去论。不能论或不想论就短说,杂谈,七嘴八舌。这对激活学术,大有裨益。有些学术领域,如果没有隔行者参与,本行的学人长期受圈内绝对主流观点的塑造、制约、熏染,很难有自由思想和独立认识。即使有,受到种种‘关系‘、利害的制约,很可能就欲说还休,胎死腹中。即使写了,圈内也很难让它正式露面。
我绝不认为隔行论史就可以信口雌黄。这本书里的每篇文章,每一个见解,都是史实的自然而然的解读和生发。我不作连篇累牍的引用,偶有必要的摘引也不注出处,更不作只有专业人士才看的考证。其实对史料的引用、考辩,都慎之又慎。有些事、有些话,说了又说,一部分是难以避免的互文,一部分是由于写作之初没有明确的计划,现在为各篇独立完整都原样保留。重复之嫌,请读者谅解。写这些文章,并不想批评谁,同谁争论,所以尽力避免提到现当代的人名作品名。因为,不是哪个人、哪部作品的问题。我只希望同更多读者一起,认识洪秀全和太平军的本来面目,思考被随意摆布的历史,看出些**阵的魔力和法术。我知道,比起山呼海啸的宣传。这本由短文结成的小册子,是很孤立而渺小的。可以引以为慰的是,它表明没有在**阵中速失自我。
感谢所有关心、帮助过我写作的朋友。感谢所有乐于发表、出版的报刊出版社的诸位编辑。尤其感谢读过一部分篇章或现在愿意读它的男女老少,因为你们愿看。我多年的劳作才有意义。
应当正名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出版的许多关于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军的史书和论著,按照当时他们的自称曰‘太平天国‘。尤其是1951年,大规模地宣传了这个称号以后,课本、辞书、学刊、会议、遗迹、纪**馆、博物馆,统统遵循这个规范,用‘太平天国‘的称号。人们习以为常,似乎无可疑义。
我却认为是不准确、不妥当的。
‘太平天国‘是什么呢?是洪秀全及其太平军自称的‘国号‘。蒙上一层宗教色彩,起初是为了诱惑、煽动百姓参加造反。即使如此,也完全没有掩盖它作为‘国号‘的本意。攻占南京之后,更是处处以天下唯一超级大国的‘国号‘自许了。
其实,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军,从1851年金田村暴动,到1864年洪秀全自杀、南京失落,总共十几年里,主要活动于南方的几个省。1853年攻进南京之后,除了1855年全军覆没的北进,差不多同时失败的西征,主要活动于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等省。即使这些省,也只是控制了一些城镇,选没有全部占领。在这些省里,清朝除了军队之外,政府机构仍然存在。更谈不上推翻清朝皇帝及其中央政府。这个朝廷,已统治中国二百多年,而且受到国际上广泛承认。根本之点还在于,满族由于日益认同汉文化,大量迁居北京和全国各地,进一步与汉族趋向融合,共同与其他民族结合,成为一个多民族统一的国家。
1864年以后,李世贤等率残部活动于福建、广东的一些地方。至1866年初全部被消灭。与太平军赖文光所都会合的捻军,在湖北、河南、安徽、山东、陕西、山西、河北流动作战,于1868年全部失败。这些都只能算是与太平军有关的余波了。
洪秀金为首的太平军,十余年里主要的活动,是军事行动及准军事行动。在它所占领的地方,没有建立完整的政治机构。占领南京后才提出的‘天朝田亩制‘,并不曾真正实行过。洪仁玕1859年提出的《资政新篇》,有较多方面的设想,是因为他的突然到来并被倚重才出现的,在太平军中全无思想基础,更无实施可能,握有大权的诸王连看都不看,不过是一纸空文。许多具体制度、组织、条规,如圣库制、供给制、诸匠营、百工衙等,在南京执行了一些时候的夫妻分居、禁止私有财产、取消商业贸易等,都是军事化的办法,不具有政治建设的意义。它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外国的承认,外国同它的几次接触,属于了解情况。只占据全国少教地方,没有完整行政体系,没有得到全国多数百姓和国际社会承认,当然不能算国家。
农民造反在占领了一些地方之后,往往就建立什么国。远的不说,明末的李自成1643年在襄阳称新顺天,次年在西安就建立什么‘大顺国‘,并且设立一套行政机构,不久还打进明朝首都北京。张献忠先在武昌称大西王,后在成都称帝,建立什么‘大西国‘。他们从1629年和1630年相继造反。至1645年和1646年相继失败,自始至终也是十几年,与太平军兴亡时间长短基本相当,从来也没有人按照他们自称的国号,去为之写什么《大顺国史》、《大西国史》。有关论著也不用他们的‘国号‘。为什么太平军就要按他们自称,承认它是‘太平天国‘呢?
更根本的理由不是类比。而是在于有没有统一或基本上统一全中国,有没有得到全国多数人的承认。在国际交往日益增加的十九世纪中叶。还要看是否得到国际上普遍承认。一个统一的国家不应当有两个中央政权,局部的占据是不能称之为国家的,更何况太平军在南京‘建都‘后一直受清军围攻,最后完全被打败。不能因为清政府的**,而否认它是代表全国的中央政权。也不能因为对太平军的偏爱(实际上它的许多方面完全违背社会的文明进步),就称它为国家。
总之,太平军造反和在中国几省的军事占领,不成其为国家。无论持何种观点和评价,要为它写历史论著或历史正剧,都应当称之为太平军而不是沿用不正确、不合事实的‘太平天国‘。纪**馆、遗址之类,也是如此。比如,要为它写历史书,应当是名为《太平军史》,叫做《太平军兴亡史》也可以。各种遗址,比如王府,应当称为太平军某王府。只要放弃不科学的观**,历史书、论著、遗址、翻译中的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走出梦话
弘历(乾隆)在位后期,‘文治武功‘的眩目外衣,包裹着官吏**、国库空虚和其它许多复杂问题。尤其是长期思想文化的极端**主义,严重地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贻害不会与弘历一起进棺材。较之经过文艺复兴进而开始产业革命的欧洲诸国,中国在很多方面不可避免地目益落后。颐琰(嘉庆)掌权,想要在经济和吏治方面有所改良。但他和近臣只能着眼于一些表层问题,而且未能采取有力的措施。到了旻宁(道光),积弊屡甚,许多国内问题日趋激化。帝国主义也就开始公然的侵略,国势衰颓日益暴露。一些忧国忧民之士,看出了一些痼疾,思考着改革。鸦片战争给了中国朝野当头一棒。原来提倡‘经世致用‘的思想家魏源,进而提出培养人才,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建立近代化工业,以抵抗外国侵略。这些主张,切合时宜,影响很大。为形势所迫和事实的教训,清朝当局从自身的利害考虑,完全有可能半推半就,逐渐采纳和实行一些维新建议的。只要官府不禁止,民间的工厂,也会自发地逐渐开办起来。如果科技和工商业走向近代化,必然会对其它领域产生带动和促进作用。太平军造反,鹿死谁手,吸引了全国上下的注意,人们没有心思去探讨实行近代化的大小方案。更何况,清朝当局和太平军双方,都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拼个你死我活,仅仅‘师夷长技‘一项。也没有大规模实行的条件。
生产力落后,人口压力,官吏**,鸦片流毒,财政枯竭,已经使清政府非常虚弱。连续不断的外国侵略,损兵折将,割地赔款,丧失权益,外交问题困扰不已,更是对这个虚弱的巨人的多方面打击。于是,太平军仅用了两年多时间,就从广西桂平打到南京。从造反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是很好的时机,才会那么快取得如此重大的胜利。对于洪秀全、杨秀清来说,他们一门心思就是要造反成功,登上权力顶峰。至于在外国侵略频繁的情况下造反,对中国的历史进程会产生什么作用,会使中国在世界格局中处于什么地位,是根本不可能去冷静想一想的。然而,从清醒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角度,冷静地看待外患日甚的中国处境,在各种可能性之中,最不利的事是:长期、大规模的内部战乱。当时许多人就看到这个关系中国命运的根本问题。拉开时间距离,只要没有偏见,这一点更是清楚不过。
太平军‘定都‘南京以后,洪、杨建立一个君权与神权相结合的体制。当然,这是一个局部的占领和割据,远非控制了全国。如果他们能攻下并控制北方的更多地方,那就必将‘天京‘这一套推广,顶多作些次要的修补和调整,根本体制是不会改变的。洪秀全在‘天京‘的所作所为,充分证明他既要当天王,又要当教主,对臣民进行君权与神权的双重统治。他深居不出,神秘兮兮,不但是忙于‘安享天福‘,也是制造教主的高高在上的架势。杨秀清既巳掌握了军政实权,还更加抓紧‘天父附身‘的神权.这既是准备时机成熟时代供自立,也是为了从精神上、心理上统治部下和百姓。
中国历代皇帝都自称‘受命于天‘。这个老调子到清朝也照唱不误,但它的欺骗性与控制力已越来越受削弱。洪秀全不同之处在于,不但‘受命于天‘,还要成为唯一正统宗教的教主。这宗教实际上是土洋混合的洪氏宗教。对其它一切宗教神道,统统称之为‘妖‘,加以排斥和镇压。所以就不只是借‘天‘之名维护或强化君权,而是君权统治之外再加上神权统治。借迷信宣传造反取得相当大的成功,使洪秀全更热衷于神权统治。要是杨秀清取代洪秀全.也会继续用‘天父附身‘,统治臣民心灵的。
当欧洲经过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张扬人文主义,冲破教会枷锁,继而在科技领域取得重大进步,产业革命使不少国家在工业、商业、军事、教育诸领域发生深刻变化的时候,在中国的洪秀全及其太平军,却要建立一种君权与神权结合的彻底**主义统治,注定中国必须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君权与神权结合的彻底**主义,必然排斥文化与科学。洪秀全不分青红皂白,将中国历代典籍一律斥之为‘妖书‘。尽毁不成,仍不甘心。统统要经他自己抓的机构删改后才可再用,可是到死也未删改出一部。其实他的皇权思想和享乐主义,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腐朽部分。鸦片战争的洋舰、洋枪、洋炮,并没有引起他对近代工业的重视。他连南京城内都不准开店,遑论发展商业。作为连秀才也考不上的小知识者,他对有文化而未参加造反的人,抱着一种强烈的敌视心理,以致他的部下将这些人视之为‘妖‘而格杀勿论。他当然意识到没有文化、日不识丁的人,更易于接受他的一套。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统治需要一些有文化的人作为工具,于是进南京不久便开科考试。然而,他们的反文化、仇视知识者的作为,加上他们在外国侵略加剧之际造反,为有识之士所痛恨,即使发告示,说逃避考试的斩首无赦,应考的仍寥寥无几。这样的强迫应试,说明很多问题。当时有人就看出:‘无读书练达之人‘是一大缺憾,‘盖天之所不与也‘。这个‘天‘如果作客观规律理解,就有道理。朱元璋造反时比洪秀全更没有文化,但他肯用知识分子,于是打了天下,并且坐稳宝座。然而,他做了皇帝之后,一心只为家天下,搞极端皇权主义,实行特务统治,大兴文字狱,大杀功臣,使中国没能得到可能的进步。进八十九世纪,在人类文明处于急速发展的历史阶段,洪秀全此种思想态度,他所占领的地盘越大,在位的时间越久,中国与近代化国家的落差必然越来越大。
清朝政府为了与太平军作战,使尽了力气,用尽了办法。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你死我活的搏斗。其它一切,都顾不上或虽顾而乏力了。给汉人兵权,是极其忌讳的。不得已之时,也就给了。最后。主要依靠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高文化的汉族官员,打败了太平军。太平军在造反过程中,造就了石达开、李秀成等一些善于征战的将领,可惜他们走错了路,只能成为洪秀全的殉葬。
1857-1860年,英、法等国,趁清政府与太平军两败俱伤之际,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果是尽人皆知的:火烧圆明园,洗劫北京城,签订了对中国更加苛酷的《北京条约》。从此,列强更将中国视为可以借机宰割的鱼肉。
1864年。太平军失败。四年后,它的残部和捻军的联合部队也完全被消灭。从它起事至此,历时十八年。清皇朝稳定下来了,洋务运动也见到几项成效,于是人们称之为‘同光中兴‘。从中国内部而言,这种说法是有些根据的。从世界格局来看,中国与列强的差距还在扩大,只是停止了滑坡,落差减缓而己。
本来,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历史给中国和亚洲国家提供的近代化最后机遇。日本1868年开始的明治维新,抓住了这最后机遇。它实行了‘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的全面变革,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可中国呢,被内战弄得精疲力尽,财政空虚又要给外国不断增加赔款,不时受到列强侵凌,没有力量实行全面近代化。加之此时正值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日益专擅和**的年代,近代化未能得到应有的支持。一些学习外国技术和引进设备的努力,起起落落,成不了气候。如果没有长期的内战,哪怕是内战在几年里结束而不是迁延十几年,从五十年代开始推行近代化,即使进展不快,也有可能减轻内外交困的恶性循环,不致根本丧失最后的机遇。中日甲午战争(1894)的结局,表明抓住机遇和丧失机遇,后果是多么不同。从此以后,中国便是没完没了的割地、赔款,国难、国耻成了家常便饭。从物质到精神,都几乎抬不起向前的脚步。太平军引起的长达十几年的内战和反文明的政策,打断了中国探求近代化的可能,并且使后来的努力如同老牛破车爬高山。
几十年来,许多历史论著,将起于农村的造反,称为‘农民起义‘或‘农民革命‘,一概从根本上加以肯定,说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为了印证这一先行结论,经常不能正确对待史料。总是按这把尺子,对史料进行取舍、剪裁、加工、曲解,有时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程度。其实.农民造反不能一概而论,要看造反者的目的和所作所为,还要看外部环境的不同。历次造反,总是提出一些口号、纲领,以鼓动人们参加、支持,争取胜利。对此,应该有分析。首先是,口号、纲领是否切中时弊,药方开得对不对。但要注意,有些口号、纲领只是为了宣传鼓动,一开始就有很大的虚伪性和欺骗性。有些口号、纲领,起初包含几分真实愿望,时过境迁便大部分放弃或当作破鞋子丢掉。所以,更重要的是看造反者做了些什么。反暴虐统治,反贪官污吏,反横征暴敛,都是正义的。然而,如果造反期间或立足之后,只是换个旗号换批角色,正义性便丧失了。如果弊害甚于所反对的政权,那是双重的罪恶。因为,百姓和社会己为你的造反付出了沉重代价,你却给了一个更难以忍受的结果。与此相关联的是,倡导、建立些什么。如果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文明进步,百姓的安居乐业,民族的团结和睦。外患的化解消泯,就值得肯定。反之,便是历史前进的挡路石或地雷。农民造反的成败,打下江山后施政的得失,关键是对待先进知识者的态度。先进的知识者,不但是文明的结晶和酵母,也是社会繁荣进步的第一动力。被称为‘农民革命‘(或起义)领袖的张献忠,以招考为名,杀尽应考者,笔墨成了小山。一代枭雄,给中国尤其是四川造成巨大创伤。如果他更阴险一些,利用知识者帮助,占领中国大部分地盘乃至全国,再来杀尽知识者,烧尽各种图书,那将是空前的浩劫。
几十年来,太平军被作为‘农民革命‘的范例。其实,前期领导集团和骨干,不少人是游民、富户、典当商乃至海盗。问题不在于这些人原来的身份,不能用这种筒单化的机械论来确定它的性质和历史作用。问题在于,它是利用宗教迷信发动起来的造反,而不是具有近代先进思想的革命;它是为极少数人建立‘地上的天国‘,而不是为中国创造美好的前途,不是为广大农民谋福祉。洪秀全等利用汉人对满族统治和清廷**的不满,以宗教迷信为外衣、工具、武器,煽动、迷惑、欺骗一些人八伙。公开造反之后,还加上很大的威胁成分。他们所到之处,没有逃跑或被杀掉的多数百姓被收编入太平军,财产充公,房屋烧掉,以绝退路,随即以洪氏教义从思想到行动严加约束。参加者无论愿不愿,通不通,只能成为带着‘天国‘梦的过河卒。洪秀全、杨秀清是否给广大农民利益呢,看看他们打下南京后的所作所为。便可了然。所谓‘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主要是为了宣传需要。这种农业平均主义,根本不可能真正实行。由于他们的许多具体条规制度,只能造成荒谬的社会结构和生产关系,进行极其苛酷的统治与掠夺。连各级官员吃多少肉,都有明文规定,差别悬殊,这是‘无处不均匀‘非常生动的注释。至于实际上的惊人落差,更是对‘均匀‘最刻薄的嘲弄。加上动辄‘斩首不留‘的恐怖统治,便导致经济的严重萎缩和文明的休克。说什么推动历史前进,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加分别地从根本上肯定‘农民起义‘、‘农民革命‘,是历史研究一大误区。大规模的农民造反,当然表明那时的政权或社会存在严重问题。然而,造反并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还可以有其它选择。造反的代价最大,只有取得相应的补偿,才应当肯定或赞美。认为无论怎么样造反都天然合理,造反者所有‘反其道而行之‘都有进步意义,是一种背离事实、违反科学的历史观。根本的尺度应当是,根据其所作所为和造成的效果,带给广大人民福利还是苦难,促使社会文明进步还是落后倒退。
历史和历史论著,是很不同而却常被混淆的两个概**。历史是昨日的实有,是一切曾经存在的物质和精神及其各种形式的运动。历史论著则是各式各样的人,以不同的意图,对历史作出的描述和评价。因此,历史与许多历史论著相去甚远乃至南辕北辙,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只有不以预设的结论和一时功利为依归,尊重历史,客观、正面看待历史。才可能有近于真实的描述和公正的评价,才可能成为各种经验教训的镜子,为今天和明天提供精神滋养。尊重历史的根本和出发点,是力求符合昨日的实况。只有尊重历史,才可能被历史所尊重。
应该走出梦话,拒绝梦话。这不仅是历史研究健康前进之必需,也是一个社会扶养正气的要求。
舍命登顶
这篇文字,要说的是林则徐与太平军。
林则徐在广州,禁止鸦片,虎门销烟,抗击英军,是每一个中华儿女都称颂的。1949年以后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历史教科书、电影及其它宣传媒体,按照统一尺寸,也在这一事件上给予肯定。只是,那些宣传媒体,给人的印象,好像他可以肯定之处,也就仅此而已。
八十年代以来,他的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常被引用。1989年至今,另一联则更广泛流传。那其实是一首七律的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其它好联还不少,如:‘愿闻已过/求通民情‘。又如:‘应视国事如家事/能尽人心即佛心‘。不过,还是前两联更好,更能传达他的精神境界,并为他所身体力行。
他为官四十年,除在广州的禁烟、抗英之外。值得赞美的作为还很多。比如,大力兴修水利,比较明智地处理民族矛盾,积极安定边境,率先睁开眼睛看世界,这在他生活的时代都很罕有。纵观十九世纪上叶,他是非常突出的伟大爱国者。其伟大,其突出,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一生清醒,为所当为,为国家不计个**福生死,尤为难能可贵。
然而,这位伟大爱国者却长期受到莫名其妙的贬损。原因是他临终前受命去消弭洪秀全等人的造反。‘镇压农民起义‘。是一项所谓原则问题的大罪名。不少历史人物,因此被一笔抹煞,甚至被丑化、鬼化。其实,所谓‘农民起义‘有各式各样,不能一概而论。参与、支持、反对或镇压,也因各种形势和主客观条件而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化地一刀切。
林则徐的一生,尤其是在广州的爱国正义作为,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存在,是无法掩盖、抹煞更不能否定的大事。至于‘镇压农民起义‘,他在赴任途中便病故了,没有来得及对洪秀全等人实行‘镇压‘。即使如此,有些著作文章,也还是将他奉命去广西,作为一个大问题,说是什么‘可耻的使命‘,是什么出于‘统治阶教反动本性‘。有些辞书、小传、文章。没有这样粗暴严厉地贬斥,也都作为一个污点,记上一笔,再说他在潮州途中‘病死‘。前巳说过,按照1949年以来中国的历史价值判断,‘镇压农民起义‘便是‘反动‘,即使还没有实行,也不能放过。最后用‘病死‘二字,即由此而来。须知,此类书中,对歌颂、赞美、肯定的人物,因病去世的均称为‘病逝‘,反之则曰‘病死‘。一字之别,褒贬尽在其中,所谓春秋笔法是也。
然而,照我看来,林则徐之受命赴广西,是非常崇高悲壮之行,是这位伟大爱国者达到他品格顶峰的攀登。
因为,林则徐之受命,完全是为国家兴衰存亡着眼,置个**福生死于度外。
要说明这个见解,就得从前前后后做些必要的考察。
作为清醒的爱国者,林则徐为官之后,就考虑社会改革。他除了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力为国家为百姓‘办实事‘之外。还同龚自珍、黄爵滋、魏源等提倡经世致用之学。这是一个切中时弊的改革观**。正因为有他的参与提倡与支持,经世致用的观**才产生深远的影响。1949年以来的一些史书,只提龚自珍、魏源,大约因为林则徐是大‘封建官僚‘又有前面所说的那个罪名吧。这其实是很不公正的。
1839年,他作为禁烟的钦差大臣到广东,在内外环境异常复杂,任务极为艰难繁重的情况下,特意派人翻译外文书报,尤其是译成《四洲志》(原书名为《世界地理大全》),以了解外国情况,世界大势。直接原因是为了禁烟和抗英的需要,但决不仅仅为一时之用。后来,魏源受他委托,以《四洲志》为基础,扩编成《海国图志》,并且不断增补。由此可知,他是从思考中国的改革,到睁了眼看世界,又从世界格局来看待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的。
1848年,他在云南,面对汉、回争斗的局面,提出‘不分汉、回,但分是非‘的政策,明智地处理了民族矛盾,安定了边境。因此,以云贵总督被加封太子太保。但他并不贪恋高官显爵。次年,他在平息越境骚乱,给云南赢得一个安定的边境之时,因自己年老多病,请求退休回家,得到准许。早在退休之前,他曾因疝气、脾泄(便溏泄泻)等疾病一再请过假,这些病都不宜于劳累、颠簸,需要在清闲安逸的条件下调理。退休回到福州才半年,他当然知道应当继续调理疾病,颐养天年。然而,还是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奕詝(咸丰)的任命,并且尽快上路。本来,奕詝在夏间就想起用他,但他以病推辞了。这次奉旨急忙赴任,可见情况之特殊,可见他本人的极端重视。照官方所说,当时广西‘盗匪充斥,窜扰数县,民不聊生‘,更大规模的暴动即将发生。作为刚刚卸任的云贵总督。作为十分关注时事的爱国者,他对广西动荡的局面必然有所了解。对洪秀全等利用邪教迷信准备造反‘立国‘,也有所闻知。他答奕詝的奏折里说‘未悉情形‘,这是官员对皇帝或上级惯常的套话——用以衬托‘天子圣明‘。此前两广总督徐广缙从广东赶去广西,根本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又无法兼顾广东。广西巡抚郑祖琛一向‘专务弥缝‘,也就是专门掩盖问题粉饰太平,此时更是束手无策,坐视骚乱燎原。林则徐既大略了解形势的严峻,也明知徐广缙、郑祖琛既无能又有矛盾(未几郑被徐弹劾而革职治罪,徐后来在武汉也被革职并判‘斩监侯‘即死缓),听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很快就会造成燎原之势。如果有人认为他看中钦差大臣的高位才应诏,那不但没有根据更大悖于情理。事实上,十一年前他就当过钦差大臣。还先后出任两江、两广、湖广、陕甘、云贵总督。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可算是曾经沧海了,哪会在衰老多病并已经退休之时,还看重什么高位,倒是,他必定会从这一任命,看出形势的艰危,责任之重大,赴任的政治风险。但是,强烈的爱国情志。使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显然,他从当时的世界形势,从列强觊觎中国,从鸦片战争英军侵犯中国沿海之得逞。痛感中国必须学习外国科技,发展生产力,拥有坚船利炮,才能免于被动挨打,免于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免于割地赔款乃至最后被瓜分。只有国内社会安定,才可能进行改革,实实在在地‘师夷长技‘,达到国强民富之目的。而广西的严重动荡,远非边境民族问冲突可比。在外忠弥殷的情况下,如果广西的局势蔓延,很可能导致中国的内外交困,那就直接威胁到国家的生存,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他心甘中的国家,有多方面丰富内涵。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当然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不能明说。如果他是一个将皇帝与国家等同起来的人,就不会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就不会有‘无欲则刚‘的风骨。他为官四十年里,先后在浙江、山东、江苏(包括现在的上海)、湖北、河南等地,大力防治水患,兴办水利,赈灾救荒,在被流放新疆时还垦荒开发,在云南明智处理民族冲突,许多地方的百姓十分感**。他无论作一般官员、封疆大吏、钦差大臣,都注意维护国家的领土主权,思考兴利除弊和发展生产,希图学习外国技术以抵御侵略。以他的高深文化涵养,自然对中国的历史文化有浓厚的感情。只不过,他并不囿干中国历史文化,而是率先睁眼看世界,为整个国家的生存和前途着想。他确实忠君,固然有时代与个人局限的一面,但还应看到,他是将皇帝作为多民族国家统一的象征的。他是在爱国的前提下而忠君的,否则他曾受过奕詝(道光)的错误的处罚,即使不敢口出怨言和流露对立情绪,也尽可不必那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受到严重的威胁,使他不计个**福生死。1850年9月29日(夏历,下同。一说是10月1甘)接到诏书。此时,他旧疾疝气和脾泄都正在治疗中。但他顾不得这些,10月2日,就起程了。那时交通不便,旅途颠簸。10月12日到诏安,病情急剧恶化,一日泄泻二十余次。如此病情,照常理,当然必须停下来休息治疗。然而,对国事的焦虑,使他完全置自身的病痛生死于度外,坚持继续赶路。的确是为国忘我,奋不顾身的典范。几天后到了广东普宁,竟至‘昏晕难起‘。坚强意志毕竟无法战胜重病,乃口授遗折,由随行的次子林聪彝代笔。随即,他就不治病逝,时在十月十九日辰时。数日后,还不知他已病故的奕詝,还加派他兼任广西代理巡抚。
倘若他不是重病在身,带病驰驱于途,以致病逝于行馆;倘若天假以年,得以到广西履任,凭他的能力、经验、名声、威望,是有可能在拜上帝会未成气候之前,加以瓦解,平息这场造反于尚未正式爆发之时的。即使爆发了,也决不会像后来的钦差大臣赛尚阿那样,指挥完全错误,让已经山穷水尽的太平军从永安突围,并且在流动中迅速发展壮大。这样,自然也不必像后来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到了太平军造反已经燎原,才开始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从而屡经曲折,费了十多年时间,才结束了内战。不必在双方都付出了巨大代价,十余省饱经战争摧残,才来包扎深重的创伤,逐步恢复正常的农工商业。简括地说,如果老天爷给林则徐以必要的时间,太平军公开造反就不一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会较快被瓦解或击败,中国就可以免于十余年内战的劫难,实行近代化的最后机遇就未必会失去。应当承认,在关键时刻,一个杰出人物所起的作用,往往是历史天平上的重大砝码。
林则徐在饱经打击和磨难,在‘同甘苦四十四年‘的夫人郑氏‘先撒手‘的感伤心情中,在个人功成名就并且已经因病退休之后,在亟应安定清闲地治病养病的时候,在政敌穆彰阿仍把持大权的情况下。甘冒生命与政治风险,不计个**福生死,立即应诏赴任,是一般人所难以想泉的。这既说明,作为睁眼看世界的政治家,对于广西骚乱的严重性及可能演变成为全国性的灾难,有清醒的认识和预见。对于以迷信活动酝酿公开造反持坚决否定的态度。他用生命证明,****不忘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是由衷的信条而非一时的豪言壮语。他一生的言论行止,较之洪、杨的所作所为,对中国走向近代化进程所起的作用是根本不同的。如果将洪、杨的精神境界与他相比,倘不说是对他的亵渎,那就说是极大的反差吧。
然而,在一百年后,在一些学者的眼里,林则徐应诏去广西,竟成了他的罪名或污点。历史之被颠倒,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当然,这是某些将‘农民革命‘一概美化的理论造成的。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将林则徐的舍命赴任,与太平军的造反,与为美化太平军而污辱林则徐的观点,与‘农民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论,一起放在现当代良知的评议台上,将青史,从头说。
科举怪胎
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绝对不会想到,在有人对它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质问的时候,它竟由于产出一个怪胎,得以苟延残喘几十年。
这怪胎就是由洪火秀改名的洪秀全。
洪火秀在只有十四虚岁的1827年开始参加考试,一考就成为童生。随即乘胜前进,考秀才。可是考了四次,直到1843年已经三十虚岁,还是没能跨过这道比较低的门槛。
童生是由县官所主持的童试合格者,就是被承认的最低级的学历。如果考不上秀才,不论你多大年纪,在年轻的举人、秀才面前都只能算‘小友‘。秀才的正式名称是生员,是经过考试合格而进了学的.表示你有资格由县学管教的学生,是报考举人的一种资格,还不能称为‘中武‘或‘中秀才‘的。可是,就这么一个低级学历,洪火秀考了十七年还没有得到。
现在还没能看到洪火秀的当年的考卷,也许永远看不到了。照洪火秀——不,改名洪秀全之后留下来的文字来看,他是不应‘进学‘即考上秀才的。他桀傲张狂、自我中心的品性,三教九流、无法无天的思想,文白夹杂、颠三倒四的文字,在应考中无论怎么小心谨慎,不可能完全不流露出来,从而不可能不越出八股文的轨范。只要有明显出格之处,即使整个考卷水平不差,考官也不能、不会、不敢判为合格。这一点,洪火秀自己终于也觉察了。当他开始造反时,就将孔子作为革命对象。一方面固然是宣传拜上帝的需要,但在深层意识中,有强烈的报复情结。因为八股考试,作文内容必须限于《四书》、《五经》,而且只能依照朱注。形式从破题到束股,也有严格的模式规定。一个自负的青年,一个曾经被家里寄以厚望、被乡人夸得飘飘然的读书人,每一次名落孙山都会引发特别强烈而又复杂的反应。他1837年第三次科场失意后大病四十余日,死去还魂后‘俱讲天话‘。那心路历程,一万个弗洛依德也解释不清。我认为,有几点是可以推定的:一是内心在极其复杂煎熬中的挣扎,二是在极度刺激之后造成轻度的神经分裂症,三是清醒夹杂些许梦幻后的超常反弹,四是作为一种表演,主要是做给别人看的,五是考虑如何借助《劝世良言》创立宗教进而用以造反。失望、羞愧、沮丧、忧郁、不平、怨恨、愤怒、不甘沉沦、渴望报复诸如此类的心态都会有。最基本、最现成的想法和表达,是认为考试和官府太黑暗了。最重大、最本质的逆反心理的产生与形成。是‘我今为王‘、‘手握乾坤杀伐权‘。他巳在内心深处做了造反的准备,‘作秀‘既是为眼前遮羞也是为以后造反放出的气球。他十几年后成了天王,说这次的大病一场、装神弄鬼,是‘上帝教朕桥水(计谋)‘。所以,他并不全是心力交瘁而病倒,也没有完全精神崩溃,故而能在挺过第三次落榜的难堪之后不医自愈,能够在六年后再去考了一次。1843年最后赴考,表明他对清政府的八股取士还没有绝望,也表明六年前的病倒不完全是‘桥水‘。第四次落榜,导致了他人生道路根本转折的实行。失意的老童生洪火秀,就成了激烈的造反领袖洪秀全。
茫茫中国,芸芸童生,进不了学,多如牛毛。人们多以各自的方式,消解了落榜的失意,打断了读书做官的**头,寻求别样生计。可是,老童生洪火秀却与众不同。十七年里四次挫折,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使他仇恨的不是科举制度,而是他的落榜。他要用‘让我来考别人‘作为报复。在造反后首次占领小城永安时,万事纷繁,可是他却在1852年1月举行考试。当然是洪秀全自已作主考。可是,小小永安,没有逃跑的百姓都被迫参加太平军,有谁来应考呢?那就叫太平军中读过书的人都来考吧。于是,刚被封为南王的冯云山带头应考。考题是:天王万寿诗联。结果,四十多人榜上有名。冯云山为第一名。这次考试,根本不是什么‘开国求才‘。求才怎么会让造反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开国‘元勋冯云山来应考呢?又有一种说法,说这只是为庆祝洪秀全生日。本来,他登极称天王后第一次过生日,尽可以举行特别的迷信仪式,吃喝玩乐,阅兵,比武,或者其它他想得出来的什么玩意儿。可是偏偏都不。而是要举行考试。将生日和考试联系在一起.由我来考别人,这种考试情结是明摆着的。打进南京的当年即1853年,在杨秀清生日时举行考试并由他主持。南京城里没有逃离的读书人。愤于太平军反文明、摧残中华传统文化的暴行,耻于在洪秀金、杨秀清这样的‘鼠辈‘手下求功名,不愿参加考试。洪、杨不得已而出布告,读书人不应考的要杀头。尽管如此,应考者也很少。有人还利用考试的机会,在考卷里讽刺乃至痛骂,当然都被五马分尸或寸磔了。后来,在韦昌辉、石达开生日时,也都举行过考试,同样由他们分别担任主考。这些考试,都比在永安那次较有准备,较有条规。所以,被视为太平军的正武科举。此外,还举行过一次女科,专要妇女报考。内讧之后,仍继续科举考试,由洪秀全身边的头号奴才蒙得恩任正总裁,会打仗而文化很低的陈玉成任又正总裁,让他们过过瘾。陈玉成被俘后,在清廷大员胜保面前,放着许多显赫的官衔爵号不用,自称‘本总裁‘,可见最重视的是这个。他自己造反前并未参加过科举考试(要考童生‘被斥逐‘),其所以重视总裁的虚名,无非是洪秀全科举情结和报复心理在领导集团的延伸和扩散,或者说,由洪秀全造成的一种集体意识。在南京的会试之外,1854年起,还曾在湖北、安徽、福建、江苏、浙江举行过乡试。1861年曾将由洪仁玕主持制定,由洪秀全批准的《钦定士阶条例》刊刻颁布。只是,这个条例并没有实行过。
从现在所知,太平军的科举考试,内容有根本性的变化。考题如:‘天父七日造成山海颂‘,‘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功德巍巍论‘,‘平定江南论‘,‘立整纲常醒世,莫教天光鬼迷解‘,‘四海之内有东王‘,‘禾王作主教人善‘,‘真道未知须醒悟‘,‘不好拜邪神赋‘,‘诛残妖以安良善策‘等等。总的看来,是要求为洪、杨歌功颂德,顺从军事统治,信仰邪教。美化暴政,谩骂清朝政府与传统文化,有很强的宣传教育含意。如果说,考《四书》《五经》是以陈旧的传统文化来束缚思想的话,那么太平军的考试则是反文化、反理性的。参加考试的。大多出于被迫应付,少数是谋求功名。但这些人没有人认真研习过洪氏邪教,太平军的统治实在没有什么好恭维,而且也怕写豁边了以文贾祸,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试卷。有一首流传下来,被以吹捧‘太平天国‘为能事的人所津津乐道的试帖诗,题为《一统山河乐太平》,写道:‘一统天朝界,山河万重新。士民皆欢乐,成颂太平春。‘从头到尾全是由空话、套话、谎话堆砌而成,内容贫乏,文字恶俗。比清政府的举人、秀才的一些试帖诗更加平庸无文,倒是很像一百年后的某些新诗和‘新民歌‘。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整个太平军统治区科举考试的水平。实际上,太平军的领导人也并不要求应试者写出什么好诗好文,只要你表示归顺、洗洗头脑、凑凑热闹也就可以了。
考试中式的比率很高。大约去应考的,只要能够填满考卷,未被发现什么出格的内容,便都给中一个不同的等第。在南京,就如《金陵省难纪略》所说的,‘大约应考人无不中试者‘。三鼎甲赐冠服金花,次一等的有袍无冠,再次者给红绿绉短袄。然后游游街,便算完事。武科尚且‘一律回原衙听候调用‘。文科就自然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有人考过后,等等未见授职任用,问他所服侍的某王,得到的回答是:‘本为祝寿耳。若授职,尔等文人,能作何事?岂若仍作吾之掌书大人为佳乎!‘乡试中武者起初也叫举人(后来改分博士、约士、杰士,相当于原来的举人、廪生、副榜),只考全日一场,便以定局。1854年,湖北一千余人应考,取八百多人。1857年,安庆乡试,只潜山一县便有八十四人中举人。每人奖点什么。比如黄巾、红缎包头,都是‘圣库‘里富余的东西。给你们一个空名,让你们来表示归顺,听听你们歌颂,消除些胡思乱想.弘扬一通洪氏教条。粉饰一下升平,表示一点德政,满足我的报复心理,享受我的王权威风,都是从‘本为祝寿‘生发出来的。领了奖算完,大约连游街也不游。从南京到省里,从逼考到考试到唱名到发奖到游街,不知多少笑料。
像闹剧而不是闹剧,像猴戏而不是猴戏。这是变了味的科考,是科举制度将要走到尽头的一支插曲。
老迈衰朽的科举制度受到了哭笑不得的嘲弄:它所孕育的一个怪胎,被抛弃后却怀着特殊的‘恋母情结‘,在成为一方主宰之时,就急切地要让它按自己的意愿和设计重新焕发青春。虽然,这只是短暂而丑陋的插曲。但是,正因为这怪胎和插曲的出现,人们暂时停止了对老朽的科举制度生存权利的质疑和挑战,推迟了它寿终正寝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