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8

Chapter58

“阿珂。”

萧承夜低唤,好似刹那雨疏,灯火消磨几度。

昭珂抬眸,满眼凄迷。

长夜寒,鸦声起又落。月是伤心色,泼落星河,只照得芳草萋萋,流光湿透。仿佛真有细雨蒙蒙,剪不断理还乱。

她怕萧承夜劝,唏嘘道:“可恨也可怜。”

薄唇抿,千万般皆是命。萧承夜几乎能看到怀里的人儿双眼红去,委屈地皱着眉头。

他到底是等来这一天。

从护城河边到锦瑟居,从桃花骨朵儿到长命缕。《云雾敛》弹响,《玉人歌》奏罢,他终究拨动一池春水,乱心曲,诉情长。

昭珂轻叹:“记得徐姑姑曾说过,她把我抱给阿爹阿娘时,天灰蒙蒙的。小雨淅淅沥沥,偶的落进眉眼,我不哭也不闹。”

“嗯。”

萧承夜答应道,十指纠缠,衣带摩挲,耳鬓厮磨间,不复往昔缱绻。

到底人事凄凉。

谁能料到光阴不待,一月月一年年,沧海桑田。许多人事,竟换了以前面貌。

“承夜,苏雅鱼与我本是同父异母的姊妹。”

萧承夜闻言一颤,答应却平淡:“嗯。”

昭珂偷偷看他,面若春风,相若桃花。可翩翩少年的意气褪尽,早已没了春闱榜首时的模样,他不弄弦,不读诗,不露才华,也不显风情。仿佛被困在沉音阁,风雨摧残,无处可逃。

怪她。

昭珂悔恨,都怪她。

是她害萧承夜挨了苏雅鱼一刀,从此星月浪漫十方潋滟,他看不得。就连弄弦,都成痴想。

“承夜,我处处对付苏雅鱼,要她好受,要她生不如死。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嫉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是周嫱所出,而我才是苏方等与陆延意的骨肉,苏府堂堂正正的大小姐。”

“怎想见不得人的那个,是我。”

昭珂好似又见城隍庙里,青衣无情,佛珠乱一地,黯然失笑道:“曾以为,以假乱真的把戏得逞。却没想,周嫱辛苦经营,竭尽心力养育苏雅鱼二十余年,最后竟白白为她人作嫁衣裳。”

“阿珂,言下之意是……”

萧承夜犹犹豫豫地道。

“是。”

昭珂忍泪道:“什么以假乱真,什么移花接木,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徐姑姑从未恩将仇报,她记着陆延意的好,反戈一击教周嫱自食苦果。可我没想到,她连我都狠心欺瞒。哄我是陆延意的骨肉,哄我本该享受荣华。”

“承夜,若我还是徐小隐,若要哥哥尚在人世,若阿爹阿娘没有撒手尘寰,兴许我便不会有害人的念头,非要去与苏雅鱼争出胜负。”

胜如何?败如何?不都是天涯沦落人?

萧承夜眉头锁紧:像极了,真真是像极了。

像极了他与萧愈,一个心性淡薄,一个好胜争强。到头来无非是兄弟相残,姊妹相害,两败俱伤罢了。

“你还恨她么?”

萧承夜像问昭珂,更像问自己。自双目毁去,他时不时会想,如今这萎靡不振的模样,要怎么与高照容斗。

算了罢?

可他不忍顾珺卓含冤,死不瞑目。

若是你,会如何?

昭珂苦悒悒,并未觉察萧承夜在苦恼。她郁色更浓,反复思虑不答应。她恨苏雅鱼么?恨周嫱么?恨徐思南么?

只是恨,大抵红尘索然。怨来怨去,连情爱都无味。也曾以为她斩断情丝,该是活得逍遥自在,没心没肺。可她夜夜难眠,翻来覆去不睡,都是少时光景。

“承夜。”

昭珂摇头道:“我已不知心恨谁,心怨谁。我甚至不知从何时起,我耽误在这恩怨中这么久,这么执迷。”

她忽然悲啜,如孩子般哭出声来。

“我怎敢!”

“当年若不是徐姑姑心软,我怎会有幸遇见阿爹阿娘,遇见徐要。”

“爹娘心善,不计较我的身世,从未有过亏待。要哥哥体贴,自小处处护着我,什么好吃的都先教我尝。我由是想,这一世守在爹娘身边,嫁给要哥哥应是无悔了罢。”

“我以为,我是喜欢他的。”

昭珂断断续续地道:“可如今这喜欢是恩还是情,已经无关紧要了。”

“疫疾教人颠沛流离,那年也是天寒地冻,也是流民遍野。本来凶年饥岁,免不了要挨饿受冻。爹娘不幸染病,没多久就被官兵给带走了,从此音讯全无。”

她痛哭:“我以为,爹娘还有救。我以为,他们迟早会痊愈。怎想,这一别竟是尘寰永诀。”

“是啊。”

昭珂心灰意冷地说道:“谁会在乎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生死呢。与其费心劳力地治,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利落,再无后顾之忧。”

“我始终记得那漫天的火光,把半个盛安都点亮。我和要哥哥赶去的时候,城门已经锁死。我们跪在墙边,听着另一头烧得劈啪作响。我害怕了,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拼了命地喊。可无论我们如何喊闹,爹娘都不答应。耳边只剩筋骨烧裂的声音,此起彼落。”

“后来我才知道,官兵怕流民叫嚷,给他们灌了迷药。把活生生的人当畜生似的,堆在一起泼上酒,就这么烧成灰烬。”

昭珂好似想起凄惨的光景,怕得缩在萧承夜怀里,低声道:“从此,我与要哥哥沦为孤儿,在盛安的巷道里乞讨。为求一口热饭,低声下气受尽欺凌。”

“可到底,我们敌不过饥寒交迫,最后被逼的躲进城隍庙。后来,要哥哥为了争半个馒头,与其他乞儿大打出手,弄得浑身是伤。”

她一噎,继续道:“他终究没能熬过去,死在皑皑大雪中。”

昭珂把头埋进萧承夜怀里,恹恹还道:“我以为,我也会死在那儿。多亏徐姑姑及时相救,我侥幸得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徐姑姑告诉了我,我是苏方等的骨肉。”

“呵,我该如何想?”

“是嫉难平,恨难平,如惊涛骇浪,汹涌湍急。”

“为何苏雅鱼养尊处优,我却受尽磨难?为何周嫱坏事做尽,却活得心安理得?”

“最可恨的是,我那时怯懦,只敢在苏方等布施的时候,等一二时辰挨近看他一眼。天晓得我有多么羡慕苏雅鱼,披着绣花深衣,绑着堕马髻,站在苏方等身边,被人夸作菩萨心肠。”

“以前爹娘还在,我真真觉得她心地善良。一无所有后,翻天覆地。仿佛顷刻间,苏方等不再是扶危济困的大善人,苏雅鱼也不再是悲悯救弱的大小姐。”

“他是我的爹爹啊!”

“可他病故,棺椁入葬,我都无法与他磕头作别。是啊,我不是苏府的小姐,怎有这样的荣幸?可我本就是苏府的小姐,不是么?为何苏雅鱼可以送棺,我就只能远远地望着?”

“我不甘心!”

“所以我听从徐姑姑的安排,入薛府跟着乔氏学了不少争宠算计的手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教苏雅鱼与周嫱也尝尝,这些年我受过的委屈。”

“然而我却先等来苏雅鱼风光大嫁,我怎会要她如意?所以,我在乞巧夜故意冲撞萧愈。正如你所说,我心怀鬼胎并非倾慕,眼中又怎有痴缠。”

昭珂抹泪,轻轻搂住萧承夜。她庆幸,无论是在拂月阁面对苏雅鱼指摘,还是在沉音阁听她道出旧事,他从未觉得她歹毒。

“承夜,苏雅鱼说的都是真的。害她落水的是我,赠她爵梅的也是我。是我故意,要她此生不得生养。就连周嫱,都是我引去陶然居。是我毁了爹的清誉,也毁了你一双眼。”

“阿珂。”

萧承夜哽咽:“你后悔么?”

昭珂轻叹息,摇头道:“后悔有用么?”

“我曾有余地,本可抛弃仇怨,与你逃出相府隐入红尘。可我没有,而是执意要把苏雅鱼推进泥沼。为了污蔑周嫱,我甚至连亲生骨肉都利用。”

“想想,徐姑姑说的不错。”

“我与周嫱当真相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我的雅鱼姊姊,一如当年陆延意,矜重从容,通情达理。”

“我想,若不是她察觉,恐怕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我放肆。”

“呵。”

昭珂皱眉苦笑,顾不得抹泪。

“却换来什么?”

“换来你双目被毁,换来爹晚节不保,换来我自作自受,成了相府最大的祸害。”

她悔恨,可悔恨有何用?

原以为血海深仇,到最后什么都不是。

可笑,可笑。

十指还纠缠,萧承夜慢慢地道:“阿珂,你若想走,山高海阔,我与你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萧愈细细品味其中决绝,忽然悲戚。倒是他瞻前顾后,不及这执拗十分之一。他从未想过,取舍,对昭珂来说已不值一顾。

沉音阁外,他久站,迟迟不愿走,仿佛昭珂痛哭流涕声近在咫尺。

一夜夜,一宿宿,她只记得沉音阁悲惨,从不管花颜阁榻冷。他煮沸银针白毫,等在几边。以为夜深人静她会知返,轻轻推开门扉,看着他困倦的模样,道一句:“你来了。”

她不会。

从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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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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