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不同于之前光线晦暗的酒馆,七海建人熟门熟路地推开一家木质外观店铺的门,入口是假山插花、以及挽着和式发髻的女郎的造景,他朝后边侧身,发现少年在进门时眨了眨眼睛,继而扬起一个虚情假意的笑。
仔细想想,他还没见过这小鬼真心实意地笑过。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与其说反应主人心情,倒不如说是为了配合场景所表演出的神色,正如现在,他满怀感激地牵起嘴角,轻柔地说。
“七海先生果然是个好人,这里的料理想必都是昂贵精致的材料,实在颇为破费,对我这种人,便利店的蟹肉罐头已经足够奢华了。”
七海建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说谎。
也许是受年龄限制,又或者太宰实在懒得对他掩饰自己,七海猜测是后者——
因为太宰分明是完美融入了这种场所,明明身着的衣物仍是现代派的衬衣外套,却习惯性地在进门时微微颔首,步伐也顿时沉稳。
只一个动作,那种只有在规矩繁多的古老家族才能教养出气韵,便骤然倾泻出来。
这个国家的文明起源于海外,上层却无法像那个国家一样拥有四方来朝的底蕴,于是公家就尽可能在细枝末节处重视细节,一千年过去,整个民族将过去的穷酸破败气奉为传统,自创些高低贵贱,并引以为傲。
西式的豪华邮轮,是怎么都比不上传统的日式和屋的,费尽周折购入的洋装,也比不上十年前母亲压箱底的着物。
腐朽的雅致。
回到这家店,煮饭的厨子是几十年只煮过米饭的银饭仙人,寿司是家传几代的长男,就连门口那根隐约露出裂缝、又被桐油细心抹匀的老式柱子,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顾客正是通过这些故事与繁琐的步骤来显示自己的高贵。
店家,也会特别关照懂得这套规则的客人。
太宰未被绷带遮住的眼珠,快速掠过一丝嘲讽似的光。
恭顺的女侍却颇为殷勤地迎上来行礼,明明更成熟一些七海建人就在太宰身前,她却毫不犹豫地先向太宰展示出特意训练的礼节。
至于七海,她仍然很有礼貌,可动作之间的意味,却像是将七海当作以前主家中,专门陪伴小主人的家臣了。
太宰却没理会女子的殷切,他只是垂着眼睛,厌倦地穿过长廊,步伐带着端庄的韵律,经过玄关时,添水用的竹木在青石上敲出清脆的一声——
咚!
直到盛在木质食格的蟹肉料理端上来,太宰治也仍然维持着聊无兴趣的模样,雕花木筷随意地戳开蟹钳,丝毫不见之前在居酒屋中生机勃勃地哀求着,想要吃蟹肉料理的神态。
和服女子跪坐在榻榻米,一丝不苟地为客人添茶。
七海建人冷眼旁观了一阵:“你出去吧。”
女子迷茫而又惶然地抬眼,望着太宰。
七海建人:“出去。”
他难得对女性如此强硬,在他的坚持下,那位女性冲二人行礼,再退出屋厢。
太宰蹙了下眉,文雅地将蟹肉置于口中,小口咀嚼着,七海建人叹了口气:“不合胃口?”
太宰治端正地说:“啊,怎么会,能有人作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融入空气,七海建人闻言,用指骨轻轻叩了叩桌面:“要是不喜欢,就换一家。”
太宰治对这种场合的厌恶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毫不作伪地流露,七海建人之所以能察觉到,是拜他咒术师身份所赐,等级高的咒术师对人类的负面情绪相当敏感。
若是换个人,十之八九会将少年突然恭敬起来的态度误认成紧张,洋洋得意起来——
就算是那个太宰,也不过是个小鬼,依然会被这种豪华场合震慑到嘛。
太宰治在进门前“蟹肉罐头对他已经足够奢华”的说辞,竟然是发自内心,年长者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宰治会在一些根本不被发现、隐藏至微末的地方,玩笑似的,悄然吐露几句真心话。
实在是太糟糕的性格。
七海建人平静地:“小鬼,带你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我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地方,不过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就是可以在不爽的时候拥有做出选择的权力,虽然浪费了这桌饭菜很可惜,但也不是非要强迫自己。”
他的本意可不是带太宰来表演。
太宰很是意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略带微妙的神色。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七海建人这类人,但又意外地欣赏对方,离开绊住他的咒术界是他的选择,去企业工作也是他的选择,最后回去继续当咒术师,仍然是他的选择。
能做出一次选择就是了不起,但七海建人,却立派地自由选择着。
这种平日尽和诅咒为伴,过往不知道砍杀过多少咒灵,失去多少同伴的男人,竟然能平和而坦然地请一个流连于居酒屋的小鬼吃一顿奢华料理。
真是个无比奇怪的男人,太宰治想。
这时,年长的金发男人却露出了一种像是跟不上时代、无法理解年轻人的困惑表情:“……这家店很难吃吗?”
他皱着眉将蟹肉料理吞咽下去:“小鬼,太过娇生惯养,也会无法适应社会,被社会淘汰的。”
太宰眼角稚弱的弧度陡然睁圆,他定定地凝视着七海建人,像是卡壳了的机器,几秒后,少年大笑起来,他笑得乐不可支,身体不住颤动,最后像是笑得失去气力一样,毫无仪态地趴到桌上,唇间仍然陆陆续续地溢出笑声。
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因为笑得眼睫湿润,显得亮晶晶的。
“七海。”
“嗯?”
“不难吃。”少年一下子坐直:“很美味,炖煮和食材都很讲究,但是——!”
“但是?”
“但是太贵了啊。”太宰犹如被抽走骨头的青花鱼,无力朝后仰倒,七海建人却很平常地往杯子里倒入烧酒:“贵不贵,还不是你的年龄所要考虑的吧。”
太宰皱着鼻子,用小孩向大人撒娇的口吻抱怨:“怎么会!我住在乡下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了,发不出薪水,也无法给佣人提供相应的工具。”
“屋子里都长出了蛞蝓,负债累累就算了,还欠着银行一大笔——我的老师已经去和负责人谈了,可怜巴巴地求着多宽限几天,多宽限几天再清算吧。”
七海建人:……啊。
这么惨吗?
他听着听着,渐渐一脸空白,对方所说的情况已经超越他所习惯的“常识”,所以太宰治果然是家道中落的名门公子,所烦恼的杂事都是他这辈子都难以接触的境遇。
他倒是想建议太宰像虎杖悠仁一样,在放课后去打打工,时薪至少能维持日常开销,但看着太宰那张脸,他又吐不出这个建议了——
根本无法想象太宰治会像普通高中生一样在便利店挥洒青春,可能他更适合敲开银座随便哪家店铺,挂着轻佻地微笑,三言两语,从女性钱包里撬出大额金钱。
不行。
太宰见着七海建人宛如看即将迷途的羔羊一样的眼神,转了转眼睛,强忍住唇畔的笑意,再一抹脸,丧丧地叹气:“七海,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五十元了。”
七海:……
“五十元。”
七海:……
七海建人木然地凝视着对面,半晌,很是艰涩地憋出一句话:“写书吧。”
“写书?”
一道灵光瞬息闪过,七海建人顿了顿,流畅地说出自己的设想:“没错,写作。”
“在这个国家,没什么比文人更受到尊重了,即使不成气候的作家会被嘲笑,但作家两个字,本身就积累着沉甸甸的尊敬,我最近读了一本书,北原老师的思想可是相当令人深省。”
七海建人:“以你的年龄,写书是非常立派的行为,靠写作挣稿费的经历,以后进入社会也是很好的履历。”
太宰治夸张地捧住脸:“呜哇——写书!七海果然很有趣,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七海建人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如果叹息真能折寿的话,他今晚和太宰呆在一起,寿命已经短了二十年。
即便如此,他身上也不含任何成年人特有的傲慢,只是认真地望着太宰,声音沉静。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写出很精彩的东西。”
他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一个年龄尚幼的弱质少年的能力,所说的句子,竟然也全然发自内心。
……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学校。
五条悟的房门被虎杖悠仁一把推开,面对被吵醒的老师,粉发少年忐忑不安地露出脑袋:“五条老师。”
“家入小姐让我告诉你,今天救下的纱纪小姐,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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