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零七节陷阱
“年轻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熟悉的北海道乡音传来,悲愤交加的须藤哲二抬起头,一个中年人正站在他的面前,此人身上的风衣有些松垮,款式也有些陈旧。
不过须藤哲二看得出来,对方一定是个有钱人,至少曾经是个有钱人,大丸洋服的成衣价格不菲,普通人可穿不起。
瞬间,他对此人的身份有了许多猜测,失败的生意人,前途不顺的政府公务员,总之处境与自己一样尴尬,于是默默点了点头并往石凳一侧挪了挪。
中年人笑着坐下,手中紧紧握着一卷书,目光直视前方车来车往的马路。
过了许久,中年人忽然转头问道:“年轻人,看样子你遇到了麻烦?”
他的声音颇有亲和力,加上那温和的笑容,如同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大哥,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或许是因为那口地道的北海道方言,又或是急需倾诉,性格孤僻的须藤哲二轻点了两下脑袋,算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中年人没有询问须藤的烦恼从何而来,看着繁华的街道低吟道:“帝国没有辽阔的国土,也没有令人满意的资源,为何能战胜白俄,占领民国?”
须藤哲二微愣,这个问题他真没有思考过,报纸上倒是连篇累牍地讲述着天蝗陛下如何辛劳,内阁如何殚精竭虑。
可看过无数高层隐秘,知晓豪门底细,亲身体验到日本社会运行规则的他明白,让日本强大的原因不是上述两者,食肉者的目的只有利益。
中年人不等须藤哲二回答,说话的声音愈发高昂:“大和民族之所以有如今的成就,便是因为我们的坚韧!”
“国民们在田地、工厂辛勤劳作,军人们在战场上奋勇拼杀,这一切才是国家强大的根本。”
“暂时的困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几千年来我们一直是民国的附庸,后来我们学习他们和西方人的制度、文化,最终引发了御一新大变革。”
公园里响彻着中年人铿锵有力的声音,说完这些充满蛊惑的话语,对方拍了拍须藤哲二的肩膀,眼睛里透着光。
“打起精神来,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就改变你的志向,那样只会让看不起你的人得意。”
“哈依。”须藤哲二精神一振,猛地顿首回道。
中年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顺手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须藤哲二接过来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人生论笔记》。
须藤翻开扉页,眼前出现了一列长长的目录,同时耳旁传来了中年人对此书的介绍。
“这是哲学家三木清的著作,三木君在这本书里告诉我们,要如何看待生死、幸福、名誉、嫉妒、成败,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中年人提到的三木清,是日本很有名气的学者,也是名社会活动家,十多年前曾因资助地下党被捕。
须藤哲二听说过三木和《人生论笔记》的大名,好奇之余快速翻看了一遍,丝毫没有注意到封面背面一闪而过的一段小字。
半分钟之前。
铃木贯太郎的专车从公园外缓慢驶过,林傅一郎坐在后排凝视窗外,恰好看到了须藤二人,口中不禁轻咦一声。
“怎么了,一郎?”旁边的铃木贯太郎奇道。
林傅一郎示意司机停车,指着石凳方向:“祖父大人,您看,那是跟踪我的情报部特工。”
铃木贯太郎闻言眯起眼睛看去,正看到中年人将书递给须藤哲二,不知道为何,中年人的侧脸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但这很正常。
作为日本政坛的常青树,铃木见过的人很多,对方很可能在某个场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心中想着,铃木贯太郎命令司机开车,自己闭上眼睛靠到了座位上,刚刚与杉山元和冈本清福的一番讨价还价,着实将他累得不轻,还好结果不错。
经过双方的激烈博弈,杉山元允诺,只要佐尔格小组落网,他们会全力支持林傅一郎在大藏省的发展。
有了陆军的承诺,林傅一郎可以说前途一片光明,毕竟山本组阁已成定局,如此铃木家族的利益也将得到保证,铃木贯太郎自然心满意足。
轿车远离了公园,须藤哲二和中年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里,林傅一郎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恢复了谦逊。
另一边,须藤哲二合上书,准备回去就买一本《人生论笔记》,书中的内容对他确实有所启发。
不想中年人突然来了一句:“年轻人,看来你很需要这本书,我可以半价卖给你。”
须藤哲二哭笑不得,本来以为这是位智者,没想到是贩卖书籍的商人,但他也放下了警惕。
任何一个情报人员面对搭讪者都会有所怀疑,这是职业习惯。
他掏出一叠钞票,点都没点就放到了中年人手里,又在对方的感谢声中起身而去,只当是做了件好事。
好人须藤哲二走了,中年人也离开公园上了一辆人力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后,中年人小声问车夫。
“拍到了吗?”
“拍到了,按照您的要求,照片里有您的侧脸和目标正脸。”
嘈杂的马路上,邬春阳一边蹬车一边回话,眼睛时不时扫向路边和车后。
左重听完微微颔首,没有再跟邬春阳交谈,人力车融入了东京街头如潮水般的车流中。
几天后。
星期三早晨的近卫文弥官邸餐厅永远都是那么热闹,近卫的亲信和智囊们齐聚一堂,针对日本内外局势进行讨论。
但今天的早餐会气氛有些奇怪,身为主人的近卫安安静静吃着面包,没有跟往常一样高谈阔论。
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开口,尾崎看了看佐尔格、林傅一郎等同僚,率先打破沉默,询问众人东京近期有什么新鲜事。
这是早餐会的固定程序,近卫可以通过各行各业的消息来了解社会动向,政策的反馈。
随着尾崎问出问题,餐厅内更加安静,长餐桌另一头的林傅一郎见状轻轻放下刀叉,第一个开始了发言。
“诸君,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红俄在远东地区的情报负责人向关东军投诚了,此人叫谢力科夫,据说是名很资深的特务。”
林傅一郎直奔主题,将话题引到了谢力科夫身上,说着还环顾餐桌一圈,但没有过度关注佐尔格。
众人面露惊讶,甚至连主座上的近卫文弥也是如此,因为军方没有在内阁会议中向他汇报此事,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架空,近卫的脸色很难看。
尾崎瞥了上线佐尔格一眼,谢力科夫竟然叛变了,这么重要的重要情报,莫斯克为什么不通报?
过了一会,又有两人询问林傅一郎消息来源,他们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不相信红俄情报官会主动投靠。
林傅一郎神色倨傲,表示消息来自铃木贯太郎,为了证明情报的可靠,他还提供了谢力科夫的安全屋地址,一栋位于东京郊区的庄园。
在场的人信了,铃木贯太郎是帝国元老,无论是在陆军,还是在海军都有广泛的人脉,而林傅一郎是铃木家族的乘龙快婿,这条情报的准确度很高。
佐尔格喝了口牛奶没有参与讨论,但牢牢记住了那个地址,至于安全屋的真假,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目光逐渐坚定,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早餐会在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氛围中结束了,近卫文弥匆匆走出餐厅,其余人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旧兼告别。
以当前的局势,或许不到下一个星期三,近卫就要从首相官邸搬出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要各奔东西,再无共事的机会。
混乱中,佐尔格从尾崎身边走过,两人的手一触即分,一张纸条就这样送到了尾崎手里,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秒。
尾崎握紧手心,从餐厅回到自己在官邸的办公室,进门后第一时间查看了纸条内容,上面只有一句话。
“三天后,老地方见。”
周四,佐尔格在“金色莱茵”见了宫城和克劳森,三人交谈了许久才各自离开。
又过了一天,距离谢力科夫安全屋几百米远的山坡上,佐尔格小组二号负责人宫城和几个日军军官正在写生,宫城的视线越过画板投向了山下的庄园。
在宫城看不见的地方,冈本清福等一众参谋本部特务弹冠相庆,他们关注多年的鱼儿终于上钩了。
庄园内。
冈本清福将引诱佐尔格小组之事告知了谢力科夫,同时一双小眼睛在对方的脸上扫来扫去,试图找出某些迹象。
对于成为诱饵,谢力科夫没有任何不满,他满脸堆笑道:“冈本先生,我很满意贵方的效率,请一定要将那些家伙全部抓起来,拜托了。”
自讨没趣的冈本清福有些尴尬,讪笑两声后把话题转到了国府情报系统内的地下党鼹鼠身上。
参谋本部觉得佐尔格及其党羽插翅难逃,是时候将精力放到其它事情上了,比如这个神秘的鼹鼠,他们就很感兴趣。
如果能将对方策反成双面间谍,日方就可以掌握地下党和果党两方面的情报,而且可行性非常高。
谢力科夫礼貌颔首,表示根据眼线传回的情报以及对西北的电讯监测,NK┴VD曾列出了一份嫌疑人名单,这份名单包括军统和中统的数名高层,冈本清福忙问都有谁。
“军统副局长左重,副局长古琦,中统副局长徐恩增,主任秘书沈东新……”
谢力科夫报了一大堆名字,冈本清福的脸色越来越黑,左重出现在名单上还可以理解,徐恩增怎么可能是地下党。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谢力科夫哈哈大笑:“我的朋友,任何人都值得怀疑,我们最早怀疑左重是鼹鼠,又很快排除。
因为南洋华人慰问团去西北驻地时,那名鼹鼠曾给西北发报,可左重携带的电报机在那个时间段并没有启用。
另外,左重生活奢靡、贪图享乐、追求低级趣味,与女秘书关系暧昧,这违反了西北的纪律,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地下党。”
对左重的生活作风评判了一番后,谢力科夫翘起二郎腿,吐露了一条之前没说过的新情报。
“我离开红俄前,分析人员将目标锁定在那位徐的身上,原因是自1933年开始,只要有他参与的行动都以失败告终,一次可以是巧合,可无数次呢。
作为同行,你应当知道信仰是最坚固的,也是最脆弱的,或许徐在与地下党的接触中思想发生了变化,背叛了山城的那位委员长先生。
而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可以看做是一种伪装,一种高明的伪装,俄国有句谚语,越心虚的人叫的越大声,便是这个道理。”
被谢力科夫这么一通分析,冈本清福有些不确定了,难道徐恩增真的是鼹鼠,要不要派人去试一试?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徐恩增打了个喷嚏,他狐疑地瞅了瞅周围,总感觉有人在背后骂自己。
(左重:坏了,我成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