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四)
“我父亲让我来长安过……”佐温珲不假思索地说了前半句,可不止怎么竟又顿住了,他的眼睛转了转,看着无心,凑上前,压低声音,“过过眼瘾!”
“什么啊!”无心知道他是在说谎,她一边吃烤羊肉,一边说。
佐温珲挺直了上身,道:“你看!我说了你又不肯信!我不说,你又要问!你们大胤人就是这样,说话弯弯绕绕的,一点儿都不坦诚!”
“你坦诚!就你坦诚!”无心把身体先前倾了倾,带着几分压迫感,“你说的也不是真话呀!你什么时候来大胤观光不成,非要挑在这个时候?又是年节,又是大祭司入宫祈福,说出来谁信啊!你去哪里观光不成,非要来长安!你不知道这里是是非之地吗!”
佐温珲闻言一笑,道:“看来你也不是个完全的笨蛋嘛!”
“你说什么呢!”无心把帕子扔在他脸上,表达自己的愤怒。
佐温珲将那帕子展开,叠好,放到桌子上,推到无心面前,动作一气呵成,颇带着几分君子风度。
无心将那帕子收回怀里,望着佐温珲等他的一个解释。
哪知佐温珲全然忘了这回事,一个人吃的很爽,时不时还给无心夹过去几道菜。无心是最喜欢美食的,看了这小山一样的美食,心里有什么气都消了。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佐温珲坚持要送无心回去,因为太晚了,路上万一有个意外……但是无心说不必,一来这是长安,街上巡逻的人不少,二来她会武功,不怕的,三来佐温珲身份特殊,被人看到了也不好。左来右去的,佐温珲也说不过无心,只能在她身后跟着她,默默地送她前行。无心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也或许是因为今晚的月亮实在是太美了,腊月十六,她竟然唱起了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佐温珲停下脚步,他精通汉学,知道这首诗是李白所写来赞颂杨玉环的美貌的。只是他不知道无心会唱这首诗,更不知道她能唱的这么好。佐温珲情不自禁地快跑到无心身边,伸手拉住她,道:“无心,你想去掉脸上的疤痕吗?我曾经说过我有办法……”
谁知无心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佐温珲疑惑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珠。
无心道:“佐温珲,我且问你,天朽是你何人?”
“他是我……师父。”佐温珲的心怔了一下,人人皆知和开口承认总还是有所不同的,何况是当着无忧宫圣女的面。
“那你可知我的母亲是被天朽所杀?那你可知我脸上的疤是因此而来?佐温珲,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今天没有跟我说实话,我……我恐怕不能再和你做朋友了。”
“无心!你这样子对我不公平!拜天朽为师并非我能选择,你脸上的疤也并非因我而起!我现在帮你找药去掉疤痕还不够表达我的诚意吗!你想听实话,我就告诉你,我来长安是要过春节的!我父亲让我来的!我父亲是汉人!是大胤人!你明白吗!”
“你……你说什么?”
佐温珲站在那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一头困兽。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无心拉住佐温珲的手,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佐温珲鼓起勇气,坚定地说:“我说我父亲是大胤人!”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
“那你父亲是大胤哪里人?”
“长安。”
李武之和琏婳准备了半天,终于把活动定为爬山。年节将至,山上人少、清静,而且还有放天灯的活动,甚是有趣。平盛本着入乡随俗的精神去买了一盏天灯,李武之和琏婳则本着好玩的精神去买了天灯。顾珊爱和陈迭微没有时间准备,所以也跟着买了天灯。而解心和无心是自幼在无忧宫长大的,她们无需去买天灯,因为她们自己会做天灯。解心的天灯上画着美丽的山水人物,天灯下围绕了一圈流苏,如此精巧的天灯,即便是飞得再高,也能一眼认出来。而无心的天灯则显得有些一般,和街上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为此,解心还嘲笑了她一回。不过解心不知道的是,无心的灯芯是东海人鱼烛,一经点亮便无法熄灭的人鱼烛。换言之,无心的天灯是一盏长明灯,是可以永远在天际飞翔。
那日甚是热闹,夕阳还未收敛光芒,天边却已经星星点点地挂着几个天灯影子了。那是心急的人为了讨头彩。不过平盛一行人是不着急的,他们但求灵验。
众人用过晚膳,天已经黑透了。但外面却有如白昼般分明,一是万家灯火,二是天灯盏盏。互相呼应,互相映衬,生生地把黑夜变成了白昼。
琏婳建议大家去琉璃山上放天灯。一来那里地势高,二来那里人少,是个清静的所在。众人一番应和,全然忘了夜晚山路难行的道理。不过他们年轻力壮,对山路熟识,又有天灯照亮,的确不怕。
到了山顶,众人便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又大又圆的月亮,这月亮身边孤孤单单的,没一片云彩陪伴,而那些天灯呢,总是在月亮下方徘徊,任是怎么浮浮沉沉,却就是贴近不了月亮,让人看着怪着急的,却也带着几分心疼的味道。
解心扯下了天灯的罩子,那盏精美的天灯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平盛好奇地走过来,绕了一圈也没看到解心的愿望写在了哪里,便问道:“你的愿望呢?”
“愿望?”解心一笑,故意气平盛说,“我的愿望便是你不再纠缠我。”
“加油!”平盛一脸认真的表情,“一定不会实现的。”
李武之跟着无心一起走,一边走一边问:“诶,无心,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愿望啊?”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无心停了脚步,认真地回答。
无心的手抚摸着天灯的骨架,那骨架是用木头做的,丝丝木刺倒立着,是清理的时候手速太慢的缘故。
李武之看第一计没凑效,就想出了第二计,他不断地说话来吸引无心的注意力,李武之擎着自己的天灯,道:“无心,你知道天灯怎么放才能飞得更高吗?我告诉你啊,你得把它慢慢地托起来,慢慢地松手……”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不觉间已经把天灯举得高过了头顶,他偷瞄了无心一眼,却见她还是低头不说话,他索性一松手,那天灯没了束缚,便自顾自地飞远了,他装作惊讶的样子喊道,“无心你快看啊!我的天灯飞走了!诶呀!我还没准备好呢!它怎么就飞了呢!”他一边说一边抓无心的手,无心没有防备,她的天灯也就在瞬间脱了手,向着远方飘去。
“等等!”无心似乎在唤那天灯,可她旋即就变得很失望,“我还没写愿望呢……”语毕,便向着一旁的大石头走去。李武之眼疾手快,抢在无心坐下之前解下了披风,叠好了,铺在石头上面。那披风是嫩绿色的,铺在石头上倒像是一层青苔,不,是一层青草。无心本来推却不想坐,可是李武之硬是把她按了下去,不由分说。
“多谢。”无心低声说。
“没事!”李武之坐到她身边,笑着问道,“无心,你刚刚想许什么愿望啊?你不妨告诉我,我可是镇国公世子,一般的愿望,我都能给你实现了!”
无心一笑,回答说:“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你若真是为了我好,便别问了。”
“可……”李武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清凉的女声抢了白。
“你若是想放,可以用我的。”琏婳带着天灯,走过来说。
“你不放?”无心反问。
“我不信这个。而且……”琏婳睨了李武之一眼,垂眸,“而且我没有愿望。”琏婳所言的前半句倒是不假。琏婳的祖母和母亲都是朝鲜人,比起满月,她们更相信初雪的力量。而后半句,则完全是妄言,听不听得明白,全看李武之是否是有心人了。
李武之目光躲闪,不看琏婳也不看无心,更不说话。
无心浅笑,道:“还是放一盏吧,毕竟……你都来了。”
琏婳望着李武之,李武之对她一笑,这笑里带着些许鼓励的成分。琏婳走到前面,缓缓地将天灯送了手,天灯便接着风的力向前走去。琏婳双手合十,道:“也罢,我便凑一回热闹吧。反正这里的天灯这样多,也不差我这一盏,你说对不对,李武之?”她终究是楚王的女儿,性子里的刚烈是改不了的。
“对,你说的很对。”李武之笑着回答。
一阵风吹过,无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冬天的风多少还是有些凉的。李武之这才发现无心穿的是无忧宫的宫装,单薄的很,他连忙脱下外衫,罩在无心的身上。无心自然不肯,挣扎着要脱,可是李武之一把按住她的肩头,语气坚定,逻辑滑稽地说:“无心,如果你生病了,就没有人给帝国祈福,如果没有人给帝国祈福,陛下就会龙颜大怒,如果陛下龙颜大怒,那我就会小命不保。为了我的身家性命,你就行行好,穿上吧。”
无心被他这番说辞逗得一笑,自是不再推辞。
琏婳走过来,道:“李武之,你这披风怎么就偏是绿色的?多亏没有帽子,不然像什么话?”
“绿的怎么了!”李武之一跃而起,喜欢绿色是他的错吗?他就是喜欢这生机盎然的颜色!他就是喜欢穿着绿衣服!他理论道,“你看平盛,他的披风还是红色的呢!你怎么不说他要出嫁啊!”
这话引得众人去看平盛,却见平盛的披风正披在解心的身上。而他自己则是一身玄衣,和黑夜融为一体。明暗不定的天地间,解心一身红衣,倒显得娇美异常。
平盛不解地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李武之连忙侧过身子喊陈迭微,他可不想得罪了秦王殿下,“好啦好啦!你别一个人站在那里抒情了!”李武之打断了陈迭微的思路,他指着天边,惊喜地说,“你们快看啊!好美的烟花!”
天空闪现着无数的光点,是一场盛大的烟花。红的、黄的、绿的、蓝的……数不尽的颜色在天边绽放,无数的烟火像一场太阳雨,落在九州大地上。
李武之呆呆地望着这烟花,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们说,我们十年之后还会在一起吗?”
“别问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啊!”平盛笑着回答,他将解心搂得更紧了些,“别说十年,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众人一阵大笑,这笑是发自内心的,是最纯良的。
天真的他们尚不知世事的多变,他们心中最美好的愿望,终究会化成最残忍的利刃,戳进每个人的心里,直到鲜血喷涌,直到生命尽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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