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一)
端泰十五年
长安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夏风拂动,不躁也不湿,微微的有透人心脾的凉。雨后,天边虹光未消,隐隐的,竟勾勒出祥和昌盛的模样。大街上人来人往,或撑油纸伞,或干脆豪爽地踏步而行,看上去颇有天启年间的风采。人群中,有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像一只自由的雨一样的穿梭在人群中。不必说,她必然是自由惯了的琏婳,她一不撑伞,二不带伞,信马由缰地在长安城东闯西逛,大口地呼吸着甜爽的空气。只是这苦坏了她的随从,因为他们必须绕过汹涌的人群,时刻以十二分的精神保护着楚王府的小郡主。
琏婳跑到了市集,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买买买,可今天有所不同,因为她发现了前面卖糕点的小摊上有个熟人。
她一双眼睛一转,登时想出了个玩闹的好点子。
那人随便拿起一包糕点,问道:“老板,这个……”
“这个我要了!”琏婳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小摊,一把抢过那包糕点,一边付钱一边说。
琏婳睨那人一眼,但看他今日罩了绿色外衫,领口、袖口都用银线绣出了祥云模样。少年一双杏核眼,水光潋滟,透着清纯娇憨的笑意。微微垂眸时,他的眼睑狭长而上挑,甚是招人喜爱。一番唇缘弓,似笑非笑,让人无疑转移视线。如此的角色,定是长安笑公子,李武之无疑了。
李武之也偷偷打量着琏婳。琏婳今日穿了淡粉色的长裙,上绣点点荷花,和发髻上的宫花甚是登对。她的一半头发被高高地绾成了发髻,发髻后垂着两根长长的红色纱带,这带子虽长,却不及她另一半批下来的头发。
琏婳是楚王府的小郡主,李武之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两人称得上是熟识,可两人偏偏就是性格不合,一见面就吵架。开始的时候是两个人认真地为了某事吵架,后来就变成了一方挑衅一方应招。比如今天,就是琏婳挑战李武之。可李武之绝对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肯定会用一百种方式不让自己吃亏。所以一来二去,两人的吵架倒成了解闷的法宝,时不时就吵一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李武之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形态,道:“你这个人……”
琏婳毫不在意李武之说了什么,她挑衅地挑挑眉,道:“我已经付过钱了,不信,你问那老板去。”她转身欲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复而说道,“这包糕点我甚是喜欢,所以,是我的了。”
李武之伸出右手,一把拽住她,问道:“喂喂喂,你听说过先来后到吗?”
琏婳笑着应了一声,转而神色一变,一把推开了李武之,道:“那你可知道女士优先?你的那些圣贤书可是都背到猪肚子里去了?”
李武之撇撇嘴,愤怒地挥起了自己的小拳头,然而这拳头并不会真的落到琏婳身上,只见那小拳头在空中懊恼地划过了几个圈,终于还是“嘭”的一声打在了小摊上,李武之道:“你问问老板,这是谁的!”
“好啊!”琏婳气势十足地转过身,问道,“老板,你说这是谁的?”
老板的脸抽搐了一下,神情十分不自然地说:“额……其实……其实我这里还有一包,你看你们……”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琏婳发誓她听到了随从偷笑的声音。
琏婳气恼地转身,心想自己今天怎么这么背,上门找茬不成,怎么还被这随从看了笑话?她是谁啊?她可是郡主殿下!怎么可能受得了这口气?然而,就在她正欲发怒之时,高举的右臂却被人一把钳住。她知道李武之没这个胆量,所以她好奇地转过身去,入目的却只是一袭红色。
那少年剑眉英目,五官立体而成熟,分毫不见羞涩模样。
常人只是着白衣好看,可这少年的红衫下却隐隐现着玄色华服。
此人便是秦王——平盛。
大半长安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平盛放开了琏婳的手,琏婳乖巧地一步跳到李武之身后。她自然知道平盛不会为难自己,但她也知道平盛是一个严格到有些刻板的人,她可不想在这个久雨初晴的日子惹上什么麻烦。
李武之的嘴角一阵抽搐,她知道琏婳此举的意思:从小到大,如果两个人联合闯祸,那背锅的一定是李武之。
而理由,自然也是琏婳编出来的,就是:李武之是世袭罔替的镇国公世子,这点小事无伤大雅。而琏婳的郡主却是不可荫封的,只此一份,不能弄丢。
“所以,就辛苦镇国公世子殿下英雄救美啦!”
琏婳如是说。
李武之勉强地笑笑,他的表情系统其实已经瘫痪了。因为平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他不快乐的气息。他挣扎着张开嘴,道:“平……平盛啊,你怎么来了?”
“陛下传召你我,故而我特来寻你,不想你正在和郡主玩乐。”平盛的声音十分低沉,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相配。事实上,平盛比李武之还要小上一月。
“好好好!”李武之一边跟着平盛走一边把琏婳往人堆里塞,生怕让平盛想起琏婳这茬一样。他推着平盛往前走,讨好地说,“陛下传召是为了什么事情啊?我最近应该没闯祸吧?不会又是为了上回偷吃御膳房的事吧?还是朝廷又出了什么新政?诶,你别不说话啊!”其实李武之丝毫都不紧张,他只是担心平盛会处罚琏婳,他频频地回头张望,一个劲儿地给琏婳递眼色,让她快走,有多远走多远。哦不,她还是躲在楚王府不要再出来了。
两人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平盛忽然停了脚步,盯着李武之“捆绑”自己的双手,道:“到宫门了,你可以放手了。”
李武之笑着收回了手,一步就躲出去老远,不说话。
平盛无奈地笑了,道:“你这心思竟还不如琏婳!你想,我怎么可能处罚她呢?她是楚王叔唯一的女儿,这些年楚王叔下落不明,整个长安都让着琏婳,我又怎么可能例外。”他玩味地笑了一下,这笑里分明带着几分“坏”的意味,他走近了李武之几步,道,“你这般紧张,莫不是看上琏婳了?其实你俩甚是般配,若你去禀明陛下,他定然……”
天启三十二年,皇八弟楚王随驾出征波斯而下落不明,几个月后,楚王妃产下一女,楚王生母全氏为其取名为“琏婳”,同日,陛下册封其为一品郡主。楚王是大胤人心中的英雄,故而人们对琏婳也对了几分敬意和同情,再加上陛下无子女,故而对琏婳便如公主般疼爱。凡是她喜欢的,还没有得不到的,所以,琏婳也在所难免的沾染了几分骄纵的习气。
“没有没有!”李武之恨不得捂上平盛的嘴,好让他不再乱说下去,他拽着平盛大步向前走,嘴里却不停地念叨着,“我跟你说啊,你这些话跟我说也算了,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别跟陛下说!我就把琏婳当妹妹,半分喜欢都没有!我让着她,和你让着她是一样的!你如果认为让着就是喜欢的话,那你怎么不娶她啊?我觉得你们也很配啊!”
“又开始胡说了……”平盛无奈地摇摇头,腹诽。
且说这平盛就是简帝之嫡长子,亦是独子,只是简帝御驾亲征驾崩仓促又不曾册立太子,平盛其时不过两岁,故而一众宗室重臣推举吴王子勋为新帝,改封平盛为秦王,待平盛大婚后再册立为太子。前朝往事本不愿多谈,只因陛下与皇后顾氏至今无所出,故而平盛的婚事成了长安的另一桩心思,谁人不惦记,谁人不想看戏?
要知道,与平盛有婚约之人,便是皇后顾氏的亲侄女,光禄大夫顾好逑的独女,顾珊爱。
“对了!”李武之忽然换上了正色,“你和顾家姑娘的婚事……”他瞟了一眼平盛,发现平盛的脸色不能再难看了。
皇后并不知道,早在端泰五年的端阳节时,平盛的心便已然改变了。那年,平盛一个不慎险从马上摔下来,好在被无忧宫弟子所救,平盛记住了那张强装镇定的脸。而一旁的李武之,则记住了那个面带疤痕却又云淡风轻的人。
他们的心里的确都住着不同的人。
李武之连忙换了个话题:“诶,我跟你说啊,这个长安最好吃的东西还是……”
就这样,在平盛冷着脸看李武之的戏耍中,两人进了皇宫城门。
只是他们没有主要到,在市集的人群里,躲着一个蓝衣少年,一眼银线累穿桃花,一眼金丝平行丹凤。
琏婳心满意足地回了楚王府,手中摆弄着那包糕点却并不吃,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以及,一抹红晕。她的脑海里,满是李武之天真无邪的笑容。
琏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李武之的,或许是时间太久,她已然习惯了。
千里之外的无忧宫,两名少女坐在树下聊天,一个生得美丽无比,另一个的脸上却带着一道疤。枯黄的树叶落在她们的肩头,旋即又被微风吹起,带着她们的心愿,飞向了远方。
平静的深宫里,一女子正在安详地读书。她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册话本,上面端正地写着一行蝇头小楷:“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他们,就快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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