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油枯灯尽
大黑山上白雪皑皑,西北风穿过茂密的森林磅礴呼啸而来,蒙古高原的风势在林中挫折了些许锐气但仍势头强悍,刮得契丹王城地动树摇雪尘漫天。城中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房顶上的烟囱终日冒着袅袅青烟,人们从早到晚蜷缩在火炉旁边唠嗑窝冬。契丹人有自己的历法,虽然不很精确,但足够实用。按照这个历法现在是遥辇契丹的第一百七十一年(按照公元七三五年,雅里杀李过折,立遥辇氏阻午为可汗算起)。要是按照更为通用的中原朔望,再有二十多天就是唐朝天祐四年(公元907年)的新年了。过了年,天气就会逐渐转暖,人们都在充满期待地等待着新春的到来。
二百五十多年前,唐太宗时期在潢河(今西拉木伦河)上游设置了松漠都护府,管理归附的契丹部族。如今的契丹王城就建在都护府的旧址之上。唐太宗时的契丹部落联盟首领是大贺氏。一百七十多年前,遥辇氏取代了大贺氏,一直延续到今。如今李唐王朝油枯灯尽,早都顾不上这个遥远的羁縻属地,可是契丹却越来越壮大,成为了草原上的霸主。围绕着这座王城的四周,契丹地广数千里,戴甲数十万,雄踞代北、辽东和大漠,威震天下。
然契丹的霸气似乎没有从这座王城体现出来,城中冷冷清清,即使快要过年了,也没有多少热闹气氛。在城的中间,好像湖中小岛般耸立着一座孤兀的宫城,宫城方圆不过千步,只有寥寥两座大殿。前面一座是部族首领们举行重大仪式和正式会议的场所,后面一座便是遥辇可汗的寝帐。
上午的太阳照在宽大的青石台阶上,深深的大殿中一片昏黑幽暗。地龙暖墙烧得热烘烘的,让人忘记户外的寒风,也让屋里弥漫着发霉的闷气。殿中央的一张红木雕花大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他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苍白干瘦,突出的颧骨上看得出两道泪痕,身体埋在锦被里,一只枯槁的手放在外面。他看着床边坐着的两个年轻男子,颤巍巍说道:
“贺只,你确定殿内外都没有人吗?”
岁数稍长的年轻人伸手掖了掖病人项下的被角,温声说道:
“父汗,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父汗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吗?”
“贺只,谷力,我决定了,我要把汗位禅让给阿保机。”
“父汗!”
两个年轻人一起惊叫起来。年轻些的是可汗的小儿子谷力,他跳了起来:
“不!为什么?”
年长些的名叫贺只的是可汗的长子,他一把攥住父汗的手,说道:
“这不合规矩,父汗就是不干了,也得由遥辇部共同推举继承人,为什么要让给迭剌部的阿保机!那个混蛋仗着战功和兄弟多就想夺走遥辇氏的汗位吗?”
病人名叫痕得堇,是契丹的大可汗,遥辇氏成为契丹汗族传到他是第九代了。他大声咳嗽起来。贺只感到了不安和愧疚,他在锦被上轻轻揉着父亲的胸口,说道:
”父汗,父汗,我们事事都听您的。可是这件事太大了,等您的病好了,慢慢再说吧。“
痕得堇停住咳嗽,气管被喉头的痰堵住,又呼嗤呼嗤喘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他向上耸了耸身体,努力要坐起来,贺只赶紧从旁边拿过一个靠枕放到床头,抱起他的身子,让他靠坐在上面,又接过弟弟端来的参汤,一勺一勺喂进他的嘴里。可汗喝了几口,推开他的手说道:
”没有时间了,我的病也好不了了。如果我死了,遥辇部一定会推举你做可汗,贺只,你想想,你做得了吗?“
殿中一阵沉默,只听见外面的寒风呼呼嘶吼,大殿中两只残蜡的火苗跳了跳继续幽幽燃烧。痕得堇的长子贺只没有正面回答,说道:
“父汗,遥辇氏一百七十年的天下,难道就拱手送给迭剌部,送给阿保机?父汗,契丹是在遥辇氏的手里才变得今天这么强大的。当年阻午可汗初立时,契丹只是依附于回鹘的弱小部族,今天已经降服了奚、霫、乌古、六奚、室韦、于厥、女真,成为八方朝贡,中原争相攀附的天下第一强部。这个时候拱手送人,我不甘心,遥辇部众也不会甘心啊!”
谷力说道:
“父汗,大哥说得对,为什么要让,遥辇氏几万人,还选不出一个大汗吗?大汗是契丹的天下共主,怎么能谁的功劳大就让给谁,阿保机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忠心效力。这可是遥辇氏一百七十年社稷江山啊。”
刚才的参汤让痕得堇的颧骨泛上红润,精神似乎好了些,他又喘了几口气,平静地说道: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在我死后契丹内部发生内战。贺只,你深沉多谋,谷力,你聪明能干,可是你们比起阿保机来差得太远了,你们加在一起还不及他的一根小指头。我禅位给他,是为了保你们世代平安。我不希望你们荣华富贵、做英雄豪杰,只要你们能平平安安把咱们遥辇氏的血脉传下去。”
谷力俯身向父亲激动地说道:
“父汗,契丹八部,迭剌部只是其中之一,七部之中还有很多首领是忠于遥辇氏的。我们宁可和阿保机斗上一斗。”
“斗?契丹八部?别忘了遥辇氏一百多年的江山,都是迭剌部在打天下。这一百八十年实权都是在迭剌部手里,连最初阻午可汗即位,就是阿保机的祖先雅里扶上去的。从那时起,雅里一族世世代代都是迭剌部大王,迭剌部又世世代代掌握了遥辇契丹的军政大权。为什么会这样,没有别的理由,他们能打,仗到他们手里就赢。遥辇氏也想有自己的战将,但在内部争不过迭剌氏,在外面没有立下像样的功劳。我年轻时也不服气,亲自率兵打仗,可是打仗没有那么简单。谷力,你说的那些被征服的部族,哪一个不是迭剌部打下来的。阿保机比贺只你仅仅年长三岁,可是他已经做了六年迭剌部大王,带兵打下室韦、乌古、六奚、女真,打下河东代北九郡,击败过幽州刘仁恭。要不是功勋卓著,也不会被封为于越。如果迭剌部和遥辇部发生内战,谁会赢呢。你说的其余七部,有的是迭剌部的姻亲,有的是它的死党,其他也都是墙头草。现在大汗的王宫还不及迭剌王帐下的管家门前热闹,王宫官员几乎个个都是迭剌王帐的耳目,就连洛阳、太原、幽州各地藩镇来到契丹求援也只去拜见阿保机,遥辇汗庭早都名存实亡了!”
痕德堇说完已经是气喘嘘嘘。他讲述了契丹两百年的历史,然而为了说服儿子,他只说了一半的事实。另一半的真相是,迭剌部之所以一直拥戴遥辇部为可汗,是因为在迭剌部内部的争权夺利斗争中遥辇氏始终没有站错队,总是为胜利者带上桂冠,维持了君臣相互利用的同盟。贺只用一条汗巾擦去父亲嘴角泛出的白沫,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说不出话来。谷力坐下,两只手抱住头,眼泪噗嗒噗嗒掉到父汗的被子上。他一拳一拳捶到锦被上,他想应该找人杀掉阿保机。可是他不敢说,因为他没有这个胆量,大哥和父汗也没有,而且杀了阿保机,他还有五个弟弟,都比阿保机更剽悍凶恶。贺只使劲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问道:
“父汗,是不是阿保机逼您禅位的?”
痕得堇看了大儿子一眼,这个儿子除了武功不行,还是个心思清明,沉稳冷静的人,是个不错的继承人,可惜只能继承遥辇部族了,他微微摇头:
“没有。可是我知道,我死了之后,目前的局面不可能再维持下去。这些年阿保机忠心耿耿,东征西讨、战功累累,你们知道他为什么甘心替遥辇氏卖命吗?”
“父汗,儿子听说阿保机成为迭剌部大王是靠了父汗的帮助,这是真的吗?”
痕得堇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心里却在唏嘘不止。贺只说得不错,那是六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当时父亲巴剌可汗去世,大哥世豪即将继位。阿保机找到身为次子的痕得堇,说要助其夺取汗位,条件是也要帮他坐上迭剌部大王的位置。当时阿保机只有二十七八岁,已经是功勋累累的名将。那时迭剌部的大王是阿保机的伯父释鲁,年轻时能征善战的释鲁年近六旬,正准备将迭剌部首领的位置传给唯一的嫡子滑哥。记得阿保机说:
“在伯父手下做事我没得说,但是滑哥那小子和我有仇,他是个没有本事的混蛋,他继位迭剌部必乱,我也将为其所害。我为伯父出生入死,伯父却公私不分,只知道把位子传给儿子,说不得我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阿保机帮痕得堇假造了巴剌可汗的遗嘱,上面说要传位于次子。世豪不服,发兵围攻弟弟,阿保机率领手下打败了叛军杀了世豪,痕得堇得以顺利即位。新可汗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投桃报李。释鲁被暗杀,痕得堇随即命阿保机继承其位,还让他全权审理释鲁被杀一案。阿保机抓住滑哥曾经和父亲的小妾偷情的把柄,把畏罪弑父的结论按在滑哥头上。一箭双雕,既除了释鲁,又剥夺了滑哥的继承权。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一时心软,滑哥被阿保机释放,只有他的一名同谋被杀。
现在痕得堇觉得自己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以为能够成为可汗是无可比拟的荣耀,为了这顶王冠背叛父汗牺牲大哥都是值得的,当他悔恨不已的时候已经晚了。阿保机时代的可汗没有荣耀,有的只是羞辱。如果说释鲁做迭剌部大王时,父汗的权力名存实亡,那么到了自己这一代则简直就是颜面无存。这个可汗他早就不想当了,可是一拖就拖了六年,现在到了快要撒手人寰的时候,再不解决就来不及了。如果儿子糊里糊涂当了可汗,下场令人心寒。
痕得堇睁开眼睛,摇头道:
“这些事你不要问也不必知道,只是你要明白,父汗在,阿保机也许不会反,父汗一旦不在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阿保机雄心勃勃,谁挡他的路,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看见唐朝皇室了吗?可怜哪,唐太宗李世民的后代,现在任人宰割。朱全忠杀了昭宗和他的九个儿子,立昭宗的幼子李柷为帝,我看这个小皇帝也活不了几天了,就是因为他们挡了朱全忠篡位的路。阿保机和朱全忠不同的是,朱全忠造反起家,对李唐王朝是地地道道的叛臣贼子,而迭剌部树大根深,对遥辇部有功也有恩。我只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凭着禅让的情义,要求阿保机优待遥辇氏,保住咱们一族的平安。”
说完他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得满脸通红,咳出一大口痰来,贺只用汗巾接住,悄悄一看,里面有鲜红的血块,他含着泪把父亲抱起来,抽掉靠枕让他躺下,掖了掖被角,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握了一会儿,说道:
“父汗别急,您安心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父汗的话我们记住了。我明白了如今天下大乱,能全身而退才是明智。父汗放心,我一定让遥辇氏的子孙好好活下去,让咱们遥辇氏的血脉不断。禅让的事全听父汗的。”
痕得堇的眼角涌出两滴浊泪,抓住贺只的手说道:
“你是嫡长子,你母亲死得早,我死后你就是一族之长。我放心不下你的庶母们和她们的儿女,全都拜托你了,你要待他们像亲人,还有全族人的荣辱兴衰也都担在你的肩上。谷力,你要辅佐你的大哥。你们答应我。”
贺只哽咽道:
“父汗,您放心,我答应。”
谷力也忍住悲声道:
“父汗,今后我全都听大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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