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消息

1消息

刘娅蜷缩在轮椅里注视着窗外的夕阳，她正处在傍晚之后夜晚之前的那段忧郁时光中。简单说来，这是她一天中内心最为平静的时段，那双病腿似乎不再钳制她的注意力，太阳的余晖又让她的脸颊重新闪耀起了光泽。这一刻总会让我回想起她身上那些令我着迷的地方，回想起我们为何相爱、结婚，为何在争吵中容忍对方，并相互妥协。

“操持家务这种活儿很适合你这种大男子主义者。”她扭过上半身看着我说。

我把擦完餐桌的抹布扭干扔到水池边上，看着她说：“我就当这是女权分子给我的恭维了，我猜这肯定是违心的。”

她笑了笑，然后扭过身继续注视着窗外。

我边洗碗边瞅她，这个女人有着惊人的美貌，即便是在轮椅里，也丝毫没有折损她的魅力，或许还增加了一些。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往某些方面想，我问道：“晚饭怎么样？”

“不错，油煎番茄我猜除了你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来了，”说完她瞪着我问：“下面你是不是还准备问我感觉怎么样？”

自从她的双腿不能动弹后——她不想听到“瘫痪”这两个字——我们的谈话就变成了这样。实际上，我们的生活也改变了很多。比如她要求我们应该分屋睡一段时间，以便让她培养独自生活的能力。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为了我厌倦这种生活再喜欢上其他女人并最终和她离婚后而考虑的。

“今天不问了。”

她又转过去看着窗外。太阳的三分之二都已经没入了地平线，看得见的那三分之一和西方的红霞融成了一片，像一块烤过头的披萨。这时她静静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不错。”

“具体说说。”

“这个……”犹豫了四分之三秒后我说：“我身体健全，我父母身体也健全，我岳父岳母的身体好像也健……这个我不太确定，也许我该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她插话道：“别刺激我。”

“好的，”我继续说：“我事业有成，年终还有望升任公司的全球副总裁……”这时她扭过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开始极尽所能地胡诌：“除此之外我还不用担心自己的老婆会出轨，因为她到哪儿都得让我推着。不过就这点而言，我并不能高兴太久，因为她正在努力培养独自生活的能力，届时我又该担心了。”

她白了我一眼，扭过身背对着我问道：“年终你真的有望升任副总裁吗？”

我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是的。”

“我该在这个时候把你拱手让给别的女人吗？”

“这确实有些难以抉择……”

她转过头瞪着我，双眼红红的，像是有些无奈，不知是为了我这个人还是年终我要升任副总裁这档子事，我宁愿相信是前者。不过话说回来，只依靠自己她就算无法成为一个富婆也应该不愁吃穿，没有那场车祸她的生活还能更好。

刘娅在一家美国生物技术咨询所任顾问，她具有业界顶尖的学术水准，以及无可挑剔的受雇履历。那家咨询所当然知道这些，因此她才能得到美元6位数的咨询费。这让她很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直到她遇见了我。

这都是5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那场车祸还未发生。

这时她说：“对一个残废来说，没人拖累就是最好的事情。”

这是我们这一周谈话的固定套路。车祸后差不多每个星期我俩都得换一种交谈方式。截至上周她已经平稳渡过了愤怒期，从这周开始她又进入了自卑期，交谈时她会不断地自嘲，我所要做的就是配合她，为她补充那些自嘲时无法触及的盲点，所以我说：

“如果没有自己的拖累那就更好了。”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刚准备开口，我睡觉的那间屋子就传出了手机声。我俩对视一眼，我出了厨房，走过去从桌子上拿起了手机。

来电话的是车行的机械师，他要和刘娅讨论一下给轮椅换装新发动机的事项。我走到厨房把手机递给那个需要轮椅的人。

她拿着手机听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手机问道：“速度不能再快了吗？”

我忍不住插话道：“太快不安全。”

她把手机放到腿上，盯着我说：“多不安全？能让我的胳膊也变残废吗？”

她的情绪转变得太快，这不是个好信号。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种时候其他人的任何反应都会使她更暴躁，所以我选择不说话。

我俩相互对视着，她双眼圆睁，乌黑的瞳孔直盯着我，鼻孔随着呼气不断张开，这通常是她发怒的前奏。她说：“如果你那么想做好事，干吗不让你们公司给联合国卫生署捐疫苗去？”

“你不必装作很在乎我，”她提高声音对我说：“更不必对我强作怜悯，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因为那该死的L1-L5腰椎遭到撞击，我的双腿再也无法动弹，现在我连上厕所都得祈求上帝帮忙，我必须强迫自己接受已被囚禁在轮椅里的事实，强迫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才能勉强平静下来。5个月来，每天我都得在无尽的自我厌恶、绝望与继续活下去之间进行选择，促使我选择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她的双眼流出了泪水，继续说：“但现在我有些怀疑，我怀疑你只是表面上装作很在乎我，实际上却只想将我紧紧攥在你的手心里，我怀疑我只是你向我们的亲友炫耀自己的工具，告诉他们即便你的老婆变成一个废物你也会爱她——”

我开始靠着餐桌低头揉眼角。

我听到手机里传出了响声，再次抬起头时看到她又拿起了手机。

她擦掉眼角的泪水，注视着窗外对手机说：“那就换个发动机……”接下来是一阵停顿，然后她不耐烦地冲手机说：“对！就是最快的！”她突然拿下手机看了屏幕一眼，然后一把将手机朝我扔了过来。

我赶忙接住手机。

屏幕上显示来电话的是阿诺·卡莱尔，生物数据公司非洲实验区的负责人。我接起了电话。

“简，你必须看看这些。”对方气喘吁吁地说。

“简明”是我的名字，公司里的那些美国佬都习惯称呼我“简”。在此我得说一下，我是美国生物数据公司的研发经理。美国生物数据公司是一家从事生物及基因制品研发、生产和销售的跨国企业。作为研发经理，我负责公司在亚洲和非洲的所有实验区的正常运作，简单说来就是发掘、分析、评估某些新的生物技术，在其他公司还没意识到其所具有的商业价值时把它们推上生产线，然后赚钱。

我打开对方传来的视频通话，卡莱尔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一台计算机显示屏说：“这是非洲试验区传来的画面，你看到了吗？画面清晰吗？”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模糊成了一片，我回答道：“看不清楚，什么情况？”

“他们在做今天的第12次基因介入实验时发现了一些问题，很多实验动物状态不对。介入药物注入之后，有些动物的生命体征突然开始出现衰竭。但那些生物学博士认为他们的基因置换过程是完美的，出现这种情况很不合理，他们觉得……”我打断他的话问道：“他们对多少动物做了实验？”

“算上对照组一共有8只，大猩猩、黑猩猩、矮黑猩猩和红猩猩各两只。”

“几只出现了衰竭？”

“3只，那些搞实验的家伙说这不关他们的事，计算出的基因数据是无误……。”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刘娅，她依旧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她在听。她是那种骨子里就喜欢解决问题的人，更确切地说，她是那种喜欢冒险的人，任何刺激神经的事都会让她着迷。

或许我也一样。

我出了厨房走到我的卧室里打开电脑，问卡莱尔：“试验后多久出的问题？”

“没多久，”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到20分钟。”

我用自己的账户登录公司的服务器，输完密码后打开自己的事件提醒箱。仅一个周末里面已经积攒了大量文件。我打开实验室突发事件表，画面转过来后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头倒在血泊中的苏门答腊猩猩，这是红猩猩的一种。它的头部已经浮肿，糜烂的嘴角很像得了口蹄疫的肉牛。

卡莱尔在手机里说：“解剖人员说地上那些血都是因肝功能异常出现的，但更具体的死亡原因他们还在分析……”

“还在分析”是那些实验人员在得不出结论而又必须维护自尊时的标准措辞。

我又打开其他的视频，画面都不忍目睹。有一只大猩猩头已经裂开了，卡莱尔解释说实验开始后的2分钟内它不停地在实验笼内横冲直撞。

类似的画面总让人有些伤感。我相信大多数实验人员都是爱动物的人，但总有那么几次，霉运会快速降临在那些动物身上，在实验人员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之前它们就会死去。虽然我手底下这些人都是基因研究的行家里手，而且在每次基因置换前，他们通常都会利用超级计算机对目标基因片段做成千上万次模拟实验，但这也无法避免类似事情的发生。

“那4只目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它们也接受了同样的实验，那些实验人员认为这无法解释。”卡莱尔说。

“那4只存活的里面有和那两只死去的一样的品种吗？”

“有，黑猩猩和红猩猩各有两只接受了实验，其中各有一只死了，这说不通。”

“他们实验操作的基因片段没错吗？”

“他们说没错，就算有也没人会承认，我们都了解他们。”

这些实验的目的是为了确定不同人种间基因里的细微差别。实验人员通过置换那些基因组来验证人类基因组计划中对某些关键基因的定义是否准确。虽然猩猩与人类在基因上相似度高达96%，但其中的差异还是不容忽视，问题在于——这样的实验不可能在人类身上进行。

这时卡莱尔在手机里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上周我们实验室的失误率是百分之十三，每十次实验只有1只出现明显问题，但从这周开始失误率明显增加了很多。照这样下去我们绝对会超过研发周期，这会给公司造成损失。”

生物数据公司在和一家欧洲公司合作开发一种针对特定人种的疫苗，这是双方合作时的说法，合同书上也是这样写的。实际上，我们在为魔鬼开发疫苗，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我把手机放到桌子上，走到客厅从墙上拿下家里的电话打给我妹妹，希望她这个时候没在谈恋爱。樊芙是个职业恋爱者，每个月都会换男朋友，顺便提一下，她随我母亲的姓氏。

“大忙人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我要离开几天，帮我照看一下刘娅。”

“怎么照看？住到你家？”

“可能。”

“这算什么话，什么叫‘可能’？别绕弯子，直说。”

“你喝酒了？”

“这和你现在说的事情没关系。说吧，你什么时候走？”

我侧过脸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我说：“马上。”

我刚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我又重新拨过去，她接起来骂道：“你烦不烦啊，我马上就过……”

我压低声音说：“别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护窗锁别打开，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工具都放远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说完她又把电话挂了。

我把电话放回墙上，转身发现刘娅正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非洲区有些事情，我得去一趟，我让樊芙过来住几天。”

“让我陪她喝酒？”

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说：“让你帮她戒酒。”

她坐在轮椅里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柜子里拿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塞进去。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决定等樊芙过来再走，于是我坐到电脑前给公司的CEO特罗德写了封邮件。门铃声响起时，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向客厅走去。

樊芙和我抱了一下。她浑身散发着酒精和香水的混合气味，不过看上去还没喝醉。我在她耳旁轻声说：“你真漂亮。”

她一把推开我，骂道：“闭嘴，”然后又说了句：“滚蛋！”

我从衣架上拿下外套，走到厨房门口，刘娅不在厨房里，我又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推了一下，门从里面锁上了。

我看了樊芙一眼，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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