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各怀心思的父子

第5章 各怀心思的父子

今晚的魏国宫廷注定是不眠之夜,丧钟敲响之后,内城臣工纷纷汇聚于宫门大殿之外。

早有准备的宦者令吴埙则拿出襄王的遗诏,拦在宫门口诏令太子遫继承王位。

而魏王遫则身穿丧服,执魏襄王之上衣登临殿顶,‘左执领带,右执腰带’,面向北方,连呼三声父王,望着悲恸得面无人色的公子遫,魏无忌默默接过玄衣,然后铺在魏襄王的遗体之上,这便是周礼中的‘复(覆)’。

《礼记·檀弓下》曰:“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这一仪式,是活着的人希望唤回死者灵魂的最后尝试,简称,招魂。

两周时期的丧礼,程序复杂,名目众多,虽然让魏无忌觉得不胜其烦,但同时也感受到这股氛围的庄严肃穆,那个时代的贵族,崇尚神明,信奉礼信,心底里有一股底气,一种信仰,魏无忌立在一旁充当旁观所感受到的情感,是即便后人再如何考古也无法亲历。

东周战国,是诸夏民族魂最为灿烂,也最为多变的时刻。

在整顿好宗族内务,安排宫中旧人之后,魏王遫终于惫懒的瘫跪王位上,他捏捏鼻梁,看了眼从方才就开始就一直愣神的魏无忌,有些好笑。

严格来说在登基大典完成之前,他还不算真正的魏王,但事急从权,战国时期是个战乱的年代,即便要遵循周礼也不得太过繁复,魏王遫心中很清楚只有先掌控住整个大梁城,得到都城士大夫的认可,自己才能暂时坐稳这个位子。

事到如今虽说有些悲伤父王的薨逝,但毕竟他谨小慎微了多年就是为了这个位子,如今终于得手难免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心情也是放松了不少。

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则是他的这名庶子,魏无忌。

先王在世时,就独宠无忌而忽视魏圉,他本还以为只是老头偏爱小孩,如今看来却似乎颇有意外之处。

今日魏无忌当庭奏对,条理清晰,句句发人深省,显然要么是生而知之的天才,要么就是早有准备。

前者另当别论,但如果是早有准备,魏遫就不得不重新估量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的心思了,他在封陵挑唆魏圉顶撞秦使,究竟是想害魏圉还是想帮他哥哥。

这一桩桩毫无逻辑的事情总让他心中感到不安。魏遫内里的心思是转了又转,表面却依旧面无表情,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无忌,父王登基之后,你为国相如何?”

“啊?”魏无忌还在感受周礼的庄严肃穆,听到这话只觉浑身生寒,穿越之前书上是怎么说的?清朝九子夺嫡何其惨烈!更何况是嫡长子继承制刚确立几百年的春秋战国,虽说前头有好多成功的例子(弑君篡位成功的例子),但这并不代表魏无忌就有这个胆子,他下意识的认为父亲是在试探他的野心。

“父王,儿臣何等何能可以担当相国之职,儿臣...儿臣就是一个纨绔子!”魏无忌扮演出个屁滚尿流,面色怆然,直接跪倒在地上,“儿臣只想每日有美女伴床,醒来有歌舞作陪,没事的时候逗一逗鹦鹉,玩一玩跳蚤,实在闲的慌就跑到野地去赛马,坐着船在河里吟诗作对。”

“哦?那父王方才怎看你说的昂首顿足,就差让先王把右边的虎符给你了。而且孤听你的策论,确实有其可取之处,你不妨再念出来听听?”

魏无忌强笑,虽说他自己早就打好了腹稿,但当时他是看在老头快死的份上才念出来的,如今先王既死,他在摸不清魏王遫对自己的态度的前提下,是绝不会自我暴露的,于是他咧了咧嘴道:“父王...你不去做大事,为难你儿子,这...不是为君之道啊。”

这话说出口,生性凉薄的魏昭王遫顿时就冷了下来,“随意诽谤君王乃是大罪,如今孤为王,汝为臣,先君臣,再父子,莫要忘了规矩,下次再犯绝不轻饶。”

魏无忌嘴里连喊惶恐恕罪,面色惊恐,心里却在冷笑,这个时代可没有所谓的心理学,老爹,你中了我的转移注意力大法!

公子遫果真恢复往日漠然的表情,他继续冷冷的开口道:“如今天下,礼崩乐坏,孤只立贤,而不立长。”

所谓礼崩乐坏,即是诸侯僭越天子的礼法,士大夫僭越诸侯的礼法,天下人不再遵守森严的阶级等级制度,而为了巩固国家的发展和强盛,立贤不立长的继承制在这个年代也显得十分兴盛,例如刚死不久的老魏王和如今的魏昭王,都是以才能而上位。

这算是直接摊牌了?直接暗示我如果我真的很牛逼,让我当大王也不是不可以。我说父王,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吧,古往今来的小说书和故事会里,哪个君王不是诡谲狡诈,胸怀韬略,厚黑心机,一个不小心就竖起屠刀砍死他大把大把的儿子,看史书看到最后自己直接把那些砍死的多少多少皇子给当成剁韭菜了。

“父王...儿臣这不是不想这么早就和大哥闹掰嘛,”魏无忌抬头看了眼魏王遫,绞尽脑汁的找理由,“我与大哥毕竟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您要不再等等,让我们再耍两天?说不定过两天宫中的某位八子又怀了个小公子,到时父王就可以用心培养他,我呢就可以退出来玩,岂不是美滋滋?”

“你--!”魏遫直接气闷,天知道他这个儿子是怎么长大的,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魏宫公子,寡人尽数都视他为魏国之继承人,只要谁有能力,谁便为魏王!”

魏遫这是已经深谙竞争使人进步的重要性了,战国时期,嫡长子继承制依旧是各国不变的铁律,可如果先王都否定这一规矩,那恐怕还真的就要被打破规矩了。

令魏遫不知道的是,魏圉与魏无忌在年轻时确实可以做到兄友弟恭,十数年后登基为魏王的魏圉为了平衡薛公田文的势力,直接封魏无忌为信陵君,位列诸侯。

而之后的十几年,重重变故,先是秦国疯狂攻魏,屡次兵临大梁,魏国大量的领土丧失,致使如今年轻气盛的魏公子圉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屡战屡败后,畏秦如虎,不断退让和妥协,甚至不敢出军救赵,因此引发了著名的窃符救赵事件。

而此事也使得魏无忌魏圉兄弟分道扬镳,离心离德,后来二人虽然迫于国难而暂时和解,却再也找不回过去的那份亲情了。

既然竞争,则势必会有利益冲突,而魏无忌、魏圉兄弟二人也会不可避免的走向对立面。

兄友弟恭不错,感情深厚也好,可真的涉及到自身利益时,又有几人能够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呢?

至少以目前魏无忌的思路,他做不到。

见到魏无忌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魏王遫也不给其发话的机会,直接道:“好了不用说了,今日回去你将你的策论抄写一份,明日朝会后交给我。”

纳尼!魏无忌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这个无赖爹爹,这简直就是强抢横夺,蛮不讲理。

“父王,你这不公平!这是我的策论,凭什么我无缘无故的要呈上来给你看!”

这话把魏遫也说得有些瞠目结舌,平常都是那些所谓的名士千方百计的想把策论往他府里塞,他特地在中堂南面建了一座间室,用来堆积呈上来的竹简,有一段时间其积如山,各地名士往来如云,甚至被称为大梁的一道奇观,为此曾经健在的魏襄王嗣还特地驾临观览过。可如今他向自己的亲生儿子索要策论,后者竟然不给!

于是魏遫一字一顿的说:“你可知,此刻只要我一发求策令,中国名士的竹简能把整座大梁宫都淹没了。”

“儿臣知道,可儿臣也知道,父王从来都不看,都是交给府里的士人去做的。”对于他这点偷懒的毛病,魏无忌洞若观火,而且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讥。

“呃......”魏遫愣了一下,竟是有些哑口无言。

其实魏遫心里清楚的很,这些策论大多他确实都没有认真看,只是委托太子府的一些士人帮着检阅分析,再写出一份札记储存在屋内,一旦有用处则就立即拿出来给魏遫阅读。然而做了十多年的太子,魏遫也检阅了上万本策论札记,却没有一本能够真正切中此时魏国的弊病,要么就是浮于表面,要么就是过于片面,还有些则显得过于极端,是此时的魏国万万不能采用的。

而反倒是方才魏无忌所说的一部分话,让魏遫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仿佛已经抓住了春天的尾巴,只要再往下听下去,就能恍然大悟。

古人是迷信的,贵族虽说有其理性的一面,但许多国家大事依旧是占卜以决,例如魏无忌熟悉的吴王阖闾伐楚事件,就是阖闾通过设帐招灵活动决定的,又例如后来楚昭王大败于吴,窜逃至随,吴王阖闾找随国国君要人,随国于是占卜,占卜说不吉,随国就没交人,从而使得楚王逃过一劫。

因此,只要魏遫确认自己有这种若即若离的明悟感,就绝不会轻易放弃,毕竟有如神助的迷信是每个战国国君都梦寐以求的。

魏遫皱眉道:“父王之令不可违。”

魏无忌怼道:“名士之论不可辱!”

魏遫问:“父王之令大,还是名士之誉大?”

魏无忌答:“是孝悌之义大,还是国之重策大?”

魏遫另辟蹊径:“......你是名士?”

“父王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不是名士?”

“我是你父王,整日和你朝夕相处,如何不知你不是名士?成天无所事事,反倒还学起了名家那套强词夺理?”

“名家怎么强词夺理了,我大魏名相惠子就是名家大家!”

“你父王我年轻的时候就不喜欢那老头,果然,现在祸害到孤的儿子。”

父子正吵到兴头上,外头的吴埙踏进殿内,见到脸红脖子粗的魏无忌,一脸错愕的看着二人。

“吴大家,有什么事吗?”魏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的扫了眼魏无忌,重新端正心态。

“回大王,国内命赴已经尽数发出,只是臣有一事还待向大王请诏。”

命赴,丧礼的步骤之一,即丧者之亲属派人向死者的亲属、朋友、同事报丧,丧主一般由丧者的长子领头祭祀、讣告。然而魏襄王之死,乃国之大事,不仅要通知前面提到的几类人,还要向盟国报丧(闻丧),召回在他国的亲属回国奔丧,同时盟国也有义务派遣使节前来奔丧,然后便是接下来的吊唁。

这就涉及到一个国际问题,以当前而论,秦国是魏国的盟国,可两国刚刚在函谷关大战一场,又是割地求和,这个盟国究竟是不是盟国还得两说,因此这丧,是报还是不报?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身为魏襄王长子的公子骜还在秦国为质子。

魏遫面无表情,似乎在心里权衡了片刻,才道:“如今我魏国君位交接,势必动荡,各国都会虎视眈眈,更遑论野心极大的秦国,先王崩逝的消息,暂时隐而不发,分三层封锁,一则封锁大梁城,二则封锁国境,三则,封锁秦国客卿!”

闻言,吴埙似乎也松了口气,他在转身要离去的时刻突然跪下身子,泫然欲泣地凝神望着主座上的魏襄王,重重一拜。

“王上,太子殿下长大了,足以承王冠之重,您,就安心的去吧!”

见此,魏无忌的心中也是有些戚戚然。

“无忌,你觉得吴大家这个人怎么样。”直到吴埙退出殿内好久,魏遫才冷不丁的问出这一句话。

“吴大家?他是个好人,进宫的时候连父王都不管我冷不冷,只有吴大家给我批了件翎羽大衣,可暖和了。”魏无忌笑嘻嘻地道,“父王不会是觉得他碍事,想撤了他换自己的心腹吧?也对,一朝王上一朝臣,王位更替,臣子也得跟着更替。”

魏遫无语,道:“你小子说话能迂回点嘛?不过,一朝王上一朝臣,倒是话糙理不糙。”

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往日顽皮的庶公子魏无忌不但更聪明了,整个人身上仿佛都披上了一层迷雾,让他这个深沉似海的男人捉摸不透,而当一个父亲真正捉摸不透自己的儿子时,要么就是二人过于疏远,要么就是儿子真的变了。

无忌,难不成真的长大了?魏遫捏了捏鼻梁,他烦躁时就喜欢捏一下鼻梁,可看着眼前一脸人畜无害的魏无忌,他觉得捏耳朵都不管用,“你先回府吧,等明日吊唁之后,再与你哥一起入宫请安。”

“唯。”

魏无忌见到魏遫总算暂时忘了自己那份策论,赶忙低头怂腰,蹑手蹑脚的走出大殿,走在宽敞的中庭,魏无忌的心思却是活络起来。

魏襄王已死,虽说丧报被魏国王廷强行压下去,但魏无忌觉得这种惊天大秘密掩盖不了多久,或许此刻各国在大梁的密探早已通过某位士大夫得到这份消息,此刻正快马加鞭的通知各处王廷,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中原局势恐怕又要再度动荡起来。

魏昭王元年,魏昭王元年魏国有什么事情呢?史记里头怎么说的?

魏无忌狠狠的锤了锤脑袋,却未从他浆糊一般的脑壳里获得丝毫线索,忽然,他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管他会发生什么,总之魏国会挨打就对了。”

所以他的当今要务,就是强兵!而要想获得兵权,首先就得赚点本钱,再获得父王的信任。可是...怎样才能获得王上的信任呢?

魏无忌正在思虑,忽然听到宫外一阵马嘶,两辆用彩绘镂刻云纹的马车便停靠在道边,它的周身以鞔革包裹,其上漆着一层镀金,这辆马车相当于战国时期也绝无仅有的当代限量版劳斯莱斯,在整个中国也只有两辆,魏无忌曾听大哥魏圉说过,此乃齐国的文车。

《战国策·齐策四》载:“齐王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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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战国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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