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0
一宵冷雨葬名花,拂月从此凄凉。
烛火烧尽,红颜总薄命。等蜡泪流干,抹红诀别诗,还剩几分相思,笑这世间有情痴。
她终究不是他的心上人,并非白眉淡无味,只是不敌银针白毫煮青梅。
只愿来生,月老庙前不遇见。
你是我命里匆匆过客,而非良人。
棺椁里,苏雅鱼遗容清秀,仍似出水芙蓉,娥眉淡扫,玉颜轻髻。虽病弱如柳,恹恹也婀娜。
到底是萧愈十里红妆娶来,也曾是头钗朱玉,衣绣凤凰。如今恨别,是他辜负。
萧府戴白,哭丧声起起落落。萧望之披缌麻,看棺椁抬远,触目感悲,深以为憾。
活生生一个人,转眼就珠沉玉碎,怎不可惜?
“唉!”
他叹,可怜苏雅鱼摔成残废。从此该是怨恨余生冗长,只能与枕榻为伴。这寻短见的念头一旦有了,如何打消?
“谁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高照容在一旁劝道,低眸,轻瞥周嫱一眼,心里忽地不痛快。
陶然居的事,她可不会善罢甘休。以为苏雅鱼声泪俱下地求几句,她就既往不咎了么?
要知道,当年顾珺卓的一声“容姊姊”,教她蒙羞受辱。她咽不下这口气,要了她一条命。
如今看戏,周嫱又剩多久好活?
迟早罢了。
等昭珂与周嫱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时候,她再出面收拾残局,岂不是一举两得?
高照容只是古怪,以周嫱的心性,怎会忍到眼下迟迟没有动静?
她原本以为苏雅鱼一死,周嫱定会沉不住气,新仇旧怨一起算,不共戴天。可两人相看,愁容不解,恨意不显,颇有一副恩怨两清的模样。
与其说两相厌,不妨说昭珂躲避。仿佛周嫱是什么污秽邪祟,她多一眼都嫌恶。
周嫱,你倒是拿出在陶然居的本事来啊。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就怕了么?
高照容数落周嫱不争气,更怪昭珂耽误。花颜阁日日消沉,早已没了当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势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新仇旧怨还真的一笔勾销了?
古怪,真真是古怪。
漱月轩颓靡,自苏雅鱼下葬后无人问津。周嫱推延半月,终于舍得过来。苏雅鱼留在苏府的物什不少,可大都是些旧时的衣裳玩物。许多书简在出嫁时就随了过来,就连她最喜欢的砚台,都摆在拂月阁。
“少夫人的遗物都在这儿了,周夫人若想去其他地方,尽管吩咐婢子领路。”
小丫鬟说得客气,却留着心眼处处提防。好歹是掌事嬷嬷特意交代过的,她怎敢有一刻疏忽懈怠。
“知道了。”
周嫱心不在焉地答应,这漱月轩她来了许多次,只有这一次尤其冷清。以前还有苏雅鱼坐在长几后,写诗作画,抬头看她推门进来,笑着道:“娘。”
一年年,一月月,好似从未变故。
寒冬是她不顾风雪,亲自捎来腊八粥。也是她放下身段,在高照容面前为她求情。
反是她错怪。
劝她争宠夺爱,劝她睚眦必报。
后来,她寒疾反复,常常卧病不起。几日不见,总又消瘦。看她形容憔悴疲惫,她也心疼。恨不得为她出头,去浮生阁骂几句薄情寡义。
她终究是把她当作亲骨肉,就算她是陆延意的女儿,也是她费尽心血养育了十多年的雅鱼啊。怎能说恨就恨,说舍就舍。
周嫱跪坐,捧起几上的绒袄。好似不久前,苏雅鱼还穿着它对她笑盈盈地道:“娘,看起来如何?”
头埋低,是她轻泣:“雅鱼,雅鱼……”
后厅里,萧望之举盏,啖一口信阳毛尖,犹犹豫豫地道:“雅鱼她实在是可惜。”
长几上,随上荷叶卷、清蒸鲈鱼、鹿肉子、莲子汤、如意卷、奶汁鱼片、乳饼、捻尖摆好。几旁却寂寥,只有萧望之、高照容和萧愈而已。
“动筷罢,菜该冷了。”
萧愈低头,看着如意云纹碟里,奶汁鱼片白嫩,眉头微蹙。这曾是苏雅鱼最喜欢的一道菜,如今他连尝一口都觉得愧疚。
“愈儿,怎么了?”
高照容觉察,萧愈迟迟不动筷,定是有心事。
他仍冷淡,摇摇头答应道:“没什么。”
想来,昭珂总是坐在对面,挨着萧承夜。一道如意卷,蘸着花椒盐,嚼得“咔咔”地响。而苏雅鱼总是默默,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兴许他来迟,她眼波流转相看。可他从未在意,只自顾自地坐下。以前想的是匆匆了事,折回浮生阁琢磨医简。后来想的是留在这儿多看昭珂几眼。
如今苏雅鱼撒手人寰,他身边蒲草席垫空空。萧承夜双目被毁寸步难行,他对面寂寂无一人。就连昭珂,都已经不在乎他人议论是非,不管萧望之和高照容会如何想,执意待在沉音阁,形影不离。
他曾是来迟的那一个,如今却也是还在的那一个。
“孩儿想去花颜阁看看,还望爹娘体谅。”
萧愈起身,请别道。
一袭墨青深衣,却教高照容动容。她的愈儿当真变了,曾几何时,他会这般。往日都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淡淡一句“别过”,衣袂一甩而去。此刻,他竟也会考虑人情,好似不知不觉中,沾染烟火气息,再不是当年那个寡淡薄情的少年。
高照容眼眉一冷,隐隐生出不安,仍想萧愈如旧,不曾变过。
可人总会变的,不是么?
廊道里,萧愈踟蹰。
温姝也好,苏雅鱼也罢,都与他红尘两别,他怎还能是当初那个不露颜色,不问人间事的萧愈。
他愧疚,并非来不及给苏雅鱼一个交代。而是他本可以拦着她,却心存侥幸,先去了花颜阁。
萧愈苦笑,仿佛他还在浮生阁,手里仍握着拂月阁来的音书。白纸黑字,道尽苏雅鱼一片痴情。撇捺之间,她已心如死灰无牵绊。
反正红尘有她没她,不还是这个模样?
她不是温姝,也不是昭珂。
温姝已故,他失不可得。昭珂犹在,他不肯成全。
索性说破,姊妹缘浅,何必勾心斗角争宠夺爱。萧愈若当真在乎昭珂,不妨为她考虑。算是她最后求他,求他成全昭珂与萧承夜。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却始终不愿说清。”
“来世千万莫要再遇了我,雅鱼,我不值得。”
萧愈停在廊中,沉沉一叹。
他本可劝,说服苏雅鱼不去寻短见,可他到底不想妨碍。她若决绝,应是想了断三千烦恼。互相消磨到白首,只会催人倦。
是他负苏雅鱼,夫妻一场缘尽。
来生应当不遇见,月老庙前她有良人,煮沸白眉,吟诗作画自清欢。
“也好。”
萧愈迈步,忽然觉得花颜阁远。好似与浮生阁相距千里,其中沧海桑田,如此生分如此难为。
“我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仅此而已。”
周嫱低声道,两眼通红无神,似几日不得好睡。
昭珂冷冷一瞥,不情愿地道:“我和周夫人应当没什么好说的,杏儿,送客。”
“昭珂,你以为你才是受害的那个么?徐思南做的事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昭珂皱眉,没想到周嫱竟会不分场合,不在乎分寸就说了出来。
“杏儿,你先退下。”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点头,要知道周嫱在府中的名声已经败尽,她若存心要找昭珂的麻烦,又怎么躲得过?
要不,去浮生阁禀报一声?
小丫鬟犹犹豫豫地退出花颜阁,毕竟萧愈亲自吩咐过,要好生照顾着昭珂。真出了什么乱子,可如何是好啊?
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萧愈出现。
“少……”
萧愈比划出个噤声的手势,小丫鬟立刻领会,识趣地告退。
老远远的就听见周嫱的声音,他怎会不知好歹地打扰。
“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丢人现眼的事还能摆到台面上说,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昭珂有些咄咄逼人地道。
周嫱方才也是一时情急,根本管不得这么多。幸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不然还当真要教人笑话。
“我宁可不信徐思南所说,可那日你走之后,她就在城隍庙里以死谢罪了。”
昭珂一怔,忽然想起小丫鬟提过,不久前城隍庙里死了人,竟不想是徐思南。
她这又是何苦?
若她是徐思南,定要好生生活着,亲眼瞧瞧周嫱与她骨肉相残,落得凄惨的下场。
“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信?”
昭珂冷笑一声,说道:“你就不怕这也是她编的假话?”
“阿珂……”
“住口!”
昭珂狠狠地道:“我不许你这么叫我。”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徐思南说的一字不假。只是她不愿相信,她与周嫱会是骨肉相连,一样坏事做尽,一样罪大恶极。
可偏偏,她就是如此。
徐姑姑啊,你曾说你身负债孽,余世青衣礼佛都难还,如今身死倒省去纠结。
我曾不明白,为何你处处偏护苏雅鱼,为何会为她掴我一耳光。我曾笑苏雅鱼把名节看重,笑她只会在拂月阁痴等,从来不肯与我争。
最后明了,苏雅鱼从来都是无辜。我才是周嫱的债,是注定要横在她心口的一根倒刺。
爱不得,恨不得,伤不得,怨不得。
徐姑姑啊,你真是狡猾。
知道一旦说破,我马上就会明白真假,却不给我半点余地。知道我不可能怨你恨你,阿爹阿娘待我那么好,要哥哥与我情深,就连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也知道从今往后定是煎熬,我与周嫱和苏雅鱼之间理不清恨怨。
谢罪?
你觉得愧对陆延意,愧对苏雅鱼,可觉得愧对我?
你倒死了一了百了,我呢?
我何尝不愧对?
愧对萧望之,愧对苏雅鱼,更愧对萧承夜。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昭珂哽咽,继续道:“也绝无可能相认。”
“记得以前在薛府,乔夫人常说这世间本就没有公道。有权有势才有荣华富贵,才能杀伐决断,便是坏事做尽,也不会遭到报应。只因自古以来,居高位者手上必定沾满鲜血。生死,从来都只是手段罢了。谁会计较哪些无辜,哪些是罪有应得。活下来的人可以颠倒黑白,而死人,是从来都不会说话的。”
“是啊,人间险恶,灾事祸事不断。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揭露罪行,昭告是非曲直。可如今徐姑姑却告诉我,人间自有公道轮回,坏事做尽迟早会遭到报应。呵,呵呵。”
昭珂苦笑,不想竟落泪。
她要强,怎会教周嫱目睹自己怯懦。转身抹泪,却觉得指尖冰凉,好似城隍庙外,鹅毛大雪在落,她跪在海棠树下拨弄。
“阿珂……”
周嫱低唤,她怎会不懂。从城隍庙回来的时候,她也这般坐在苏雅鱼面前,哭得悲酸难持。可她倔强,始终不想让她看见,就好似这模样落在苏雅鱼眼里,也落在陆延意眼里。
“我说了,不许你这么叫我!”
昭珂回头,一眼恍惚。
好似她在屋外,弯腰拾起一团雪,揉成球“啪”的一声扔向徐要,还取笑道:“哈哈,你看你才像个小老头。”
屋内火光渐盛,徐牧走出来招手唤道:“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了,快进来。”
她点头,笑着跑进屋,一碗白粥握在手心,却是烫呼呼的。
“哎,你们呐,穿得这么少还敢在外头瞎闹,要是真的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娘,我身子骨可好着呢。”
“就知道耍机灵,得了,快去你爹那儿烤烤火,别真冻着了。”
“嗯,娘亲。”
昭珂越想越恨,冷冷地看向周嫱,说道:“我的娘亲已经死了。死在那个疫病蔓延的寒冬,死在漫天的火光中。”
“自我从徐姑姑口中得知真相后,就恨你入骨。我恨你心狠手辣,恨你不择手段。就算是真相大白,又如何?我仍恨你入骨。”
“没想到最后却活成了你的模样,真是笑话啊。”
“我宁可自己从来就是个流浪儿,宁可阿爹阿娘是我亲生,宁可与要哥哥一直在盛安城里乞讨,也不要与你有半点儿瓜葛。”
“因为,你不配。”
昭珂咽声,红着眼怨道。
骨肉长恨,大抵如此。
萧愈不声不响地踏进屋里,看着几后的人儿委屈的模样,问道:“我还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亲母夫人。不知我的妾室何处招惹了亲母夫人?竟会害怕得哭成这个模样?”
昭珂抬眸,看是萧愈,低声暗骂:“该死。”
周嫱一时语塞,愣在原地看着萧愈把昭珂揽入怀中。以前她若看到这番景象,定要在心里骂昭珂狐媚。如今,她反倒庆幸,至少昭珂还有萧愈。
“亲母夫人,有些话实在不便当着外人的面说。亲母夫人可否体谅?”
萧愈坐在昭珂身边,眉目冷清。话语之中,逐客意明。
“是我打扰了。”
周嫱犹犹豫豫地道,看昭珂不再理会,只好转身走出花颜阁。
廊口,小丫鬟在等,鼻尖冻得发红。周嫱站定,忍不住回望一眼,道:“领我回漱月轩罢。”
萧愈本不想打扰,看昭珂不愿相认,他才出来成全。
“冷么?”
他边问边撮一把枯草摆进碳炉,火石轻擦,把死寂沉沉烧亮。直至银针白毫煮沸,昭珂都没有答应。
他习以为常,斟茶推到几前。
茶香扑面,呛得昭珂闭眼。她摇头,并不打算接受萧愈的好意。
萧愈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说他从沉音阁听来?还是说他终于明白当初她执意要进萧府的缘由?
最后,只道一句:“还好么?”
昭珂睁眼,心灰意冷地看着他。
她与他,如今算什么?他的眼线?还是他的妾?
她利用他接近苏雅鱼,他利用她牵制萧承夜。她利用他激怒周嫱,他利用她结胎生子。
层层算计到最后,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如今,她可是还得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称他一声“萧公子”?
昭珂起身,挪进软榻里,疲惫地道:“我累了。”
“嗯。”
他答应着,茶盏捧回手中,尝罢却苦涩。榻上,昭珂背向他好似将要睡沉。他终究是庆幸,至少眼下花颜阁里,她还在。
昭珂合眼,好似看见磅礴雨中她奔向歧路,于无人处撕心裂肺地喊:“为何?为何!”
“为何?!”
一噎,仿佛撕心裂肺无人听懂,淹没在雨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