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以死相争
1999年8月18日,星期三。
按照老黄历的记载,今天属于”诸事不宜”;按照西方大神棍诺查丹玛斯的预言,今天是世界末日。当然,在锦市寸土寸金的一环路,高耸入云的权正大厦顶层,正在召开董事会的权正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的精英们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即使”诸事不宜”,那也是对手的”诸事不宜”;即使”世界末日”,那也是对手的”世界末日”。
偌大的会议室内坐满了权正地产的高层,董事监事们围坐在椭圆的红豆木会议桌上,列席的高管一个个挺直了脊背,会议室门口突兀站立的两个保安似乎预示着今天的不寻常。坐在董事长右手方的监事会主席闾贤风用力按熄了手中抽了一半的娇子香烟,拿起笔记本,开始阐述手中的议案:
“尊敬的冯董事长,各位董事、监事,下面由我代表监事会提出今天的议案。根据监事会长达一个月的秘密调查,现有确切证据证明,公司总经理苏楠挪用公款3000万,用于证券投资,根据《公司章程》的规定,监事会有权对公司董事、高级管理人员执行公司职务进行监督,苏总经理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公司利益,监事会本应履行职责,对苏楠的总经理职务进行罢免,但由于公司目前处在上市前的关键时期,为了维护公司利益,现提请董事会商议对苏楠的处置意见”。闾贤风说完,长出了一口气,从烟盒又抽出了一支香烟,打火机上颤抖的火苗,似乎展示着他此时的心情。
会议室内一篇哗然,不知情的高管们交头接耳,眼角不停地瞟着事件的主角,而坐在上首的几位董监事却一言不发,或专心喝茶,或专心抽烟,或专心看着手中的文件,好像这一切跟他们都没有关系,只有年龄最小的董事刘根清一脸震惊,茶杯举在半空中忘了喝。而风暴中心的苏楠一脸平静,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把弄着手腕上“瓦斯针”的表带,没有看一眼炮轰他的闾贤风。
坐在末座的董事会秘书甄煌放下手中记录的文件,拿起黑白相间的永生牌钢笔重重地敲击了两下桌面:
“安静!安静!请各位遵守会场秩序!”
会议室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目光一齐看向董事长冯正道和坐在他左手旁的总经理苏楠,等待着审判的开始。
冯正道拿起紫砂杯,轻轻地啜了一口茶,语气平静的说道:
“闾总的动议让我很震惊。苏总这几年兢兢业业,把公司从一家市属小国企带到了拟上市的地步,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希望这件事止步于会议室。贾直,你管财务,钱到底在不在,如果不在了到哪里去了,总要给在座的各位一个说法”。
正在把玩手表的苏楠动作一停,眼睛直直的盯着财务总监贾直,贾直“嗖”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头埋在文件里,不敢接触苏楠的目光,说道:
“尊敬的冯总、各位领导,闾总所说确实属实,在这件事上财务部负有很大的责任。三个月前,苏总找到我,说上游建材商锦城钢材资金周转不灵,需要借款3000万过桥,等银行的贷款批下来马上就还给公司,我当时提出额度太大需要经董事会审批,苏总说钱要的急,合同手续都是盖章完善的,不会出问题。众所周知,锦城钢材是我们多年的供应商,价格一直很公道,财务总监苏真又是苏总的堂弟,风险不大,所以苏总签字后我就把款放了出去。可是谁知道,这笔钱到了锦城钢材的账上才一天,就转到了苏总的私人账户,苏总拿着钱冲进了股市。如果不是监事会及时查证,倘若遇到股灾,苏总还不上的话,公司将蒙受重大损失!在此,我向各位领导诚恳的致歉,财务部在没有董事会授权的情况下,仅凭总经理的指示就放出大笔借款,违反了《公司章程》的规定,请冯总对我进行处罚!”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最近的股权之争如火如荼,已经到了最后揭牌的时刻,任何人犯一点小错都会被无限放大,各部门负责人被斩落马下的不计其数,一向以睿智著称的苏楠怎么会在这时候犯下大错?而掘墓人居然是苏楠派系的头马贾直?况且就算是苏楠私自挪用了3000万,在这时候也应该拿来抢购公司的股权,为什么会冲进股市?一个个谜团萦绕在不知情的高管们心头,而董事监事们,依然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董事会秘书甄煌轻轻地说道:
“这可是在上市前最关键的时候啊”。尽管很轻声,但是整个会议室仿佛都听到了,统筹上市过程的董秘一句话饱含分量。
董事长冯正道挺了挺腰,开始讲话:
“公司现在已经进入了上市辅导期,任何一点小错都会成为上市失败的根源,说现实一点,任何一点小错都会使在座的各位错过一次成为亿万富翁的机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苏楠犯下此等大错让我感到很痛心。但是问题已经出了,现在指责是谁的责任没有任何意义,我的建议是,苏楠继续担任总经理,一个月内把公司的钱还到账上,董事会补充一个关于借款的决议,流程上要完全合法,至于对苏楠处分,留到明年上市成功后再行定夺,苏楠,你有意见吗?”
沉寂许久的苏楠靠在椅背上,手腕上的“瓦斯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取下放在桌上,苏楠点燃一支烟,仿佛思考结束了,烟雾缭绕的会议室开始响起了苏楠富有磁性的嗓音:
“老冯,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权正地产这些年换了三任总经理,而你,一直稳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市政府换了几任分管国资的副市长,却没有一个人想过换掉你,安排自己的人来控制这家最受瞩目的市属国企,今天我终于懂了,呵,我还是太年轻啊。”
“一个月内还上借款,说明白点就是要我死嘛,大家都知道市委响应中央的号召,让我们两个组织收购国有占股,谁收购的股权多谁就是下一任董事长。我们所有的钱都压在公司的股权上,房子车子现在都是银行的,民间借贷数字我估算了一下,大概能让我俩一起横尸街头。我的票现在还有10%的亏损,也就是300万左右,要把窟窿填上,我就必须把手里的股权全部卖给你,价格当然是你说了算。到时候钱还上了,我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资产都被银行收走,股权被你们瓜分,公司上市后各位发大财,我在台下给你们鼓掌,各位庆功之余顺便开个董事会,把我总经理的位子给我免了,然后踢出董事会,完美啊。准备给我个什么职位?公司保安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小贾,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刚毕业给我当助理的那段时间,是谁手把手的教你业务,给你做职业规划,你那个注册会计师的证书现在值钱吧?当初又是谁每天下班拿出一个小时时间给你讲《经济法》?对了,你母亲的身体现在好些了吧?”
贾直满脸通红,紧咬着嘴唇,仿佛想到了多年前刚毕业时,苏楠不止是他职业生涯的导师,更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在母亲肾衰竭时,贾直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哪来的钱治病?每一笔的透析费用都是苏楠亲自到医院交的。这些年,贾直一直紧跟苏楠的步伐,从副总经理助理做到了董事助理、总经理助理,财务总监老杨退休后,贾直在财务部挂职了半年的经理,就直接提拔为财务总监了,用火箭速度形容贾直的升迁也毫不为过。
贾直为什么会背叛苏楠?他和苏楠之间一起做了什么导致苏楠做出这样反智的决定?之后很多年都成为了权正地产不知情的那些高管心中的谜团,直到那个人的出现,才揭开所有的谜底。
苏楠顿了一顿,目光望向玩笔的董事会秘书甄煌,甄煌停下手中旋转的永生钢笔,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苏楠说道:
“甄总,东川政法毕业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啊。老冯一个搞政工出身的人能想出这种计谋,我不信。这些年我一直在玩弄规则,我以为自己很强大,可是你不一样,你懂规则,你更懂人心,所以你能赢我。不过我依然认为当初反对你进入董事会是正确的决定,你会搬掉所有挡你路的人,一路踩着尸体,直到走上最顶峰。今天我倒了,下一个是谁?老冯吗?”
“你这样的挑拨毫无意义。”甄煌淡然地说道。
听者有心,在座的突然想起,甄煌当年进入公司是在法务部,一年后法务经理在重大合同审核中出现失误,引咎辞职,甄煌业务能力突出事先有过预警痕迹,顺利升任法务经理;而后公司准备上市,甄煌转岗到董事会办公室担任证券事务代表,不久,甄煌的直属领导、时任董事会秘书李庆和另外一位证券事务代表张飞燕的婚外情曝光,李庆的老婆闹到了公司,两人引咎辞职。由于董事会办公室的中层岗位只剩一个甄煌,所以甄煌顺利接任董事会秘书,迈入副总级别。一年前,董事长冯正道提议让甄煌进入董事会,苏楠以甄煌资历不足强烈反对,计划最终搁浅。不过奇怪的是,甄煌对于苏楠的表现毫不在意,此后反而对苏楠愈加恭敬,早请示晚汇报,公司众人当时都认为甄煌气量不凡,不过今日……
苏楠的目光继续扫视着会场,停留在董事池乃江和时游身上:
“恭喜两位了,这次没出一分力,完事后能分到我不少股权吧?”
池乃江嗤笑一声:“无理乱咬。”时游没有说话,目光闪烁,一口喝掉了茶杯中已经冷掉的茶水。
苏楠最后望向董事会年龄最小的刘根清,语气软化下来:
“小刘,我知道今天这事你事前不知情,你还年轻,家里不能庇佑你一辈子,以后做人做事多用脑袋思考,别像个吉祥物一样任人摆弄。”
刘根清表情慌乱,急切的说:“苏总,我….”苏楠挥手打断了他,让他不要再说话,苏楠知道刘根清这几年一直把他当榜样,连手表都要跟他买同一款的“瓦斯针”,是绝不可能参与到这件事的,不过这孩子从小被家里压制得太厉害,凡事没有主见,摆在董事会除了举手赞同没有任何作用,苏楠想,都快结束了,给小刘一点提醒吧,免得以后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苏楠说完后,背着手走向窗台,回望会议室,大声说道:
“你们等着我认输吗?你们想把事情盖住灭了我的股权再继续上市?我会坐这里任你们宰割,然后变成穷光蛋任你们嘲笑?可笑!如果三年内不能上市,老冯,你和董事会这次在收购中借的那些钱产生的利息都能让你们喘不过气吧?我苏楠就算是死,也要让你们这几年翻不了身!”
说完,苏楠纵身从18楼的窗前跃下。
“苏楠,不要!”“苏总,不要!”
惊呼声此起彼伏,半空中的苏楠脑子里想起自己的8岁的儿子苏林:
“儿子,以后的世界你要靠自己去搏杀了呀,爸爸没办法在你以后几十年的漫长人生路中为你遮风挡雨了,对不起。”
一个月后,刘根清退出董事会,由于在上市前夕权正地产董事会人数变动超过三分之一,证监会终止了权正地产的上市审查,权正地产三年内不得重启上市程序。
两个月后权正地产召开股东大会,审议通过了《关于选举甄煌、贾直为公司董事的议案》。
2004年,权正地产在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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