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鼓震震夜访鲁府
(鲁肃)少有壮节,好为奇计。家富于财,性好施与。
——陈寿《三国志》
夜已深,一名老叟梆梆敲了两声更木,走在空旷的街道,又慢慢消失在黑寂的幕布中。
裹身白袍的俊逸男子,一手持着黄油油的布伞,悄然驻下脚步。在他身侧的侍童似有发觉,不由仰起了稚脸,茫然地看向他。
大雪霏霏,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好似天地也有了生命,一张一翕。
“你说,这么晚了我们贸然去打扰人家,会不会被乱棍打出来!”他说得一脸严肃认真,就连寄身一旁的童子也不禁咬起了手指,犹豫不安起来。
“算了,问你一个小屁孩儿能有什么结果!”男子失笑,终一咬牙,“死就死吧!”
说罢,其人脚下生风,沿着长道直奔尽头走去。
秣陵以西,自孙策入主以来,那荒废许久的校场也随之升起了鲜艳的大纛旗,百名新招的士卒便住在栅栏里面,雷鼓震震,日夜不息。也许是出于想要保护同城乡民的责任,这些新兵训练起来都是热血盈腔,格外卖力。便是现在,依旧是篝火映月,一副不肯停歇的样子。
周瑜甫一走进,吵闹而又喧杂的叫喊声便钻入耳膜,不由眉头大皱:“该是怎样的人,才能忍受这样的环境在此安然入睡!”
他并不知道,其实早先也有数十家人户常住对面,怎奈最后实在忍受不了,纷纷先后搬离了。余下的,无非家道贫苦,无力乔迁。而这其中鲁家族长鲁肃,却是个异类。
他是在校场新建后才到了秣陵,当时许多显贵听闻来了这么一位大财主,无不争先恐后地自荐宝地,一为交好,同时也期望能够好好地敲上一笔。结果可想而知,这位鲁富商没有一处看了满意,直到行至城西,望着森严的刀枪营垒,和对面寥寥数户草屋,抬手一指:“便是这儿了!”
当时随行的许多人都很是不解,纷纷劝告说:“毗邻兵戈营地,既不清幽,更煞风水,又如何能够住人?何况看这几户人家都是病弱妇孺,鲁先生又何必自降身份,与他们同邻!”
鲁肃大笑,不以为意道:“自古以来在下只听说过择善为邻,还从未有区分高低贵贱这样一说,孟母三迁便是因此。我观这几户虽是看着清贫,屋里的主人却个个面容和煦,手脚忙碌不辍。想来他们也是家庭温馨和睦,为人安分守己,茹苦辛劳待人和气,比起他们,我们又高贵得到哪儿去呢!能有这样的淳朴百姓作为邻居,乃是我鲁子敬的福气!”稍作停顿后,他又露出一副别有深意的笑容,“最令鲁某感到窃喜的,恰恰是这兵营校场。诸位试想,每每伴着擂鼓杀伐声就寝的,除了名动天下的宿将名帅,又还有谁人得此享受?一面是祥和寡静,另一面却是杀气冲天,如此泾渭分明、不浊不染的宝地,岂是哪里随处可以寻觅得到的!”
旁边众人听着他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无不纷纷摇头,暗骂这人脑子有病,也就不欢而散了。
自那以后,鲁肃便垦地植木,在偌大的旷野上建起了一栋拔地而起、殊为醒目的豪宅,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待到周瑜步入其中,往右看是校场,他的心境也陡然开始变化:“这鲁肃故意在对面置府,每日晨起一开门便能看到营中行军战阵,耳濡目染下岂不胜过十年征战沙场的将军、百年闭门苦读的书生?这样看来,其志不小啊!”他折身复看向左边,炊烟袅袅几户人家错落有致。周瑜默然,深邃的眼眸竟也泛出了色彩:“与贫民为邻,便能知其疾苦,同他们交往也就了解了天下百姓的需求。作为一个商人,稳抓商计、投其所求正是第一要则,难怪他鲁家的生意能做得如此庞大,只怕此后秣陵乃至整个江东都不能摆脱这样一个家族的支撑了吧!”
同样作为一个聪明人,周瑜一眼便看穿了鲁肃一切举措后面的盘算,心知此人不同凡响,也愈加笃定自己想要与他见上一面的决定,饥渴而迫切地!
鲁家作为一方豪绅,宅院当然极为奢华,放在这荒凉的城郊,自然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周瑜踱步来到朱门前,起手扣门,沉闷的声响穿透力十足,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缝半开,借着来人提在手中油灯的微弱火光,一张苍老而又憔悴的面容映入眼帘。来人一身小厮打扮,看样子身份不高,只见他一手拍嘴打着哈欠,像是刚被吵醒。未等周瑜说话,已是一脸不耐烦地呛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大半夜的一个劲敲门,让不让人睡了!”
一手将扬脸方要顶撞的庞统拉至身后,周瑜赔笑:“在下周瑜字公瑾,忝为秣陵军师中郎将,特来求见鲁肃鲁先生。深夜叨扰,还请这位通报一声!”
一听是做官的,那小厮也不好再发作,硬生生地丢下一句“在这等着”,自回府内传话去了。
周瑜双掌摩搓,又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方互插入袖口。一面跺脚,一面不由细细观摩门庭四周的修葺,倒也不甚急躁。
须臾,小厮匆匆赶回,大开院门,躬身侧引:“少爷吩咐,二位里面请!”
“少爷?难道这鲁肃竟是一位如我家小庞庞一般的童龄稚儿?不过这仆役自从那宅内去而复返之后,何以立马换了一副脸色?当真好生奇怪!”周瑜起身而入,在经过小厮身旁的时候,不免侧目多打量了他两眼。
院子很大,水榭回廊乱欲迷人眼,周瑜甫入,便好似闯入了汪洋大海,令人一眼望不不着边际。好在远处依稀有一丝光亮,便似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周瑜知道,那里就该是鲁府家主的住处了。
一路走来,清风霁月夹道相迎。任由他周瑜见识匪浅,也从未见过这许多五花十色的草木和奇形怪状的山石建筑,今日大开眼界,心下更是赞叹不已。
木门伴着吱呀扇开,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来到门前,拳手作揖,灯光自背后打来,映照得他的面颊忽明忽暗,不怎清晰。
周瑜一滞,一路只顾着观赏新奇,却浑然忘却了自己尚且客身他人府中。当下将伞柄递给庞统,肃容还礼,
“小子冒昧,深夜惊扰先生美梦,不甚惶恐!”
“哈哈,大名鼎鼎的周大人能来,乃是鄙人的荣幸。且勿站在风雪中说话,里面请!”其人笑声爽朗,话语明了,倒也是个直心肠的汉子。
周瑜也不推辞,甩袖步入正屋。
两方对席而坐,那人先是自我介绍:“在下鲁肃鲁子敬,虚长将军几岁,若是将军不嫌弃,叫我子敬即可!”
周瑜这才发觉,原来这传说中的鲁肃居然这般年轻,穿着一身镶金嵌玉的锦衣玉服,大腹便便,面焕红光,富贵华美的气质一览无余。也难怪刚才那小厮唤他作少爷。
“将军?”鲁肃贴面,瞪着炯目又唤了声。
周瑜惊醒,惭愧一笑:“周瑜周公瑾,这位是府中小徒庞统庞士元。”说着已是心下腹诽:“我可不想这鲁肃知道自己带了个小书童就匆匆登门拜访,可先便宜了这小子!”
鲁肃目光一亮,嘿笑一声:“原来是将军的弟子,看来确有过人之处啊!”不由多看了庞统几眼。
周瑜干咳,立马转开话题:“我本以为这富甲一方、操持偌大产业的鲁家家主是一位早已年过半百的知命先生,却没想到子敬兄竟与我一般大小,说来汗颜呀!”
鲁肃摆手,分外不屑道:“我哪有那本事,都是被族里几位年老的长辈给逼上了位。前些年他们趁着战乱发了一笔横财,却也因此结了不少仇家,家父不幸,正是死于仇家的觊觎毒手。那些老东西心眼可坏,担心同样遭人报复,一心扶我做族长。我心想,既然有吃有喝,那便做吧。不过我也不会就这样任人摆布,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土东迁,迫于仇家追杀,倒也没人反对。后来我开始渐渐收留了好些逃犯杀手养在身边,又用大把的钱财去捐给毫不相干的百姓,那些个老家伙见我败家,数次上门问罪不成,暗地里又使诡计想要扳倒我,可我聪明啊。一有害处就把我推到前面,现在太平了再想拉我下去,哪有那么容易!哈哈,可把那些老东西的鼻子给气歪了!”
周瑜莞尔,富有而心系苍生,张扬而又不讨人厌,即便只是匆匆一会也能同自己畅所欲言,这样的妙人全天下能有几个?他暗暗发心定要同此人好好的结交一场!
一撇头,身边的小庞统已不见了踪影。原来不知何时,这小子一溜烟跑到了人家的橱柜旁,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嘴里流的全是哈喇子。
那里,不计可数的海螺贝壳摆满了整面墙壁,个个形状不一,琳琅满目。也难怪庞统这小孩看之成痴。
“六儿,快坐回来!真是不知体统!”周瑜怒,闷声呵斥。
“无妨无妨!这些都是我在离开故土之前,特地命人从东海打捞制作的,聊作乡思偎依罢了。一些小玩意,令徒若是喜欢,尽管多拿些回去!”鲁肃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庞统一听,顿时两眼放光,上下捣鼓一阵,捧着大大的一怀方心满意足地坐了回来。他倒是不客气!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那么周瑜足以叫这小屁孩从此在人世间消失。他叫苦不迭,暗恨自己怎么就贱到带他来了呢!
不经意间,周瑜瞧着贝壳上面还有图案,想要拿一个来瞧瞧。谁知那小庞统也是爱它如命,护犊子似地往怀里掖,周瑜来了气,明手来抢。小庞统不撒手,张口欲咬……
对面鲁肃默默看着这小小的闹剧,只是嘴角微笑,并未打扰他们:“原来这雅量高洁的周公瑾,也会有小孩子脾性啊!名为师徒,情如父子,这样的生活,还真是让人羡慕啊!”
这时婢女端来果品酒水,鲁肃斟酒:“这是产自北方蛮夷荒地的奶酒,特别适合在冬季来品饮暖身,将军请!”
那边周瑜用力一拽,夺下一颗贝壳,战果刚巧了结。
“我周公瑾堂堂七尺男儿,还能斗不过你一个小娃娃?笑话!”
小庞统大气,哼地将头扭到一边,不再理会一人。而周瑜呢,他先是细细摩搓着贝壳表面的图案,惊讶于其的巧夺天工,看到鲁肃递来酒碗,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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