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七十支箭
阿济格在处理家族关系的政治方面,确实有点傻缺。
但是,就他的成长经历、朋友圈子,现在能活着都不容易。
他比多尔衮大七岁,跟自己的同胞兄弟根本玩不来,十几岁就随老汗出征,整天撵在阿敏、莽古尔泰屁股后面,好的穿一条裤子。
这俩好大哥,搁在后金都算离经叛道的离谱之人。
阿敏,战功赫赫的勇猛战将。
曾参与萨尔浒、灭叶赫、克沈阳辽阳、两次征朝鲜、扫荡喀尔喀巴林扎鲁特两部、征宁锦、败永平。
努尔哈赤死后,他像个哲学家,懊恼于自己生而为人,好生羡慕山上的石头不受黄台吉节制。
到处跟人讲,做梦梦见努尔哈赤拿鞭子抽自己,但自己有黄蟒护体,不怕老叔的鞭子。
领军出征就撒欢,主打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征朝鲜订盟约,朝鲜派了使臣过来,办完事大家都准备回师,他说你们愿意回就回吧,反正我就打算在这住下了,实在后来没人支持,自立失败,才一肚子委屈回了沈阳。
己巳之变,黄台吉下令,让他对遵化、永平四城安抚俘虏,挽救后金形象,以期降低将来破边的阻力。
他表示明白,随后在永平颁布剃发令,然后兵败弃城,弃城前咔咔屠城,把听说消息的黄台吉当场气哭。
老大哥的担当是一点都不能有,在永平听说黄台吉议他的罪,第一反应不是辩解,而是吵着闹着:我跟阿济格、莽古尔泰好得穿一条裤子,啥事都一块干,为啥你不治他俩的罪,就他妈就针对我!
莽古尔泰,一样是战功赫赫的勇猛战将。
征乌拉、萨尔浒、平叶赫、逐林丹救科尔沁、讨巴林……他就比阿敏小一岁,基本上阿敏打的仗他都在。
弑母邀宠,出了名的禽兽,就这还因为努尔哈赤死后,没人提名让他继位,捏着鼻子投了黄台吉一票,心生不满。
围攻大凌河期间,向黄台吉报告,自己的部队遭受明军重创,要求将被分派到其他部队的部下补充回来。
黄台吉敲打一句,说他不听号令还贻误战机。
这事对建州贵族来说就不是个事,从努尔哈赤起家到黄台吉登基这段时间,老爱家这帮亲戚子侄,基本上人人都有不听号令的时候。
其实说白了,就是黄台吉想乾纲独断,莽古尔泰挡了路,又被抓住把柄,趁机敲打。
就是斗争,斗得过就斗,斗不过就认输。
斗争的方式有很多种。
莽古尔泰,连莽都做不到。
他的选择是当时就炸了,当着一群大贵族的面,提刀瞪眼,跟黄台吉对骂,骂着干脆把刀拔出来了,拔出来又没敢捅出去。
刀出鞘要见血,俩人肯定得死一个。
有时会死更多。
去年冬天,莽古尔泰和同胞兄弟德格类一块得了不能说话的怪病暴毙,同胞妹妹莽古济随即被揭发参与莽古尔泰的密谋造反,说他们打算摆个鸿门宴把黄台吉药死,随即也被处死。
咱就说,阿敏和莽古尔泰这俩好大哥往称上一放,加一块三百斤反骨和半个脑子,在行事作风上能教出什么聪明弟弟?
阿济格到现在一没把自己折腾死,二没琢磨自立为王,这都算母亲阿巴亥基因好。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这同胞三兄弟,这点最厉害,他们学谁像谁。
阿敏的傲、莽古尔泰的狂,阿济格身上都有。
最关键的是,这俩人也并非全身缺点,他俩的作战经验丰富、军事能力都不差。
阿济格也学了个差不多。
得知归化城的回信,隔着蛮汉山的敌人让他等着,别跑。
阿济格心里就一突突。
毫无疑问,情况跟他想的不一样。
但这肯定不是他的问题,多尔衮不会在杨麒的性格方面骗他,那肯定是此次出兵之前,杨麒那边的情况发生了变化。
阿济格只是莽了点,并不是真傻子。
归化城那边的杨麒敢送这信,明显是必有所恃,这信上又并无署名,未必是杨麒的回信,反倒有可能是刘承宗或大明向漠南派遣了援军。
而在这其中,明边近来并无异动,那大概率就是刘承宗向漠南增派了援军。
总之,于阿济格而言,不论归化城恃的是什么玩意儿,他都必须慎重对待。
而最慎重的方式,就是主力赶紧离开,别被人家围在这荒郊野岭。
虽然后金军擅长野战,但他们的长处是机动作战,而非摆出堂堂之阵打硬仗。
因为硬仗听着好听,好像很勇敢、很厉害。
其实就是战略处于劣势地位一方的无奈之举。
明边军才是总打硬仗,就那点人,分布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总让人家以集中对分散。
后金军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战场环境是外线,这决定了,在没有兵力优势的情况下,轻易跟明军野战的八旗将领都是出了名的傻子。
“这信没有明国兵将那么絮絮叨叨,多半是刘承宗手下的蛮子。”
阿济格轻而易举做出猜想,并下决定,先不跟他打,进边内躲避蛮子。
他们对元帅府有一定的情报基础,刘承宗的名号在北方也如雷贯耳,来路都很清楚,从西北流寇混成大西北坐寇的蛮子嘛。
那些流寇也是大明的敌人,所以进边躲避,让元帅府的人找不到,同时也让明边军左支右绌,一箭双雕。
随即,阿济格做出调兵部署,将大军集结于云州东部。
以两黄、两白、两红、正蓝七旗兵马,分三路自云州东部入边。
这边的路,阿济格及所率八旗贵族都熟得很,两年前他们就随黄台吉自此处破口入边,在龙门所跟孔登科的中权营打了一仗,杀了一千多,也死了一千多。
镶蓝旗则由固山额真费扬古阿哥领兵,在边外虚张声势,向东退去,同时差人将归化城有变的情报告知沈阳。
这次作战,对新生的歹青固伦尤为重要,因此部署是成体系的,西边由阿济格领军从宣大入边,北边有一部人马骚扰辽西,还有黄台吉的军队也在往西压,牵制关宁兵马。
只是由阿济格主攻罢了。
而在另一边,给阿济格回信的人,就是刘承宗。
他刚从素巴第那得知后金出兵的准确消息,一面调兵遣将、一面遥控第二旅对延绥镇的攻势,就收到了阿济格的挑战信。
看着阿济格在信上嚣张霸道的语气,刘狮子戎马七年能替杨麒受这委屈?
当场点起兵马,发骑兵万余东出雁门镇,在漠南草原搜寻敌军踪迹。
当然,这支由额璘臣、萨囊台吉、高显所率领的二十三万户兵团,得到的命令并不是跟后金军作战,而是作为塘报骑兵去占地盘。
因为刘承宗对漠南地形、地理并不了解,甚至他麾下在漠南的二十三万户,也对东部缺少了解。
即使知道后金军来袭,他也不可能手上主力兵团一窝蜂丢出去。
只能先打发额璘臣他们前去探路,摸清敌军大致方向,再制定计划次第进攻。
随即就爆发了雁门镇粆图台吉与后金前锋营的遭遇战。
这其实是个意外。
刘承宗都没想到粆图台吉会直接动手。
他在归化城一收到前线打起来的消息,就率大军进驻蛮汉山,以便随时支援前线,同时得到了粆图台吉对战果的报告。
杀敌一百二十,俘虏三十三,得铠甲百余套,战马一百九十三。
己方阵亡七十二人,损失战马四十四匹。
用礼衙尚书张献忠的话说:打了个狗屎。
三千打五百,打出这个战果,基本上意味着在交兵时,双方伤亡相等。
无法是人家人少,突围和被追击时受到部分伤亡。
刘承宗当即下令,把察哈尔营调回乌兰察布,让粆图台吉回来解释一下,仗是咋打的。
单看这战果,他以为是后金军先发现察哈尔营,对他们来了一拨突袭呢。
在雁门镇的乌兰察布,集宁衙门,刘承宗见到打了一仗的粆图台吉。
粆图台吉知道这仗打得不光彩,臊眉耷眼地到中军拜见刘承宗,还让人奉上一套甲兵、两匹马。
直到这时候,刘狮子才意识到,察哈尔营对付这五百后金军,嗯,怎么说呢……多面手。
他们一骑双马携带的装备,比三个察哈尔骑兵带的东西都多,甚至考虑到了各种情况。
甲胄没啥特别,就是棉甲衣和布面铁甲,钵胄是蒙古式的棱盔。
就是在钵胄的甲叶上,锻打出一道或两道横棱,这方面不同于明军的椭圆形钵胄。
就是在锻打头盔甲片时,锻出横向的棱纹。
有时候分瓣,有时则是一体锻打的,两者在防御上没啥区别。
一体锻的钵胄更好看,不过锻打更费劲一点,同时维护比较困难,通常出现在贵族的脑袋上。
因为它劈一斧子就废个头盔,分瓣的如果人没事,回去拆掉毁坏甲片,换个叶子还能用,大多由基层士兵使用。
而明钵胄多为圆盔,并且顶部稍高一点,内部空间稍大。
他们有发髻,裹上发巾,戴尖顶钵胄不舒服,但辫发的蒙古兵和后金兵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这批缴获的棱盔,盔枪最上面都是葫芦饼子状的铁片装饰。
不过铠甲钵胄,长矛、长刀和佩刀这些兵器,是缴获里最正常的地方。
除此之外携带的装备就有点古怪了。
弓一张,弓囊一副,多层箭囊一副,能插七八支常规箭和三支特种箭。
但是二三两重的箭,一套装备里整整有七十根,其中六十根都用麻绳捆在副马背上。
还有麻绳,整整四十根,几个麻袋,厚厚一摞子穿成串,也都挂在副马背上。
除此之外的工具,还有厚背短刀、斧头、镰刀、铁钩、鞭子、短矛各一,以及四根钢钎。
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帐布、火镰、箭端之类的小零碎。
这些玩意看得刘狮子和一众将领暗自咂舌。
张献忠看了又看,一脸蒙圈,对刘狮子道:“大帅,他们弄这些玩意干啥?”
说罢,他还用胳膊碰碰粆图台吉:“这百人队的东西,够你那武装个把总司了。”
刘狮子也正懵呢,粆图打的这很难说是一支精锐部队,更像是剿灭了一个专业的抢劫团伙。
咱就说,骑兵精锐带十五斤的箭,能理解。
但谁家好人带他妈好几个麻袋、二十斤绳子啊?
“他们不是来打归化城的,阿济格那挑战信就是想拖住漠南都督府,好不打扰他寇边,你们看这装备。”
刘承宗心说好在是自己来了,否则若是杨麒在此,多半要上当。
不是因为自己比杨麒高明,而是若无他带兵前来,粆图台吉就没有交手的信心,自然没有这一番缴获。
若非看见这些对劫掠特攻的装备,刘狮子起初也以为阿济格是真想跟漠南打一场呢。
他指了指那地面,帐布上摆了一地的各式物件儿。
“荒野开路的厚背手刀,爬城墙的铁钩子,捆人牵牲畜的绳子,投掷的短矛,撬城墙、破门的钢钎,还有抢收粮食的镰刀。”
原本粆图台吉及一干将领,还有些人对后金先锋军携带这些东西的目的感到疑惑。
但经过刘狮子这么如数家珍的一提点,功能和场景对上号,就都明白了。
啥他妈叫最顶级的抢劫犯啊,寇边之后会面临的各种情况,属实是都考虑到了。
元帅军各级将领对凿长城就没有这么丰富的经验,粆图台吉这老北虏也差的远。
在高应登身后的第一旅正兵营坐营官歪梁子,不禁感慨:“东虏鞑子,确实精于劫掠啊。”
刘狮子也在心里感慨,深耕抢劫十八年的后金团伙,底蕴之深。
就听见歪梁子这句对同行业务能力的感慨,不禁为之侧目,笑道:“这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不可小看天下英雄。”
开了句玩笑,刘承宗这才正色道:“速将东虏即将入边的消息报给宣府付总兵,我们也移师向东,我倒要看看,他进得去却出不来怎么办!”
“堵住边墙之外,把他们困死在京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