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夜已经深了,下朔月悄然从云层后探出头,夜色里的万物沐浴在月光里。被黑夜藏起来了的树荫,在月光下显现出来。
算不上明亮的光华让树梢披上了一层霜,树荫下的黑暗却像是斗篷一样将秘密影藏。
高过百米的巨大乔木往往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不是城市的附近,但有时又有例外。
位于城市的边缘的巨木,树干的直径超过二十米,繁茂的枝叶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遮天蔽日。树冠层离地面的距离超过了五十米,藤蔓从枝叶间垂下,看似触手可及,但藤蔓最低垂的末端离地面也好高。
巨木被包围在半月形的堡垒里,树荫罩住了堡垒中的大半园林,城堡的主建筑上层已伸进了树冠层繁茂的枝叶里。
城堡下是大片的园庭,芦苇一样杂草四处丛生,道路两旁的灌木也已经横生枝节。原本可以马车并行的宽阔路面变成了羊肠小径,小道的石板上布满了落叶,石板缝隙中长出的草已有一尺多高。
一个身影出现在布满藤蔓的外围城墙上。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他血红色的头发以及有些沧桑的面孔。
“想不到多年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
沿着布满青苔的残破阶梯走下外围城墙。穿过布满“芦苇”的草地,走到了漆黑无光的城堡面前。
“米提尔,米默纱,我回来了。”
“米夏少爷。”一个仆人走了过来,帮米夏卸下了身后的行李。
不远处,阳光下,被修剪得很平整的草坪中央,一位十二岁的女孩端着书本盘腿而坐,不时困惑地抬起手挠着自己的耳根处。
旁边还坐着一个银发的男孩。男孩左手托着一本练习册,手指熟练地按着三角板在纸上滑动。一支铅笔,时而是在练习册上草记,时而是在半空中比划。
男孩背对着米夏,看不到的面庞。他身后几米处的草地上,一柄大剑插在了那,旁边摆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本,以及一个半空的酒瓶。
米夏闭上了眼,懒懒地伸展开腰椎与臂膀,享受着下午阳光仅剩的温暖。
但夜风中却是舒服的丝丝凉意。
重新睁开眼睛,天色重归黑夜,眼前只有破败的景象。米夏一个人站树荫旁边,沐浴着没有温度的月光。
城堡的窗户与门扉里没有任何火光;没有仆人、没有卫兵、连主人也不知踪迹。树荫影藏了破败,被笼罩着的城堡变成了破败的黑影。
米夏没有继续逗留,走进了城堡。
城堡的屋顶,大半已被旁枝与藤蔓爬满,只剩下一些高耸的尖塔探出头来。
城堡上层的一个阳台上,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透过已不复存在的玻璃墙照了进来。
阳台的中间,一个橡木圆桌因少了一条腿而倾倒,一个少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借着一缕微弱的月光翻阅着一本笔记的残扉。
“以前那些叶子还没爬满这里,光线很好。他经常在这里端着书本。”那个沧桑的身影出现在阳台的角落。
少女合上了笔记,把目光投了过去,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轻声开口:“这里就是他的家吗?那个传说中的‘预言者’——米提亚德?海伦,他预言的事都一一变成现实。”
“‘预言者’只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但他的心却不在这里。”沧桑的声音传了过来,米夏走到了已经干涸的许愿池旁。
“准确说,这应该是我的家,我是米夏?亚瑟。”
“米提亚德是否遇见了这里的衰败。还是说医者不能自医,也许‘预言者’也无法预见自己的命运吧。”
女孩吐出了伤感的话语。
“但世人还不是为了他留下的预言残片,争得死去活来。”
米夏指着少女手中之物。
少女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残页,略微羞涩地一笑。
“没错。为此而来的我也称不上例外。只可惜找到的只是记录过去的日记。”
“让你失望了吗?”
“不,日记也是很有趣的东西。”
残页之上:
——摘自米提尔为自己四岁写的回忆日记
旧历3867年天蝎九月21日
……
一直以来我都住在这座城堡之中,对于外面的世界我一无所知。城堡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囚牢,或许也是我世界的全部。
外面的世界非常广阔,已经让我无法想象。“日月星辰的运行推动着时间的脚步,潮起潮落见证了大地的变迁,酷夏寒东在风霜雨雪中悄然交替,黑夜与白昼延续了四十个世纪的轮回。无数个种族在大陆上横行、绝迹;多少个王国在历史中崛起、衰落……”——我读到过,在城堡图书馆浩繁书目中的某本史诗集中。
我不知道无尽的星空有多璀璨,但我看到的天空仅仅是城堡穹顶天窗的大小,只像是装在矩形鎏金像框里的小小画像。或许这就是最典型的坐井观天吧。
早晨十点,像以往一样。我在城堡上层一个阳光不错的的阳台上课。我有很多个老师,但老师们却只有我一个学生。
阳台三面是墙壁,剩下的那面连同头顶上的开口,被磨砂的玻璃封得严严实实,这里的环境算是一个温室吧。在白天,大多数日子里阳光透过磨砂的玻璃洒入温室之中。少数时侯透过磨砂玻璃的是稀疏的雨声,雨点被拦在了玻璃穹顶外。
阳台靠里的墙下有一个半月状的许愿池水台,一株茂密的藤蔓贴着墙壁从楼上的花坛一直垂到许愿池的水里。透过许愿池清澈的水可以看到藤蔓的枝条,游动的活物,水底的鹅卵石;却看不到一个硬币。当然不是我没有硬币,只是我不知道投下硬币时该许什么样的愿。
另外的两堵墙下则摆放着许多的盆栽,古怪造型的木雕,颜色柔和的花草,悬挂在半空的吊兰。这些植物总是保持着它们的绿意,不知是由于这里是温室的关系,还是有专门园艺师的照料,或者是受过巫师咒语的影响。我时常留意这些植物的变化,但却从未看到过书上所提级的衰老、凋零。
……
今天早晨的课程是一篇短诗,内容很简单,一点也不像那些礼节书目晦涩难懂。等到课程结束,上午还有一大段时间。
老师示意我休息片刻,我端起摆在橡木圆桌上的瓷器杯子,泯了一口杯中的红茶。老师很随意提及了一些之前课程的事。他用闲聊的口吻告诉我那首小诗,是写自一位名为‘格伦?洛亚’的游吟诗人。
‘格伦?洛亚’,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他在材料、建筑、水晶这些技术上的造诣,几乎颠覆了文明的发展方向。其中一些部分甚至成了后世的标尺与定律。
不过,职业是‘吟游诗人’的‘格伦?洛亚’,总把‘自由’、‘流浪’有时还有‘美丽少女’这些词写进诗句里。让人很难把他和学者联想在一起。
学者与诗人估计不是同一个人吧。
“他们所追寻的‘自由’是什么?我读到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事迹,但无法理解。”记忆中,我是这样问我的老师。
我已经记不起老师的回答,但我从未忘记过那些游吟诗人口中所说的“自由”。
……
我的自由仅限于城堡的壁垒之中,面对的人除了我的老师们外还有一个大我几岁的哥哥——米夏,他是一个很温厚的人。
我从没离开过城堡,哥哥则很少呆在家中。他经常夜里小心翼翼地乘坐黑色密闭马车离开城堡,然后很多天后的夜里才回来。
哥哥关心我的学业却很少限制我的行为,除非我想爬上城堡的塔楼或者打开城堡的大门。
每当我这么做,哥哥总会抱起我,阻止我,然后补偿性地陪我玩耍。
我问过他为何我不能像他一样到外面去,他却往往温柔地对我笑,但我从未忘记过他的眼神,那是充满愧疚的眼神。
他也回答过我:“小米提尔,外面有非常可怕的怪物。但迟早有一天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保证。”
——摘自米提尔为自己五岁时所写的回忆日记
旧历3868年蜘蛛八月31日
……
城堡里看不到一个人。老师们已不见踪影,哥哥在前几天的一个夜里便不知去向。穿过空旷的走廊,看不到一个卫兵;来到宽敞的大殿,听不到哥哥徘徊踱步与无奈叹息的声响;走到依旧满是绿意的阳台,橡木书桌上空空荡荡;回到房间,只剩下我的游吟诗集与不知所措的我。
走廊上照明的冷焰火炬都已全部熄灭、大殿里的巨型水晶吊灯蒙上一层厚厚的灰、餐厅墙边的壁炉与餐桌上的烛台很久没有使用。往日灯火通明的城堡变得异样昏暗冷清。
我可以自己解决食物的问题,虽然一塌糊涂,虽然已维持不了多久。但让我不安的是城堡这个偌大昏暗的‘牢房’,就算是正午之时,城堡也是笼罩在阴影中。到了夜里,更是只有阴森恐怖。
我不是害怕鬼魂或怨灵什么的。那些东西我在书上读到过,一些我不感兴趣的东西。真正让我害怕的是黑暗中的寂静,我有一种感觉:除我之外这个世界上已无活物,而且消逝的命运很快便会轮到我。
已是傍晚,虽然这里是城堡里光线最好的地方,但光线也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暗。
我在阳台上呆坐了一整天,这里的光亮与绿意让我感到些许的安心。但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以往这个时候我会到城堡中下层区的图书馆里,一头扎进那些浩繁的书卷中,直到两眼沉重到无法睁开。但这些日子,我不敢到那个黑灯瞎火的地方。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目光无意地扫向许愿池。许愿池已趋近干涸,那蓬垂入许愿池的藤蔓有些萎焉。现在是秋季,我知道这种藤蔓植物会枯掉,在阳台这温室中虽然能将它的绿意留住,但多少会受到季节的影响,而且它已经很老了。
——“生命就是诞生,成熟,衰老,死亡的过程。”我读到过。
这时,许愿池旁一片有些异样的叶子吸引了我。我走过去将它拾起。这片手掌大小的落叶没有一丝绿意,呈现出异样的黄色,表面非常崎岖,也没有哪怕一丝水的迹象;就像是褶皱的牛皮纸被烘烤过一样。
“落叶吗?”我读到过,却是第一次看到。
我不敢黑夜时呆在阳台上。我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片叶,穿过长长的走道与楼梯,我房间的门终于出现在黑暗的尽头。
回到房间,我将厚重的木门关上,并将门上的所有插销,铁锁全部用上。我有一个错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能将命运挡在门外。但就算那时的我也能明白,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房间布置得非常精细,可对于我而言有用的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橱,一个衣橱。
书桌置在了一扇窗前。窗从来没有关上过,无论是满是蚊虫的酷夏,还是寒风刺骨的严冬。如果城堡大厅顶部的天窗是我外界信息的唯一来源,那书桌前的这扇窗则是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可惜透过这扇窗我什么也看不到。一科参天大树挡住了窗外的一切。将头探出窗外,我也只能窥测到其冰山一角。据说家族半月型的城堡就是两百年前围着这棵巨树所建。
夜已深,却丝毫没有睡意,我习惯性地爬上窗台,坐在那,将两腿悬在窗外。
每个囚犯都对铁窗外的有限景象无比向往,一定程度上我也是如此。
巨树的主干离我的窗口很远,在我的窗外留下了巨大的空间。但太过繁茂的枝叶将窗户外的视野完全阻挡。
抬起头,遮天蔽日的枝干漫过了城堡的顶部的尖塔,完全将天空遮蔽。悬空的脚下二十米处,是绿叶所铺成的地毯,地面完全看不到。而唯一视野开阔的左边,半月形城堡的内弧墙壁延伸到了我的视线之外。
月光透过枝与叶的空隙叶后的光与影,在左边城堡内弧墙壁的白幕上留下了一幅白与黑的画作;墙壁上镶嵌的琉璃将月光倒映入我的眼中。
我从未直视过满月的光华。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独自一人在月光下的荒野里漫步。
微风透过巨木繁茂的枝叶,散发着久违的香味,仿佛烤肉上香料燃烧的味道。
有些饿意,但不知为何,此刻最让我渴望的不是往日的佳肴,反而而是那些游吟诗人口中的话语,像是让我着了魔一般。
“寻找真理的目光,
带着我背井离乡。
紧随逝者的脚步,
启程远航。
……
闻着‘自由’的芬芳,
我却迷失了方向。
心中爱慕未减分毫,
却已经记不起你的脸庞。
……
踱步、徘徊、流浪,
该如何回到伊甸的故乡。
冰封天穹的另一侧,
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也许明天我就会死,但至少让我今天看到那传说中的“自由”。如此强烈的感觉,至今再未出现。
左边远处弧形墙壁上的月光有些黯淡了,或许是被云层阻挡了吧。当然,隔着厚厚树叶我无从得知。
我小心地从窗台上站起身,端着那片落叶——我今天捡到的宝贝,回到了房间里。从书橱里拿出一本嵌着金边的厚笔记本,将叶片放在笔记的第一页。我读到过一些标本的简易制作方法。
厚厚的封页被小心翼翼地合拢,可当书本即将合拢的一刹,像是撕开纸页的哀鸣从笔记的页缝中传出,那片已经干枯的落叶裂开了。合上笔记,失去宝物的我做出了那个年龄孩子该有的反应,泪水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
……
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一个小时。我又回到了窗台,月光依旧无法直接照在我的窗台上。
“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堡!”一个念头闪过脑中,下一秒,已经着魔的我将念头变成了计划;再下一秒我已经站在了窗台上。
“启程吧。”我轻叹,力量聚集在两腿,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
或是飞起的秃鹫,或是坠入深渊的石块。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我所注视的枝干在渐渐靠近。
但下坠的力量却牵引着我的身躯坠落,枝干的水平线却溜过我的下巴,越过我的鼻尖,淹没我的发梢。我伸出右手,试图抓住眼前触手可及之物。
一片树叶从我食指与中指指尖间掠过,我合拢手指。树叶被我抓在手中,脆弱的叶柄却无声地从枝上剥离。
我在坠落,速度越来越快。
下面那片绿意盎然的枝叶瞬间已到眼前。枝条与叶片像鞭子与利刃一般划过我的脸庞。落入枝叶之中,突然间一股剧痛从右臂腋下的肋骨处传来,似乎是撞在了一根结实的树干上。撞击却没能让我下坠的身体减速,将我震开,穿过枝叶直接坠落地面。
看着上方那片枝叶越去越远,当画面定格之时,撞击从脑后袭来,震荡麻木了我的脑袋,疼痛与否已不重要。
无数被我带下的树叶,飘旋着缓缓落下,或落在我身旁或埋在我身上。
全身麻木,失去意识,或许那时我离死亡已经很近,或许去我一生从未未远离过它。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全身都在作痛,仰躺在满是落叶的草地上视线有些模糊。我习惯性地移动右手,试图支撑着坐起来,但右臂的肌肉一发力一股剧痛便从那里刺向我脑中。
“别动,已经骨折了,再稍微忍耐几分钟,我就能将其接好,很快就能治愈。”一个温柔的女性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的意识还算清醒,虽然全身剧痛难当,虽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但我没哭。我知道一切并非我想象中那样,还有人活着,我也不会消失,至少今天不会。
两分钟后,身上的剧痛已不是那么难忍,一股微微的凉意出现在之前作痛之处。
我扭过头,看到了那个正在治疗我的人。那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姐姐,淡黄长发刚好批到肩膀,因为治疗产生能量气流,长发在空中摇曳。
身处树荫之下,在若隐若现的阴影里,她眼眶里的双眼呈现着绿玛瑙一般深绿光泽,眼神却是烛光一般柔和。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性,那是我无法形容的美丽,这或是先入为主的印象,或是太过梦幻的记忆。
美丽的脸庞,只是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她的头发中发源,蔓延过额头,越过了左眼眶,延续到了脸颊的颚骨处,在清秀的面容上留下了美中不足的痕迹。
姐姐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精密的治疗装置。她保持着蹲坐姿势的,可以看得出她匀称的身材,只是穿着黑色的战甲显得有些英武。
我至今不知道她是谁,但她柔和的眼神让我非常安心。
几分钟后我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复原了,没有了伤痛的触觉,我都不禁怀疑这一切都只是梦境。
“我…我经过这里,想亲眼看看‘季风之树’。你却穿过枝叶掉了下来。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你掉下来时就是这个样子,左手抓着笔记,右手捏着一片叶子。”
她温柔地问我,说出话语的口吻却给我一种紧张的错觉:紧张的既是她,也是我。
我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咕哝:“我想离家出走,像游吟诗人那样。”
“吟游诗人吗?过去的确有那样的人,也是种……不错的……生存方式,也不错呢。”
姐姐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出了空洞的话语。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过头去,将地上的药瓶、医疗装置一件件收起。
她没有再看我这边,只是自顾自地忙着手中的事,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
“但我的老师们都说,那是和乞丐、窃贼一样不务正业的……”
我把半句话语吐出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冒失,没说完的话语里是些我说不出口的恶毒词语。
姐姐吃惊地一愣,一个药瓶差点从她的手中掉落。
我低下了头,能感觉到目光投在我身上。有些难受,但难受却不是从我的身上散发出来。
“不过,我一定会成为吟游诗人。”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冒失,但还是说出了心中话语。我没有抬起头看姐姐脸庞上的神情。
良久,姐姐噗嗤一笑。“很久没有人能和我这么聊得来了。”
无措的我双手把笔记抱在了胸前,那是我从城堡中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
“既然你要成为伟大的吟游诗人,那么这一定是你的著作了?可以借我看下吗?”
带着些许犹豫,我把笔记递给了那个姐姐。
她还没打开笔记,我却已经红了脸。笔记上只有一些我下笔又划掉的幼稚句子。说来可笑,想成为游吟诗人的我,却最不擅长文字的游戏。
“这些只是……练习……以后会……”我已经是在赌气地咕哝。
我在小声地嘀咕,我的肚子也在是如此。的确,记忆中有许多天没有像样地吃一顿饭了。
“还没问你的名字?”
“米提尔…米提尔?亚瑟。”我小声回答,这时我眼光的余角看到了她战甲的花纹装饰,雕琢的骷髅、肌腱…吓到了我。我完全无法把这个温柔的姐姐和这些书本上的这些恐怖之物联系到一起。
“亚瑟……居住在这座城堡里的,的确是亚瑟家。”我还记得,姐姐轻声自语着我听不懂的话:“想不到曾今声明显赫的亚瑟家族也已经沦落至此……”
姐姐闭上了眼。我恍惚看到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滑落。
良久,她睁开眼。然后伸出手抓住了坠在胸前的银质项链,准确的说是一块银币。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腕。
“小米提尔,你一定是饿了吧?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
她把银币拿到嘴边,轻轻对它吹了口气,然后用手指在银币上划了个奇怪的符号。
奇异的事发生了,我的身体刹那间变得非常轻盈,一股向上的升力从身体里窜出。姐姐牵着我的手向上漂浮,地面渐远,穿过那繁茂的枝叶,避开那粗壮的枝干。仿似时光倒流一般,片刻之后我又回到了我房间的窗台。
一无所知的我当时竟没有因为这奇异的场景吃惊,我甚至还以为这是外面世界随处可见的事物。
面对着黑暗中空荡荡的房间,仿佛有种人去楼空的凄凉。风吹进房间,窗帘被轻轻掀起;散落一地的书页在地毯上缓缓滑动,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像不悦耳的风铃般响个不停。
虽然这城堡是我的家,但我却像一个客人一般躲在她的身后。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和我想象的一样,等着我们的只有黑暗的走廊。
“因为恐惧,都逃走了。”姐姐又说出了一句我当时完全听不懂的话。她抬起手,看似随意地一挥。
一个如同萤火虫般形态的冰蓝色能量体从她的手中飞了出来,飘进旁边的一盏水晶灯。如同火焰点燃蜡烛一般,冰蓝的光芒逐渐变白,水晶灯被点亮了。数个发着冰蓝光芒的能量体又从水晶灯中窜出,片刻之后,整个城堡又恢复了往日里的灯火通明。
她牵着我的手快步向城堡的深处跑去,此刻我完全变成客人了。
……
我和她来到了城堡的餐厅。
豪华的晚宴餐桌上还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烛台,餐具。只是所有的盘子都空空荡荡。
她看似随意地拿起一个汤勺,又是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用汤勺在半空中划了另一个奇怪的符号。“送给你”将勺子放到我的手中,她拉着我的手,让勺子在一个高脚杯上轻轻敲了两下。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高脚杯中涌出了紫红色的酒。各种各样的食物影像出现在盘中,影像变得真实,最后化作食物落入盘中,摆满了整个桌子。
我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却没有碰那些食物。
“吃吧。只要你用这个汤勺轻轻敲打,食物就会出现。”姐姐温柔地对我说,“我不确定能用多少次,但在这厄运时代,应该多少能帮到你。”
对美餐的渴望,折磨着我的胃与舌尖上的味蕾,但我的心却被城堡之外的‘自由’所俘获。
在这个餐厅里,在这个位置,我的舌头已经尝到过很多种味道。但踏足城堡之外,只有过今天的经历,外面的一切在吸引着我。
终于,我鼓起勇气,却怯懦地问道:“姐姐,我可以不要这丰盛的晚餐吗,我想借一下你的那块银币。”
姐姐有些吃惊地吸了一口气,掩住吃惊:“为什么对这块银币那么感兴趣呢?小米提尔,你应该很饿了吧。”
“姐姐带我飘入城堡时对硬币吹了一口气,划了一个符号,我们就悬浮了起来。刚才姐姐对汤勺吹了口气,原本普普通通的汤勺就可以制造食物。我从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想借它爬到城堡的顶上……”
姐姐轻轻扶着我的头发说道:“小米提尔真聪明。这块硬币对我来说可不只是‘浮空术’的工具,它是把钥匙。”
我看到姐姐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在思索什么,我一直看着她:期望实现这个有些过分的要求可以。
良久,一丝微笑从姐姐的脸庞上划出。“先吃点东西吧,一切都会好的。”
……
不知什么时候,我沉沉地睡去。
……
钥匙可以重做,但错过的门再也打不开了。
……
真是厄运的时代,希望这些孩子不该重复我们的悲剧。
……
小米提尔,活下去。看透我无法预见的未来。
……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一切都只是个梦。但就当我失落之时,我察觉到了身体已经没有了饥饿的感觉。
我急忙爬起身,冲到城堡中层的餐厅。推开厚重的门,留在里面的却只有空空荡荡的座椅和一尘不染的餐具。
我失望地坐在地上,哭个不停。
就在这时,轰隆的声响从城堡下层传来。我有些茫然地站起,本能似的向大门的位置跑去。
巨大的轰鸣声中,铰链将吊桥放下,大门拱廊中的三道铁闸缓缓升起,巨大的门打开了。久违的光亮涌入城堡。光芒中恍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哥哥一脸惊忙地冲了进来。
仿似惊喜与失望同时涌上心头。
“米提尔,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将我抱起,将我的脑袋埋入他的胸口。我注意到了哥哥的眼睛,布满血丝,愧疚,恐慌,惊喜……复杂的神色藏在其中。哥哥闭上了疲惫的双眼,眼泪从眼缝中涌了出来。“米提尔,我保证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当时一无所知的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哭,也不知道我为何要失落。
哥哥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块坚硬的金属抵在了胸口。
姐姐的银币项链已经挂在了我的胸前。
我将激动埋入心中,偷偷地笑了。
房间里,书桌上我的笔记敞开着,上面放着一片已做成书签的绿色落叶。落叶下姐姐留下了一行文字
“愿你的梦想像这片叶一样永不褪色。”
少女合上了书扉,轻声感叹:“语言总是带着局限,无法完整地呈现过去;但文字也有其魔力,笔迹已将人带入了你的心扉。”
“恐怕你很难看出表象下的真实,米提尔不是擅长文字的人,你能看到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是个怎样的人?”女孩轻声回答。
米夏叹了口气,坐到了干涸的许愿池水潭边上,抬起手揉了揉后脑的位置。
“他只是我弟弟而已。”
米夏的话音已经散去,沉默停滞在倾泻着月光的阳台中。
良久,女孩收起了日记的残页:“可惜,我也没找到那些关于未来的预言。”
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在静悄悄流淌。城墙德高耸雄伟早已不在,破旧不堪,甚至有半边已经完全倒塌,巨大的石块到处都是。一扇城门半开着,另一扇歪躺在地上。已经有些腐烂的城门桥横在水面上方一尺之处,吊起桥身的铁索已经锈断。
时间让一切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只有那些记载的文字。
还有一片绿色落叶做成的书签静静地躺在了日记的残页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