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9

Chapter59

长夜沾湿,风月消沉。

睁眼,竟是细雨蒙蒙,深秋意重。花颜阁外梧桐叶朽,败得一塌糊涂。

“小夫人辰时就出去了。”

小丫鬟低头,胆战心惊地道。

“知道了。”

萧愈本不指望昭珂会在,又何必为难一个小丫鬟。她若偏要去沉音阁,谁拦得住?

罢了。

他踏进长廊,轻瞥梧桐一眼。好似凄风苦雨摧残,从此萧条。

你这是何苦呢?

她就是委屈惆怅,也不会与你说。只要有萧承夜在,她哪看得到你一番心意?

萧愈摇头,并未折回浮生阁。

一夜辗转,枕边尽是昭珂在呜咽。他古怪,仿佛自陶然居后,秋澜阁再也没有动静。高照容向来懂得拿捏分寸,眼下府中出了这么多事,她怎还袖手旁观?

且不论周嫱病弱,萧承夜双目毁去她不管,苏雅鱼双腿废去她不问。只是吩咐掌事嬷嬷,去沉音阁与拂月阁装模作样地担心几句。

煎药、熬粥、嘘寒、问暖从不耽误,反正处处厚待着,怎会有人敢说闲话。

可她真就不追究了么?

“娘,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

高照容跪坐,拨弄茶盏慢慢地道:“你以为陶然居是好应付的么?若不是我,只怕早就怪到了苏雅鱼的头上。你爹可惜,萧承夜好歹是春闱榜首,大好的仕途。如今前功尽弃,他怎么不怨?”

碳炉烧热,信阳毛尖跌进沸水,几经沉浮,终是身不由己溃在壶里。

“你以为萧承夜和苏雅鱼无辜?你说说看,他们哪个无辜?愈儿啊,这从来就不是寻常的争风吃醋,其中的利害,别说是你,就连我都不敢过问。”

高照容笑意渐深,继续道:“何况眼下还不是个头,苏雅鱼摔成残废,虽不是昭珂动的手,可与她也脱不了干系。你见周嫱着急了么?”

“可承夜他……”

“他不也是个残废?”

高照容打断道:“愈儿啊,他还有什么能耐?只要昭珂在,他敢轻举妄动么?你也应当瞧出来了,他对那小妮子是真动了情。想来,也不枉我苦心撮合。”

她摇头,叹是终究没能等来昭珂为她生个孙儿。反正她与萧承夜不清不白的,这孙儿不要也罢。

萧愈低眉,瞅向矮几。几上碎茶零落,几旁壶口喷薄。他迟疑,问道:“娘,我始终该给雅鱼个交代。至于承夜,他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又何必?”

何必?

高照容斟茶,抿一口,信阳毛尖味淡,悔恨却浓。

愈儿啊,当初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心慈手软留他一命。本来,他与顾珺卓一个都活不了。可我到底是舍不得,舍不得教你失望。你日日捧着竹蜻蜓来秋澜阁问,问我什么时候弟弟能来与你作伴。你囤下糖酥,等着分给他一半。你收拾话本,等着讲给他听。

我如何辜负?

便是我对顾珺卓恨之入骨,也不忍你满心期待换来空欢喜一场。

怎料一时糊涂,最后竟害得后患无穷。原以为萧承夜不争气,只知寻欢作乐。谁晓得他却佯装风流,神不知鬼不觉考取功名,实在居心叵测。

“你该庆幸,他已经是这个模样。”

高照容将茶盏推到萧愈跟前,劝道:“愈儿,你要记着,我们不欠他们什么。”

信阳毛尖浑浊,教萧愈看不分明,他低声道:“娘,这茶恕我辜负。信阳毛尖的滋味,我着实不喜欢。”

说罢,他起身请礼,头也不回地走出秋澜阁。

高照容不留,捧起杯盏饮尽,皱着眉道:“信阳毛尖的滋味,我也不喜欢。”

萧承夜与昭珂迟早是穷途末路,根本不会有好下场,你又何苦纠结?萧承夜再也不会抢去你的风头,昭珂马上也要身败名裂,饶不饶有什么分别?

踏月湖上,凄风苦雨,轻舟却倔,非要停在风盛处。琴声悠悠,似与风叫嚷。断断续续弹响,终是不敌雨势,淹没一声又一声。

“怎么不弹了?”

萧承夜不解地问:“分明是你要我信守承诺,领你来踏月湖泛舟。怎的末了,连为我奏一曲都不愿?”

昭珂索性敛手,斟满西湖龙井递到他手里,打岔道:“爹偏爱信阳毛尖,萧愈青睐银针白毫,你又对西湖龙井情有独钟,倒也古怪。”

萧承夜也不着急品茶,搂着昭珂戏弄道:“爹喜欢什么我不在乎,这西湖龙井么,还不是因为重阳雨夜,我一直念念不忘。这念久了,不就情有独钟了?”

“胡说!”

昭珂才不信萧承夜的鬼话,她只记得梅雨时节,她等在十方潋滟外淋得半身湿透。怕着凉受寒,迫不得已躲进茶铺,点一壶西湖龙井,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细想,这一口接一口的,应该都是脂粉味儿!

“阿珂,喂我。”

“嗯?”

“我说,喂我。”

萧承夜理直气壮地道。

他还是当是在沉音阁么?昭珂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该是念着西湖龙井,想着重阳雨夜,胭脂与茶一个也不愿落下。

这光天化日的,她哪容他放肆,故意道:“我不。”

抢过杯盏,一饮而尽。

“也不过是寻常味道,比信阳毛尖味浓些,比银针白毫味厚些。”

萧承夜叹气:“你啊你,这茶与茶之间的分别,可是一门学问,怎是三言两语就说透的。”

“也是。”

昭珂搁杯盏,还道:“大抵我不明白如何分别细微,就好比《问灵犀》。我以为是痛心断肠,你却道是惶惑哀戚。反复弄弦,总不及你。不及你拨动情愁,不及你撩出遗恨。其中精粹,我是怎都琢磨不透。”

“唉。”

她嘲道:“我曾以为这《问灵犀》与我有些瓜葛。好歹它也是霍白为陆追辛所作,我若是陆延意的骨肉,不得跟着沾沾光?如今弹响,仍不得要领。”

萧承夜摇头,说道:“怪不得《云雾敛》《玉人歌》你不鸣,偏生同《问灵犀》过不去。以前我当你是磨炼技艺,哪想你还有这样的小心思。如今又弹又听,可有些许不同?”

“倒觉得纯熟不少。”

昭珂一本正经地道,萧承夜丝毫不留情面地问:“方才是谁还在说,琢磨不透的?”

“本来就是一知半解,惶惑如何哀戚?”

萧承夜笑浅,答应道:“也不怪你为难,我揣度多年仍犹豫。都道是覆水难收,可若当初不曾变故,霍白会如何决断?梦里清欢无别事,红尘醒来长恨。灵犀一点,寥寥几人能?”

昭珂似有所悟,踏月湖烟雨飘然,停泊处孑孓,岚光叠。仿佛多少个午夜梦回,她在薛府徘徊。想的是有朝一日,教苏雅鱼一无所有。那时,她才有底气遣人去城隍庙,海棠树挖深,把徐要厚葬。

而今梦醒,只怕海棠花开雪皑皑,她依稀可见佛珠滚乱,青衣无情,笑她痴笑她愚昧。

“呵。”

她笑:“梦里哪有清欢,红尘总是长恨。这么多年来,徐姑姑为了哄我对付周嫱,满口谎话。这梦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还在乎?”

说罢,昭珂躲进萧承夜怀里。雨声渐渐,湖烟袅袅,在盛安也似不在盛安。

十月雨寒,不眠不休数十日。萧府寂寂哀哀戚戚,如守丧似的,睁眼醒来消沉,闭眼睡去还消沉。

直到拂月阁不按捺,吩咐小丫鬟来请。门口湿漉漉的,她偏等着不肯走,颇有不答应就不罢休的阵势。

“小夫人若是不愿,不妨让婢子过去说说。毕竟之前闹得不欢而散,还害得二公子……”

小丫鬟欲言又止,青丝抬落几缕,她拾起,梳进髻里犹犹豫豫地道:“反正小夫人就是不去,也在情在理。”

昭珂摇头,坐在铜镜前瞅着里头的人儿,姿容憔悴,形神疲惫,哪还有不久前风光的模样。

她瞥向门口,拂月阁的小丫鬟仍不声不响地等着,叹道:“杏儿,不碍事的。”

“婢子也曾觉着少夫人秀外慧中,温文尔雅,可最后不也做出那样骇人的事来?”

小丫鬟低声喃喃道,昭珂眉蹙。一时竟不知是该庆幸毁了苏雅鱼的名声,还是该痛悔负疚。

府中许多人只晓得苏雅鱼动手伤了萧承夜,却不清楚她从长明楼摔成残废,全是她昭珂一手造成的。

骇人的事,是她做尽。

“杏儿,这世道这人心本就复杂难懂。你以为天下太平就能相安无事了么?”

小丫鬟别上珠钗,惧怕地道:“婢子以为这世道也并不太平,听说前不久城隍庙又死了人,发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向来如此。”

昭珂有些淡薄,好似看惯险恶,说道:“每逢岁寒,总会有人挨饿受冻。死几个流民乞儿,实在寻常不过。官府只管疫病旱涝,哪里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只有大户人家失窃,他们才应付似的地去抓几个倒霉蛋儿,顶罪交差。所以这城隍庙里死了个人,算不得什么。”

小丫鬟指腹抹满胭脂,听得一颤,问:“当真?”

她哪里像昭珂,见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经这么一说,自然怕得不得了。

“说笑罢了。”

昭珂颜色沉郁,并不是说笑的模样。可她终究不想小丫鬟还是舞勺的年纪,就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尘世糟蹋,从此没了念想。

“只是去个拂月阁,有什么好怕的?”

昭珂慢慢地道,苏雅鱼又怎么敢。眼下她没有周嫱帮衬,也没有高照容撑腰,能有什么作为。

何况,苏雅鱼本来就不欠她什么。

倒是她,还刻意去秋澜阁,求高照容纵容,求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放肆,任她兴风作浪。她却也佩服,高照容到底是世故老练,萧府里没一个敢议论她与苏雅鱼的是非,就连萧望之都不曾正儿八经地追究过。

昭珂起身,正要走向门口,急得小丫鬟追过来道:“小夫人,胭脂还没抹呢。”

她低眸,看了一眼指腹上的颜色。这石榴娇还是她有孕时,故意吩咐小丫鬟去周嫱的胭脂铺买来的。摆在妆奁良久,始终不曾动过。

如今,她还敢抹么?

“不了罢。”

她摇头,一只脚已迈出花颜阁。

“你要去哪儿?”

萧愈挡在昭珂前面,冷冷地问。见她出去,没有让开的意思。

“拂月阁。”

昭珂答应,朝门外的小丫鬟说道:“走罢。”

“等等!”

萧愈横臂,拦道:“我同你一齐去。”

昭珂并不领情,甚至没看萧愈一眼。

“不必了。”

见她固执,萧愈敛臂,皱眉问道:“你不怕?”

“我不怕。”

昭珂终于舍得看向萧愈,轻轻摇头:“苏姊姊已经是这个模样了,还能做什么呢?”

举步,去意已决。

可萧愈生生不死心,扼腕,换她衣袖纠缠,站定轻叹。

昭珂颜色郁郁淡淡,仿佛风雨朦胧尽落她眼眉,她看人事皆空濛。苦笑一声,只剩疲惫:“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还请成全。”

霎时,萧愈恍如失了所有气力,扼腕的手忽地垂落。衣袖从指间滑走,她仍决绝,一步步踏向断肠处。风细细,极秋愁,几度辛酸泪,愈悲愈痴愈不顾。

这是她与苏雅鱼多年的恩怨,的确轮不到他来插手。

可你宁愿对萧承夜说得明明白白,也不愿与我袒露半分。就连徐要的事,都要撒谎,是么?

呵。

呵呵。

拂月阁里,何尝不凄迷。冷雨落花一地,葬了风华无数。

苏雅鱼着素裳,披深衣,坐在长几后头。白眉煮沸又冷,暖炉烧热一遍遍,终是等来昭珂。

昭珂低眸,看她病骨支离衰弱无力,只能凭着软枕勉强坐直。好似玉叶金柯,摔个粉碎。本是玉软花柔柳腰秀骨,经揉捏,剩形魂楚楚。

曾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今只有鱼沉雁落,花月败去,姿容损,芳华瘦,卿卿不复往昔。

她一噎,眉头拧紧,抿唇跪坐。

“你恨我么?”

苏雅鱼双目含露似泣非泣,看杯里白眉黯淡,反问道:“你恨我么?”

昭珂埋头,有些颤抖地答应:“我……凭什么恨你,又恨你什么?”

“长明楼我句句肺腑,愤愤难平,如今再看却是笑话一场。想必周嫱已经同你说了,从头到尾是我机关算计,是我在做伤天害理的事。”

“苏雅鱼,我的确嫉妒你。在我流落街头,受尽磨难的时候,嫉妒你有爹疼有娘爱,嫉妒你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但我昭珂从来不是贪图荣华之人,不是我的,我何苦垂涎。若我早些知道,恐怕也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说到底,这本来是我与周嫱之间的仇怨,与你何干?”

“倒是我,教嫉妒蒙蔽,殃及无辜。”

苏雅鱼微微一愣,好似从未想过昭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以为她该是恨极了她,毕竟她始终都是苏方等的骨肉,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妹。

奈何命途不公,颠沛流离。

哪怕周嫱有错在先,她不也无辜受害,这骨肉亲疏何时由得她来抉择。

苏雅鱼夜夜难睡,三更天里烛火摇曳,她睁眼看着不曾闭过。反复掂量,早已辨不清是非对错,清白罪过。

亏欠二字,从来深情也薄情。

苏雅鱼恹恹,笑道:“我想,若我们早些相认,兴许真能做一对好姊妹罢。”

她也想读书时几旁有人坐,饥荒时一齐煮粥布施。花灯时有人玲珑街作伴,乞巧夜有人与她嬉笑玩闹,把红线系上。

锦绣坊的衣裳,要一齐穿着才好看。晚晴桥边的蜜饯,要抢着吃才甜。等到玩得累了倦了,趴在苏方等膝边,一左一右,一口一个“爹爹”。

“可惜,为时已晚。”

苏雅鱼病如弱柳,盈盈不禁一握。烦恼丝乱,连哽咽都喑哑无力:“我怎会想过今时往日,天翻地覆。我是该取笑自己的身世,还是该取笑自己的处境?”

“这十多年来,娘待我如亲生。我与她从未离心,如今再看,相顾竟无言。”

茶盏里,白眉冷。她看着茶色清淡,耳边好似还有周嫱在劝:“你啊你,总将什么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挂在嘴边。不去争不去抢,还处处包容那小妮子。”

“娘也是为你好,替你着急。”

“你通情达理又如何?萧愈那厮还不是天天留在花颜阁,他肯过来多看你几眼?”

旧事碾碎,苏雅鱼苦笑:“想得通如何?想不通又如何?”

昭珂抬头,犹犹豫豫地问:“你请我过来,想说的应当不止这些罢?”

“你说得对。”

苏雅鱼低声道:“躲有用么?我躲在这儿这么久,不也还是狼狈凄惨。方才你问我恨你么,我恨。”

四目相对,苏雅鱼眼红,泣道:“我恨你教我不能生养,恨你教我与萧愈从此两相疑。以前我以为不如温姝,羡他们是青梅竹马,才子佳人。后来我恨,恨自己比不过你。可看破,从来都是萧愈不疼不爱不在乎。我去争去抢,也是徒劳。”

“如今,我与萧愈夫妻情分已了,我与娘人世各自哀愁。我与你,恩怨就此断。”

“也不剩什么了。”

苏雅鱼抹泪,她已经失去萧愈,失去周嫱,失去双腿,更失去她的大度和才情。

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惧。

“大抵,真是命途捉弄罢。”

拂月阁门扉合,昭珂站在廊中长看。好似方才饮下冷茶的不是苏雅鱼,而是她。万般苦涩自心口化开,黏在喉间,不声不怨。

阁中烛火仍摇曳,苏雅鱼坐在榻上,吩咐小丫鬟为她梳妆。锦绣钿花衫、月牙凤尾裙,翠翘起,胭脂落,仿佛依稀能见当年十里红妆,她嫁与萧愈的模样。

“出去罢。”

苏雅鱼轻道。

待孤零零一人,才自枕下翻出匕首。她皱眉,握住竟颤抖。她曾用它划伤萧承夜一双眼,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嗒。”

手腕割破,血沿指尖落下,烛火烁烁,一缕缕照得腥红生暖意,只有白眉独自冷。

一首诀别诗,一世沉鱼落雁姿,从此,死生不相见。

“重阳冷雨,不敌乞巧情薄。长向清夜唤真真,怨红尘万丈,聚散有时。浮生一梦,醒时离人落花。想来何事最消魂?人间有情痴,总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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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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