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划江而治鲁子谋
“刚才那伙人是什么来头?本事未瞧着,派头倒是十足!”孙策冷哼,却是叉腰迎风而立,一身劲装噼啪作响,岿然不动。
“还不是世道太乱,眼看着汉室颓微,群雄倾轧间致使中原纷争不断,这大好的江东,自然有人坐不住了。扬州牧刘繇、吴郡太守许贡无非尽是些欺世盗名、色厉内荏的泛泛之辈,顶着朝廷命官的头衔,却无力约束治地下的子民安居乐业。”董袭喟叹,“方才那堵在葫芦口的是一伙,这前面数十里的水路,怕是咱们还要再遭遇个三四波贼人也说不定。毗陵、无锡、娄县、乌程等等这寥寥数县,同样聚集了不少的匪寇,作乱一方水土,又有何人能够管得?!”
“我孙家离开吴郡不过短短数载,这长江的水寇和山中的匪患何以猖獗到如此地步了?”
“天子无德,权臣当道,百姓无以求生,徒为形势所迫罢了!”董袭摇头。
“破虏将军一生致力于安平济世的全善之法,怎奈一人之力何其渺小,终是是横遭小人毒手,含恨郁郁而终。大公子,您是先将军一手抚养长大的,继承了他的英杰遗志,若您能站出来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者又何止百万!我与公子虽然只是萍水相逢,您的少年勇迹与慨诺风格早已耳熟能详。此去吴郡山险路迢,区区许贡不足为虑,唯恐严白虎与众宵小勾连,暗下阴险。董某虽无长处,愿随公子一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董袭抱拳拜倒,双目赤忱,任凭山水从身侧流逝。
“好!”孙策大喜,“既然董兄弟这般慷慨大义,我孙伯符又如何能再畏畏缩缩!便叫你我三人——”
话说一半,孙策笑着回首看去,遽然僵脸噎声。
“呕~”便是那有如熊壮的宋礼让,不知何时已蹲在筏边,扼着嗓子眼正往江水里直吐酸水,一股怪异的刺鼻味道,随之飘至。
宋谦心里苦啊,他本来就不善水性,一路坚持下来已将那股反胃的呕吐感压制到了极致。谁料又凭空多出了几条瀑布,水势因此大急,竹筏也颠簸迅捷了许多,加之先前浅尝了几口腥味冲舌的生鱼片,又是天寒地冻,半身淋湿的他受尽冷风侵袭,几方症结一齐发作,当是再也忍不了了!
可怜这位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屠夫,死且不惧,居然是被一艘小小的竹筏给治得服服帖帖,颜面尽失。当众丢此大丑,神经大条如宋谦也不禁涨红了脸,且急且恼,一时脑壳生汗。
狠剜了一眼装作鸵鸟缩成一团的心腹侍卫,孙策黑脸撇开了头,干笑一声顾左右道:“江东人杰地灵,如董兄者,义士壮烈前仆后继,竟是何其多也!”
虽然明知道眼前人儿此行或许别有用意,也猜测出他与吴郡附近的山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毫不妨碍孙策一颗热切的心。他本就是一个做事直接、待人豁达的好男儿,受此言语一撩拨,心头一股豪气不免油然而生。
“公子声名在外,勇武不亚于昔年西楚霸王,要取下整片江东也是早晚的事。元代不过草莽出身,不求富贵荣华,只希望待日后公子成了江东之主后,能善待这里的每一个子民!”
“董兄过虑了,此事不消你说,伯符自当勉力为之!”
董袭默然片刻,眼中涟波粼粼,方低沉声音道:“还有一事,公子若从此言,则进可图谋中原大业。退可摒除群雄觊觎,当是稳坐半壁钓鱼台!”
“何言?”孙策眼睛雪亮,大为好奇。
“剿灭水患,广召工匠船夫,倚长江天险,竭力修造楼船战舰!”
————————
“造战船?”昏暗的房间里,情不自禁的提高了音调惊叫一声,周瑜已是用着难掩激动的目光,目不转睛看向对面的雍实阔少。
“当然!边陲戎狄素产宝马,那儿的骑兵闻名天下,因此自武帝时期便常常受其寇边侵袭,屡灭不尽,不胜其扰。再说中原土地肥沃,士卒多骁勇,兼有利刃厚甲的辅助,能在那儿称王称霸的人自然也是无往不利。只有这江东,虽谈不上富庶,地广十万里,为何却偏偏没人拿正眼瞧过它?盖是少一长足倚仗耳!你家主子人称小霸王,一路高歌猛进、战无不胜,便是说整个江东已成囊中之物,应也没人反对。此时中原诸侯混战,都是无暇顾及这偏僻蕞尔。可一旦有一人成事了呢?到那时,只怕任凭你主再是骁勇,也无法阻挡这中原铁甲的征蹄吧!”
“其实,世人都错了。江东的屏障,不在山峦恶瘴,也不在流民的多少,而恰恰是这条横亘南北、昼夜不息的哺育母江啊!以长江天堑,安定东南故土,待中原鹬蚌生死之际,伺机取利,此方为王者之道。只要能看到这点,无论如何你主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所以这楼船是何建造法?”周瑜趋身再问。
“今时的长江,到处是落草成寇的水贼,这帮人并没有大罪大恶,不过是受当地官吏一再逼迫身不得已。其中熟稔水性的做了匪,有一技之长的在外流离求生,你主要想稳固政权,对付水匪须得以强硬的手腕震慑,用博大的胸怀接纳,化为己部。有了他们,就可以训练出源源不断的精良水军矣。至于流亡在外的百工,更该施以厚禄薄税,吸引他们前来效力,借彼所能打造出天底下最先进的舰队装备。当然了,不仅是楼船,诸如艨艟、赤马、走舸此些中小战舰,只要是能在水上行走的,皆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如此,划江而治,势如鼎足,自可保江东基业百年无失,天下霸业亦诚可期也!”
“好一个划江而治、势如鼎足!”周瑜不禁拍案而起,“实不相瞒,公瑾心头亦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身陷局中,不得方向,且是孤身寡力,知心无觅,苦恨独木难支耳!听闻子敬方才一席话,周郎既有不谋而合之灵犀,更似醍醐灌顶开了窍,当是浑身畅快啊!”
停顿有顷,周瑜露出期许的目光,幽幽道:“却不知兄长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鲁肃怔忡,长叹一声道:“不瞒老弟说,鲁某前日刚得一好友推荐,听闻现在的淮南正是政治清平,百姓安康,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正打算带着百余族人迁居寿春袁公路处!”
周瑜勃然奋起,恨声骂道:“却是何人推荐,欲将子敬送入虎穴焉?应立即同他绝交!”
鲁肃惶然无措,一时嗫嚅:“此话怎讲,袁公路好歹乃是四世三公之后,宗族门徒遍布五湖四海,如今他已是割据一方,连天子也要卖其三分薄面。鲁某区区一介布衣,自幼便开始跟随家父行商奔走,一如无根的浮萍。不怕叫老弟笑话,这些年我虽然是衣食充足、看似表面风光。说到底,腰缠万贯又如何,商人就是商人,无非还是天底下最卑贱的阶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有的越多,我却越感到难安,世道纷乱,稍有风吹草动我便会胆战心惊起来。这样的日子实在煎熬,我累了,也想开了。故而此生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觅得一方净土,佑我宗人祠堂平平安安,免于战火的动荡。如此即使是耗费我所有的积蓄,子敬也无怨无悔!”
“子敬呀子敬,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周瑜大顿其足,一副痛心疾首道:“是,人各有志,你有保护宗人的责任这无可厚非。可既然上天给了你富可敌国的财富,你又何必再自怨自艾、甘心屈居人下呢?那袁公路是什么人?一个鼠目寸光,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你要去投奔他,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啊!其人素来薄情,我主孙策便是好不容易从他手中逃脱出来的,日后待江东大局稳定,当是尽驱江左雄师讨伐此悖逆狂徒。到那时,袁贼失道寡助,各路诸侯纷纷起兵响应,你的宗人也将遭受无妄的灭顶之灾啊!”
鲁肃“咚”地跌坐,目光涣散,却是失了魂魄。心中早有的计划突然被人说得一无是处,甚至自己还觉得极有道理,无力反驳一句。那种来之不易的曙光得而复失,所带来的冲击何等巨大,一时思绪万千,人也瞬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悲怆而茫然地看向这一脸无情的周瑜。
周瑜看在眼里,心中一软,语气不免也弱了下来:“其实你一早便心知肚明了,只是肩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一时难以面对现实罢了。看似爽朗热情的子敬,其实内心也应该是万分孤独的吧。之所以一次次的举族搬迁,不单单为了躲避战乱,更多的是想你心有不安想以此麻痹自己,徒求慰藉啊!”
“留下来吧,鲁子敬,我和伯符都需要你,江东也离不开你。”周瑜温声,恳切道。
“你也说了,江东糜烂不堪,非明主不能支撑。今时我军东渡,不过三月,刘繇已尽失守土。余下的几个藩臣,垂死挣扎而已。这样的局势还不算明朗么?说到底,我军初来乍到,许多当地世家大族都还在观望,态度一直很是暧昧。这也难怪,毕竟朝令夕改,官吏更迭频繁,难免再蹦出个其他得势人来!权力的背后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只要稍一站错队伍,整个家族也会俱数湮灭。因此需要一个标杆,一个能让那些公室子弟望风依附的标榜。这也是我主的意思,从其中选出几家听话的作为代表,以便在日后关乎国运民生的大计略上,能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与呼应。子敬,你细想想看,若你们鲁家现在第一个站出来,便是雪中送炭,他日我主霸业既成,还会担心得不到丰厚的回报么?这是一件互惠所需、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妙之事啊!天赐良机近在眼前,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再去投奔那个极不靠谱的袁公路去!”
“呃~”鲁肃张口欲言,却发觉喉结打颤,发不出声来。
“兴建水师、划江而治的远谋是你一手提出的,若子敬同意,只要我主凯旋归来时,公瑾愿亲自将你引荐于他,我本人亦甘作陪衬。到那时,你我二人同心联手共辟嘉世,岂不快哉!”
鲁肃静默不应,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坊间传闻这周公瑾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先前我还不大为意,笑那凡夫俗子定是被其俊俏的外表魅惑了去。今日一见,方知有果必有因,此人不仅相貌堂堂,丰神俊朗鲜有匹及,便是珠玑神见,妙语谈笑间也是当世仅有。这等长相帅气、心思通窍的内外皆是完美无缺的奇男子,还真是让我鲁子敬好一番爱慕嫉妒啊。能说出这样不卑不亢的话,说明他也是求贤若渴、心胸开阔之人,得辅贤良,那我且有什么可犹豫呢?”
“呵,周公瑾,孙伯符,说不得小小的江东便将在此二人手中大放异彩,到那时天下诸侯又该如何应之?!”
暗暗观察许久,但见对面鲁肃脸色忽喜忽悲,周瑜一时拿不定他心中的想法,当下大急,眼珠一转却故作一副阴厉的表情,便沉声道:“哎,以子敬经天纬地之才华,若是真不能为我主所用,也怪不得周某狠下心肠,作出辣手摧花、一绝后患的出格事来!”
鲁肃愕然抬头看他,却瞬间察觉到对方眼波底那丝丝揶揄的情调,一时心潮生暖,相顾失笑。
灯油枯尽,最后的一撮小火苗在灯芯上跳动了几下,终是熄灭。爽朗的笑声令伏案酣睡许久的小庞统皱眉翻过身子,又自窗棂门隙钻出,袅袅荡荡,飘向了远方。
再看院落,不知何时东方已是升出了朝霞,半边绚烂。风止雪歇,天地间一片苍茫无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