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红尘是非,何苦招惹。乞巧宵火浪漫,又与她何干?
她本当踏进灯火阑珊,如此才和萧愈素不相识,各奔东西。她仍是薛府的小丫鬟,八面玲珑,勾心斗角中看尽尔虞我诈也看尽人世险恶。他仍是不入世的萧公子,医简翻遍,只为更深露重时心心念念的人儿能有片刻好受。
夜里醒来还记得,是她唐突,从此耽误。
呵。
怪她。
都怪她。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萧承夜坐在几后,碳火烧红,暖炉摆热,一盏蟠螭灯与琴相看,离愁色浓。仿佛弦一拨弄,必响哀怨。
“我讨厌盛安城的冬天,总觉得没有半点儿人情味。”
昭珂望向挑台外,天是青灰色,好似又要有烟雨,淅淅沥沥半月不停。
大风刮过,青丝拂乱几许。萧承夜抬手,指尖藏进衣袖,轻道:“往年这个时候,快落雪了罢?一觉醒来,满地皑皑。”
“今年好似迟了些。”
昭珂慢慢地道,心想雪飘人间最是无情。她也曾欢喜,护城河边追逐打闹,踏月湖旁嬉戏玩耍。可转眼城隍庙里凄凉,街头巷尾冻死骨无数。
这欢喜,到底不敌人间淡薄。
“为何把蟠螭灯还回来?”
昭珂皱眉,犹犹豫豫地道:“我只是觉得,比起花颜阁,它应当更喜欢这儿。”
以前她不曾觉察,今早萧愈走时眼眉轻瞥,看向蟠螭灯竟有隐隐的嫌恶。
她便懂得了。
“承夜。”
昭珂走到几边跪坐,好似自从沉音阁静默,她总呜咽。轻声啜泣,都能教萧承夜听得分明。
“嗯,我在。”
“你曾许诺,会带我远离盛安浪迹天涯,如今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
萧承夜扬眉,笑着答应道:“山高海阔,你想去哪儿我都相随。总有红尘终老处,许你我当一对隐世眷侣。”
“可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昭珂低头,看琴弦冷清,朝露沾湿。指腹轻抹仿佛还有凉意,一寸寸,入骨入心。
“红尘终老?只怕山高海阔都容不得我。”
她似看断人世,倒头靠在萧承夜肩上,继续道:“我罪孽深重,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心里的魔障。”
本来她以为与萧承夜躲进红尘,从此不回盛安,不问人间事,到底也算恩怨两清。
可昨日周嫱来过,她却恍然。
苏雅鱼是她一手害死的,她苦心经营,手段用尽,一如当年周嫱的模样。非要教陆延意与苏方等不得好过,非要拆散一对恩爱夫妻。
无辜么?
怎会无辜!
她若这么逃了,不也同周嫱一般,仍是祸害?
那她的债,谁来还?
“你比我所想,还要执迷。”
萧承夜解去黑纱,说道:“倒像极了旧时的我。”
昭珂抬头,看是他双目闭紧,一行刀痕深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多重一分都怕他又痛。曾也是眸子装进星辰,清辉炯炯。桃花灼灼千里,春风得意。
而今,竟凄楚。
“阿珂,自我双目毁去,倒比以前通透许多。”
“旧时我多徘徊,把喜欢当累赘,在心上人和执念间举棋不定。我舍不得娘亲冤枉,想教高照容也尝尝苦头,却害得自己经年累月与仇怨作伴。《南溪春别》哀怨,夜里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都是人世不值得。”
“世人眼中,我沉迷风月间。翘袖折腰,浪酒闲茶,卿卿佳人色,神魂颠倒不知味。只有我明白,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都是装给高照容看的。大仇未报,我又怎敢为情爱耽误。可细细想来,我若连情爱是什么滋味都不曾体会,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笑。至少萧愈有温姝,而我,空剩仇怨。”
“阿珂,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大仇得报以后该如何。后来疫疾,我生死未卜。是你不嫌弃,尽心尽力照拂。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如今你深陷泥潭,我又怎会弃之不顾?”
“可高照容一直都知道,我在乎你,为了你不敢轻举妄动。恼怒如何?愤懑又如何?我总是无为。如今我不见春和景明,不见阴雨霏霏,也不见高照容虚情假意的模样,却把人心看得更分明。”
“阿珂,你若愿意,天涯海角有我相随。你若觉得人世索然,我与你共赴黄泉。来世再见,只当一对寻常夫妇。恩爱两不疑,白首不分离。”
“嗯。”
昭珂哽咽,已是泪涌。
记得前年十月,一场冷雨。她站在沉音阁外,看萧承夜坐在挑台上弄弦,眸子里恨意难平。
后来她才清楚,《南溪春别》如此哀怨,全是他愁情难遣。
这阴谋算计多了,怎会自在?
她不也是,从未想过大仇得报以后该如何。好似自徐要死后,她从未真正活过。
最后,遍体鳞伤是她,仕途断送是他。
这又是何苦?
“承夜,红尘还有我未尽之事。”
“我等你。”
萧望之低眸,几上信阳毛尖止沸,斟入杯中,浑浊不清。好似佳肴摆在前,怎尝怎淡。
拾筷,长几只剩随上荷叶卷、莲子粥、鹿肉子、捻尖和油酥。在百姓一碗肉糜都难求时,相较已是丰盛。
“唉。”
萧望之摆筷,竟不知从何下手。自苏雅鱼故去,昭珂和萧承夜再未来过。眼下就连萧愈都不肯露面,后厅只剩他和高照容还在。
委实冷清。
“怎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萧望之不明白,他本是念旧,讲究人情。一家六口人若能齐齐坐在一起用膳,至少红尘淡薄,血仍浓于水。如今却是各自散去,好似流落人间,从此不见。
“闹出这么多乱子,他们大抵也心烦意乱。我想过些时日,等他们缓过来,再吩咐掌事嬷嬷催促。”
“也是。”
萧望之啖一口信阳毛尖,认同地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高照容笑应,一块随上荷叶卷夹进萧望之碗里,已是明了。
过些时日?
只怕不会有昭珂和萧承夜了罢。
她想的当然周全。
城南苏府也曾盛极,苏方等下葬时,多少流民百姓送别。一路含泪相望,一路低声啜泣。而今门庭冷落,不复当初。
昭珂站在门外,看着石阶斑驳,尘埃攒厚,忽然苦笑。
“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嫱推门,有些手足无措地问道。她哪里想到,昭珂居然会站在门前。
听到她问昭珂头也不抬,慢吞吞地道:“来之前我去了趟拂月阁,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应当同你说清楚。毕竟,许多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不是么?”
周嫱皱眉,疑惑道:“你去拂月阁做什么?”
昭珂懒得搭理她,直接道:“我到底也算苏府的人,不知可有荣幸踏进这扇门?”
周嫱一愣,片刻才答应道:“当然可以。”
昭珂迈步,踩上石阶,竟哽咽:“记得以前我常常站在那儿,想等爹爹出来,看他一眼。”
她指了指对面的巷角,继续道:“可看归看,从不敢去相认。后来有一次,我在这儿遇见了你。你嫌我穿得脏兮兮的,坏了府邸的门面,吆我离开。还说我若不听,就喊家丁过来撵。我怕,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
“后来爹爹病故,我便来得少了。”
周嫱心中有愧,低头不敢去看昭珂,只道:“以后你若想,只管过来,没人会撵你。”
“呵。”
昭珂冷笑,看着府里衰败萧条的模样,忽然觉得朝思暮想的地方,也不过如此。
拾夕轩寂寥,她坐在蒲草席垫上,翻开一本书简。想是苏方等兴许也曾这般,坐在这儿捧着《盛安怪谈》细品。廊道萧瑟,她踱步而过。想是苏方等也曾从这儿走过,兴许还会抬头看一眼廊外的梧桐。可惜梧桐落尽,枯叶有气无力地躺在青石地砖上。好似花颜阁外,大风刮过,遍地乱舞。
昭珂站定,迟迟不语。
是啊。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尘一土,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从来只是个外人而已。
“阿珂?”
昭珂摇头,低眸看着脚下的枯叶,悲哀地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你这么叫我。”
“我曾以为,有朝一日,当我名正言顺地成了苏府的大小姐,我定痛哭流涕。这多年的煎熬,终于走到了头。可我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根本就与我没有瓜葛。”
“周嫱,你与我都是世间的祸害。可恨又可怜,同样不择手段,同样落得凄惨。但天道有轮回,我们怎会被轻饶?”
说罢,昭珂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匕首。这是她从拂月阁寻来,一路揣到这儿的。苏雅鱼曾用它戳伤萧承夜,此刻她又教它尝尝血,也算不上过分罢?
“既然活该,何必留在世间殃及无辜?我们同归于尽,可好?”
周嫱慌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昭珂急红了眼,步步紧逼。眼看匕首就要刺进周嫱的胸口,她却不躲,而是悲哀地看着她,轻唤一声:“阿珂。”
“呵。”
昭珂狼狈,颤抖着把匕首扔向远处。
周嫱到底是她的娘亲,骨肉之情胜于天,她怎下的了手,真真做出这大逆不道的举动!
“我昭珂怎会沦落至此,怎会把自己算计到这步田地!”
“我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