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尸骨未寒
阿古只一阵心痛,他看过讣告,知道高高在上的东丹王何以如此。他深知皇帝对太子的深爱和厚望,将储君地位的稳固视为国本。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驾崩本应急召太子灵前即位。然十几天了讣告才到天福城,如果这仅仅是端倪,那讣告宣布皇后称制,权理军国大事,用意就昭然若揭了。他知道皇后喜欢的不是长子,但没想到明智如此的皇后会以私情处置国事。怪不得王上会如此失魂落魄。
阿古只眼含泪水将耶律倍扶起来,拉着他的手,引他坐到一张椅子里,自己拉过另外一张坐到对面,膝盖挨着膝盖,探身揩去外甥脸上的眼泪,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问道:
“图欲,你想让舅舅做什么呢?”
耶律倍像见到唯一的亲人似地眼泪止不住滚滚而落:
“小舅,你一向是最疼我的。不是我贪图权位,而是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昨天我还是人皇王,契丹储君,现在救被一脚踹开,成了让人耻笑的臭狗屎。我做错了什么?母后为什么这样待我!”
阿古只的心又是一阵紧缩,是啊,太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聪慧勇敢勤奋孝顺,南征北战功勋累累,冒着酷寒东征,为契丹拓地千里,连自己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对他心悦诚服,为什么要受此折辱。十年储君,一朝被废,任谁也难以接受,不要说心比天高的人皇王了。阿古只不知说什么才能既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又不加剧皇后太子母子之间的对立,迟疑良久才道:
“图欲,你肯定要去奔丧吧?见到皇后一切就清楚了。也许她正在等你,你一到就会宣布太子即位。也许有什么误会,当面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小舅随你一起去,你要是愿意,我陪你去见皇后。”
耶律倍抽出手站起来,捶着胸道:
“你别骗我了。等我?为什么不早发讣告,八百里加急两天就到了。误会?母后不了解我吗?父皇在天有灵!小舅,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要是不听母后的,你站在哪一边?”
阿古只两只手垂向地面,瘫坐在椅子里,好像傻了似地呆住了,楞楞地看着外甥,好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半响才结结巴巴道:
“你,你要反?”
耶律倍像发高烧说胡话般涨红脸嚷道:
“我反?我是储君,这是父皇的旨意,抗旨才是反!小舅,我说的对不对?这就是我心里的话!你把我抓起来交给母后吧,我赤手空拳,你抓我啊!你要不抓我就跟我杀到行营,我要去见父皇,我要去登基,父皇在天上保佑我!母后不能为所欲为!”
阿古只看了看左右,没有人,手下全都知趣地退到帐外,而且会站到听不见里面大声说话的地方。
“不,图欲,我为什么要抓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你承认我是对的,你是不敢,对不对?”
“我不是不敢,我是知道你成功不了,结果只会比现在更糟,我要是赞成你就害了你。”
“小舅,你怕我打不过母后,那好,我不去行营,我就在天福城为父皇治丧,我要为父皇办最隆重的丧礼,在父皇的灵前宣布登基。你保不保我?”
阿古只紧紧抱住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年轻国王,他还从来都没有如此动情地拥抱过自己的儿子。他的心疼得缩成一团,他非常同情这个不幸的外甥。契丹武士不怕死,怕死怎么打得了胜仗。但契丹人不能忍受侮辱,还有什么比十年太子无端被废更大的羞辱呢。这样的屈辱都能默然接受的人只会让人看不起。太子的反应再正常不过,换了是自己,一定比这个更加强烈,大概也会拼死一搏吧。即使不成功能骄傲地死去也是好的。他多想追随年轻的王上跃马横刀杀向行营,问一问皇后这是为了什么,像传说中的武士那样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皇上尸骨未寒,皇上留下的储君就被赶下台,总要有人为皇上,为太子做点什么吧。
可是这话他不敢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人皇王。自己可以死,人皇王不行。皇后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他最了解,整个契丹怕是没有谁比她更头脑清晰、思维缜密的了。她既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一份讣告,一切就早都准备好了。虽是亲生儿子,也绝不会手软,轻则圈禁,重则丧命。火上浇油,只能让悲剧来得更快。自己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图欲吗?
再转念一想,皇后这样做其实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图欲有弱点,他如果登基,多半会是一个独断专行甚至是残酷暴虐的皇帝,尧骨则仁厚得多。想来想去,他拍着图欲的脊背,象哄孩子般柔声说道:
“图欲,这也不成。我保你也没用。离开契丹咱们什么都不是。你以为郭仙成还会像条狗一样围着你转?咱们会被困死饿死。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能死得像一只臭虫。你会背上分裂契丹、失去东丹国的罪名,不会有人再同情你。小舅陪你去奔丧吧。我去找皇后替你申诉。皇后并没有说不让你即位,她会遵从皇上遗愿的。”
耶律倍挣脱开,凸起的眼珠燃烧着怒火,吼道:
“不,你骗我,你明明知道皇后想干什么,你想把我骗到行营,去向母后请功。”
阿古只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拉起年轻人的一只手,庄重地说道:
“图欲,我发誓,你永远是小舅心里的王上,我绝不会背叛你。不管你是皇帝、东丹王还是什么头衔都没有,你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离开你。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嫡生的女儿,是小舅的掌上明珠,她的名字和她的祖母一样,叫撒葛只。你要是不嫌弃,现在我就请求你同意她和兀欲定亲。”
阿古只的正妻给他生了六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最小,今年刚刚七岁。兀欲是耶律倍的嫡长子,今年九岁。在耶律倍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想和兀欲订亲无疑是高攀。按照阿保机的构想,帝国嫡长子继承,万世一统,太子登基后,兀欲就将成为储君。可是现在,帝统显然在改变,太子成了弃子,未来命运飘忽不定,掌握实权的皇后不喜欢太子,谁要是和他站在一条船上无疑也会失宠,聪明的人躲都来不及谁会主动来巴结呢。耶律倍知道小舅的提议是一份真心诚意,是在用行动宣誓分担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最后的堤坝被洪水冲垮,想要反抗母后吗?身边两个最有实力的人表了态,五叔不支持自己,小舅也不支持,尽管他们的出发点和理由不同。五叔指的出路是做附属于契丹的东丹国王;小舅呢,则是让兀欲做他的女婿。想当初,室鲁就是因为尧骨做了他的女婿而拼命帮他争夺帝位的,小舅会这样做吗?死是愚蠢的,屈从是明智的,能屈能伸大丈夫。终于,他暗自做了决定,不再流泪,也不再癫狂,打碎牙齿和血吞,等待复仇的机会。他瘫坐到椅子里,嗫嚅道:
“小舅,我听你的。”
这就是为什么耶律倍只带了两万亲军前来奔丧的原因。他在父皇灵前痛哭时勾起心中多少往事,真的是哀伤几绝、痛不欲生,恨不能追随逝者而去,直到昏死过去。现在死而复苏,望着一间空帐,几盏萤火,往事恍如隔世。安端听他发问,愣了半晌酸溜溜道:
“皇后命我留下陪你,其他的人这会儿恐怕都在她那里排队等候接见呢。皇后想知道天福城的情况,和你接到讣告之后的反应。我是绝对不会出卖你,谁知道阿古只那小子会说什么。告诉你,我见到匹鲁了,看来没有怀疑到他,真是万幸。图欲,你今天表现得不错,像个男子汉。别忘了,忍得一时才有将来。我还是去报告皇后吧,到底是亲生骨肉,她见你昏过去真的很着急,命老医正亲自来看,吩咐用最好的人参熬汤给你喝。母慈子孝,母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你等着,皇后马上就会来的。”
安端起身往外走,走到帐门口时耶律倍突然叫住了他:
“五叔,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去。”
安端站住脚,露出笑容,点头道:
“这才对,你是做儿子的,当然应该你去拜见母后。记着,只要说安慰节哀的话,别的什么也别说。”
耶律倍独自一人脚步蹒跚地来到不远处的皇后大帐。营中金柝正敲三更,肃穆的铮铮声在夜空中回荡。他心里犹豫,天太晚了,皇后一定休息了,还是明天再来吧。可是守门的侍卫已经看见他,不好掉头溜走,便上去问皇后歇了没有,侍卫说还没有,正在等着太子的消息呢。他只好命人通报,立刻就得到允准。耶律倍走进帐中,见母后坐在临窗的榻上,一只手肘支在红木榻几上,一只手握着丝帕,刚才好像正在翻阅榻几上堆着的文书。听见他进来,抬起未施粉脂的脸,上面的皱纹清晰可见,随便在脑后挽成个坠马髻的头发白的更多了,两眼泛着荧光,定定地望着自己,他不觉悲从中来,扑到母后的脚下,大哭道:
“母后,儿臣来迟了!“
只说了这一句,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述律平欠身将儿子扶起来,拭泪说道:
“图欲,你总算来了,母后一直在盼你。你父皇走得突然,母后觉得天都塌了,好久都觉得不是真的。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着手,所以没有早一点通知你们,尧骨也是三天前才赶来的。你有东丹国要安排,所以来晚了几天。娘不怪你。快起来吧,坐下说话。香莲!”
香莲应声进来,将一把椅子挪到皇后膝前,扶耶律倍起来坐下。她转身出去,一会儿又捧进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盏新沏的清茶,一盏换掉皇后手边的温茶,一盏放到茶几上,将茶几移到耶律倍的身边。然后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不是母子别后重逢第一次见面,下午刚一到就见过了,而且中规中矩地见了礼,只是除了必须的寒暄没有机会说话罢了。耶律倍哀痛昏迷的这两个多时辰是非常必要的缓冲时间,再次见面二人都为不可避免地尴尬谈话略为调整好了心情。
在等他醒来的这段时间里,述律平抓紧时间召见了最了解情况的安端和阿古只。
她先见的是安端。这个小叔子和他的兄弟一样,是专出坏主意的阴扇子,寅底石除掉了,早晚也要给这个家伙一个罪有应得的下场。谁知安端的态度非常坦诚恭顺,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从接到讣告起图欲的一切言行。说他起初激动愤怒,认为讣告剥夺了太子的皇位继承权,想要进行自卫。是自己多方开导,才让他想通了。现在东丹王认识到契丹的天下是皇后和皇上共同创立的,只有皇后才有能力、有资格全权处理皇上的身后事,皇后的一切处置都是为了契丹的最大利益,准备心悦诚服地接受。述律平才不会全信他的鬼话,不过见到事情的顺利超过预期,还是不禁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勉励了几句,表示不会埋没他的功劳。
阿古只的表现却着实出乎皇后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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