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闲云野鹤
称王平州?他从来没有想过。想要称王吗?现成的东丹王冠就在头上。是的,平州的潜力比东丹国大得多,东丹北边苦寒,东临大海、西、南被契丹限制,发展空间有限。而平州却是走向中原的踏板。第一步统一幽州,第二步就可以和李嗣源角逐天下。当年李克用不就是从大漠到太原,然后逐鹿四十年消灭朱氏一统天下的吗。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草莽武夫李鸦儿?姓李的得位不正,挑战他应能一呼百应。那就有可能建立一个他心目中理想的文化繁缛的中原帝国。但,兵权在卢文进手里,大太保可以背叛义父义弟,谁能保证姓卢的永远忠于自己?他现在拥戴自己可能是出于一时感情用事,又或许是想借助自己在契丹的影响应对来自北方的压力。
正如耶律倍所料,卢文进提出的兵谏一着是虚的,他知道这条路行不通,太子绝不会答应。然拥立耶律倍做平州王却是实的,卢氏有头脑有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深得契丹皇帝、太子宠信,能在四年中把平州搞得风生水起,搅得赵德钧坐立不安。但生逢乱世,被逼无奈,先叛刘仁恭,再叛李存勖,成了三姓之人。契丹皇帝和太子对他恩重如山,给他的信任和待遇超过以往的主子,他本不想再叛契丹,落得一个无耻之徒的名声。可现在阿保机死了,耶律倍失位了,他的对头们得势了,留下来不会有好下场,万不得已不得不再一次改换门庭。为了报恩,也为了证明自己,他真心想把太子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当然,除了仁义,利益的目的是少不了的,而且可能更重要:太子名重天下奇货可居,把他争取到自己身边,是一笔极大的资本。
耶律倍心潮翻滚、百感交集,卢文进的好意既像是干涸沙漠里的一股清泉,又像是一条咬啮着心灵的毒蛇。想想近来的遭遇,实在没有脸面再留在契丹,难得卢文进有仁有义,出走平州不能说不是一个出路。然他不能忘记,建立横跨草原、中原的帝国是父皇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平州是父皇征战二十年用大半生心血换来的成果。正是由于自己的庇护,卢文进如今才能把它从契丹夺走,亲眼看着父皇的心血付之东流,他的心在滴血。事到如今,想要阻止姓卢的别说眼下无权无势的自己,就是朝廷也做不到。见耶律倍半天不说话,脸色忽阴忽晴,谢旺财说道:
“太子是不是信不过大帅?李嗣源登基之后,派了好几拨使者来劝他归附,不但过去的旧账一笔勾销,还承诺给他节度使和平章事。平州的弟兄大多数是汉人,也鼓噪着要脱离契丹自立或降唐。其实李嗣源就是个沙陀佬,但他们不管,只知道他占据了中原。大帅要不是等太子,早就行动了。他说太子对他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也要等殿下拿主意。即便殿下拒绝也要等我回去后告诉他结果,才会考虑如何行动。”
如果卢文进宣布归唐,朝廷一定会封锁边关,耶律倍南下之路就会阻绝,虽然还是有办法浮海过去,但就大费周折了。这确是他诚心诚意的表现。耶律倍知道,所谓部下鼓噪,不过是卢文进内心鼓噪的托辞罢了。他虽然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可没想到李嗣源也进来插了一脚。本名邈佶烈的李嗣源虽然不识字,粗鲁好色、对父不义,对君不忠,却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他登基之后任革除弊政,励精图治,将唐国搞得欣欣向荣。他当然不会忘了幽州。他的亲家,卢龙军节度使赵德钧才能有限,幽州被卢文进不断蚕食骚扰,搞得烽火连天,政令不出城门,连粮食都运不进去,这种局面必须改变。他采取的策略不是打仗,而是派人游说卢文进。卢氏当初是因为杀了李存勖的亲弟弟李存矩走投无路才叛逃契丹的,现在不可一世的李亚子死了,这个恩怨也就消弭了。现在的形势是,即便卢氏不独立也会被李嗣源想办法拉过去。耶律倍端起茶啜了一口,对客人道:
“我领卢大帅的情,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卢文进要是真的记着皇上和本宫的恩,就应该答应,我会考虑投奔他。如果不答应,就别再说什么知恩图报,他从此就是本宫的仇人。”
“大帅说了,殿下只要不强求他留在契丹,什么都可以答应。”
“我不拦他,也不会告密,他对朝廷失望,我又何尝不是,他留下不会有好果子吃,我不想看着他死。但是,他不能霸占平州,也不能把平州交给李嗣源。平州不是他打下来的,是我力排众议让他把持的。他要是霸占,本王就成了契丹和父皇的罪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可以带走军队财宝,但必须将土地还给契丹。我不想做什么平州王,只要他放弃平州,本王就在中原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归隐山林。”
耶律倍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他下了决心,与其在契丹受辱,或在这个纷纷乱世上杀个你死我活,不如寄情山水,吟诗作画,活成一个超凡脱俗的神仙。这其实是一直以来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向往。
谢旺财愣住了,这个要求是他和他的主公都没有想到的,本以为太子会要求财富和权力,现在却是比所有这些更贵重得多的东西:他们安身立命的地盘。一个雄心勃勃、睥睨天下的人,怎么会忽然走到另一个极端,甘愿放下一切做个闲云野鹤。如果不是他对契丹的感情太深,就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大帅会怎么想?他当初投靠契丹时走投无路,脚下没有立锥之地,是皇上和太子把平州这样一块大肥肉白白送给他。可既然吃进了肚子里,要他吐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耶律倍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接着说道:
“刘仁恭在幽州经营二十年,最后身首异处惨死在晋阳。卢文进的地盘没有姓刘的一半,南有唐,北有契丹,身边还有赵德钧,他就是个挨箭的靶子。与其像刘仁恭那样打得焦头烂额最后惨败,还不如离开平州去投李嗣源,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是答应给他节度使,还有平章事,有宰相地位又有地盘,荣华富贵没有风险,哪样更好?他逃出来的时候像丧家犬,如今回去是人上人,要是他有良心,就应该知足,把平州还给朝廷。”
“可李嗣源想要平州。”
“他想要的东西多了,告诉他人地两得不可能,现在是姓李的有求于他,卢文进要硬气些,将来才能抬得起头做人。”
谢旺财想,太子说的没错,卢文进是契丹数一数二的汉将,能复投洛阳,不仅是人才的收获,而且对得位不正的皇帝更有人心所向的意义。这个年轻人非常机灵聪明,正因此才得到卢文进的信任。他想,到底走那条路太子先去了平州再说才是上策,坦诚道:
“殿下说的有道理,在下十分理解,可是这么大的事实在不敢为大帅做主。太子何不当面劝说他,指定比我转达强多了。大帅答应了最好,不答应殿下也为契丹尽了心尽了力,皇上地下有知定会欣慰。就算大帅想不通,殿下的事他一定会遂殿下所愿,称王也罢,做神仙也罢,都会竭尽全力拥戴成全。”
谢氏不辱使命,这番话说得既周到得体又有说服力,耶律倍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罢罢,能逃还是尽快逃离脚下这块伤心地吧,能不能说动卢文进就看造化了,自己无愧于契丹无愧于心就是了。对客人道:
“喝口水吧,没想到你倒是个好说客。公事办完了吗?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听这口气太子是答应了,旺财这才想起渴,咕咚咕咚几口将茶盏喝了个底朝天,把杯子放到茶碟里,扯着袖子抹了抹嘴,道:
“去北枢密院报告了平州的情况,其实平时都有文书送来,没有什么新鲜的。没有其他公事了,我打算尽早回去。只是要看太子的打算,如果决定入关,旺财护送殿下一起走,可以等几天,殿下总需要时间料理一下。”
“几天?夜长梦多,要走明天一早就走。”
“那最好不过,来得及吗?殿下的家眷要不要一起走?”
谢旺财原本以为太子会让家眷以回娘家或游玩等藉口先行离开皇都,他也做好派人护送他们的准备,虽然有些麻烦,但一定要做到。在契丹境内又是和平时期,许多牧民家庭都在追逐水草四季转徙,一队包括妇孺的人马出行不会引起怀疑。只要到了燕山,入关就简单了。耶律倍心里有些发酸,他想的不是家眷,而是自己。总不能带着数万亲军出走啊,只能只身离开家乡了。说道:
“家眷?带着他们怎么走?不用担心他们,皇后不会难为自己的亲孙子的。我只带亲兵卫队。我信得过卢文进,过去就把我自己交给他了。”
这对谢氏来说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了,他站起来道:
“太子真是个爽快人,运财全听殿下的。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今晚提前出发,免得引起怀疑。太子定个时间和地点,在下一定准时恭候。”
“好,五天之后的这个时辰,我们在松亭关会合。”
第二天早上,耶律倍带着多少日子以来没有过的和颜悦色,甚至是温情,对两位王妃说要出去打猎散心。云霓和云裳都很高兴,丈夫似乎心情好些了。十月初,正是狩猎的好季节,在开阔的山野间纵马逐射,可能会忘记不愉快的事。图欲看见丫鬟、奶妈带着三个孩子远远地朝这里张望,招手要他们过来。他摸了摸兀欲的头顶,娄国的脸蛋,还将站不稳的稍儿抱了起来,亲了亲他的脑门。云裳激动得快要哭了,夫君还从来没有抱过儿子呢。云霓瞅着丈夫的脸色问道:
“夫君打算去几天?”
耶律倍抿着嘴唇说道:
“看情况吧,不一定。你们见母后时替我说一声,这些日子就不能请安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把孩子们照顾好。”
耶律倍已经在太子亲军中精挑细选了一千名卫兵,在他们的簇拥下骑马驰出皇都。初冬的辽阔原野一片萧然肃杀,迟归的大雁叫声凄厉地飞过头顶,树枝上剩下的几片黄叶在风中飘摇。他们边打猎边游玩,用了四天时间行程一千里,越过潢河(今西拉木伦河)来到土河(今老哈河),溯流而上,抵达源头的马孟山,沿山的东麓向南就到了燕山脚下。这天早上用过早膳,一行人便向最后一站-松亭关放马奔去。出发不久队伍忽然停住,前队指挥跑过来说道:
“王爷,前面遇到巡逻队,要见王爷。”
话音刚落,一小队骑兵迎面奔了过来,领头的小校远远下马,跑到耶律倍的马头前躬身施礼,道:
“给人皇王请安,敢问王爷这是去哪?”
耶律倍直直地坐在马鞍上没好气道:
“还能去哪?进山打猎。”
小校站直了身子笑着说道:
“王爷可能有所不知,皇后有令,前往燕山的路封了。”
“封路?为什么?”
“命令上说,国逢大丧,要加强防卫。”
小校恭恭敬敬,可耶律倍觉得他的嘴角在笑,好像是嘲笑自己如今是只猫而不是老虎了。他握着马鞭的手扬了扬,又软软地垂下,放到从前一鞭子早下去了,他有些心虚但口气严厉地说道:
“防卫?放谁?山南山北都是朝廷的地方,设哪门子的防!”
小校还是笑嘻嘻地,说道:
“山南不但有平州,还有幽州,所以要防。”
“连本王进山打猎也不行吗?”
“现在天下不太平,为了王爷的安全,请不要进山。”
“本王的安全?用不着你们管。走,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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