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做可汗
“二位宰相过年好!这怎么敢当,本王正想去大汗帐中贺年,二位宰相倒先来了。”
阿保机一进帐就满脸堆笑朝两位客人拱手施礼。里面正坐着喝茶的客人立刻起身还礼。这是可汗身边地位最高的左右宰相,又矮又胖的是北宰相辖剌,出身审密部,和王妃述律平同族。又高又瘦的是右宰相欧里思,是老可汗的远房侄子,同属遥辇部。辖剌走上来亲热地拉住阿保机的胳膊,阿保机伸出手,他一把握住使劲摇着,脸上皱褶舒展放出油光,咧开宽阔的大嘴连声道:
“新年好,新年好。是可汗派我们来的,来给大王送一份贺年的大礼。”
阿保机感到他厚厚的手掌里传过来的滚滚热浪,心想,每年老一套的礼尚往来,今年由两位宰相亲自来送也未免太过隆重了,看来老可汗是越来越谦恭。像平常一样恭敬客气地寒暄道:
“多谢可汗,多谢二位宰相。应该是我给可汗送礼才对。”
辖剌眨巴着眼皮耷拉几乎看不见瞳仁的一对小眼睛故弄玄虚道:
“大王,你也不问问是什么礼吗?”
阿保机用寒暄客气的口气道:
“呵呵,不论什么,只要是可汗送的,就是稀世珍宝。”
“真的是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大王,你猜一猜是什么?”
阿保机觉得胖辖剌今天有些怪异,怀疑他刚刚喝了酒,可是并没有闻到酒味。他不想扫这位平时过从甚密的朋友的兴,假做感兴趣地望了望窗外,那里什么也没有,胡乱猜道:
“珍玩玉器。”
“不对。”
“海东青?”
“也不对。”
一直在旁边尴尬微笑的欧里思道:
“算了,别耍笑了,这怎么猜得出来。大王,是大汗之位,痕得堇可汗要将汗位禅让给大王。”
阿保机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收敛了笑容,定睛望着南宰相:
“你说什么?”
辖剌抢着说道:
“可汗决定立即禅位给大王,专门派我俩来宣布。过了年就举行禅位大典。”
阿保机的心突然一阵狂跳。从十几岁开始,出生入死打了二十年仗,为的是什么?瓜熟蒂落,可汗的冠冕夺到手里是迟早的事,但还没有想好怎样去夺取,它就突然从天而降落到头上,还真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想不到痕得堇竟有如此的明断。然只激动了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好像得了一件平常的金银珠宝那样,风波不惊地笑道:
“坐,请坐,坐下说。可汗的病怎么样了?最近太忙了,这不是,幽州战局突变,派去的军队撤了回来,刚刚还在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好多日子都没去探视可汗了。这话是从何说起呢。可汗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么荒唐的事来?阿保机何德何能,从来没有想过要坐汗位。迭剌部辅佐遥辇部一百七十多年,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这个新年大礼我绝不敢接受。待会我和你们一起进城,去看看大汗并当面辞谢。”
辖剌向阿保机的方向倾斜过身子,压低嗓门说道:
“大王,可汗的病好不了了,太医都说熬不过这个冬天。可汗怕他死了以后遥辇部没有人能胜任大汗,没人能压得住契丹如今这个场面。一旦起了内乱,遥辇氏不但保不住汗位,连善终都得不到,所以一定要在临死前把禅让的事定了。做了六年可汗,这算是他最明智的一个决定了。”
一旁的欧里思虽然也同样是阿保机的盟友,但他毕竟出身遥辇部,和辖剌的欢欣雀跃不同,心底里对遥辇氏一百七十年的江山易主感到一种深深的哀伤,但仍识时务地说道:
“按规矩,可汗死后要由遥辇部推举下一任继承人。说是推举,其实如果不出意外,都是嫡长子继承。你看那个贺只,谁会服他?大王你不必谦虚,契丹别说再发展壮大,单是想要稳住现在的局面,除了你谁也不行。迭剌部辅佐遥辇部一百七十多年,功德圆满,现在接过汗位也算是水到渠成了。大汗就是怕你不肯接受,才派我们来表明心迹,我们不能白跑这一趟,一定要达成这个使命,大王你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说什么怕老可汗死后遥辇部无人孚众,有人会作乱,其实除了迭剌部,没有别人。虽然有野心的人不会少,可是只要迭剌部继续保驾,遥辇氏的江山谁也动摇不了。阿保机心知肚明,觉得可笑,痕得堇担心的明明就是自己。可怜的是,这个担心一点不错,自己保痕得堇坐了六年汗位,却不会心甘情愿保那个白痴贺只。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仅仅作为一部的首领早就不能满足自己的雄心,也束缚了带领契丹冲出草原的手脚。并不是自己想要颠覆遥辇氏一百七十年的江山,而是历史的使命落到头上。阿保机厌恶磨磨唧唧,不想再惺惺作态,爽快说道:
“可汗希望契丹强盛,要保遥辇氏世代平安,我可以做到,并向他保证,迭剌部不会忘记可汗的大仁大义,永远都会尊崇遥辇部,善待它的后人,让他们享受和迭剌部王族同样的待遇。有人提议,契丹人要有姓氏,起码王族要有,迭剌部已经决定就定姓氏为‘耶律’。可汗如果愿意,就让遥辇部和迭剌部同姓,世世代代做一家人,共同享受王族的待遇。这座历史上的松漠府、现在的契丹王城,和遥辇部的其他属地、土地人口和军队都永远归遥辇部,迭剌部的可汗王城将另外选别的地方,遥辇部将在自己的领地享有自治的权力。你们回去告诉可汗,他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阿保机此话一出,就是表明接受了汗位。两位宰相相视点头,任务完成得很圆满,阿保机答应优待遥辇部,比痕得堇想的更加周全。他们可以轻松地回去复命了。但这次使命完成的同时,他们也将失去从前的地位,两个人心里又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感到瑟瑟凄凉。却听阿保机接着说道:
“两位在遥辇朝做宰相多年,德崇望重,劳苦功高,迭剌部想要平稳过度,少不得继续仰仗二位,不知你们肯不肯帮我呢?”
二人喜出望外,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欧里思特别高兴,他对阿保机让遥辇氏享有自治同时享有和迭剌部一样的尊贵尤其欣慰,说道:
“都姓耶律,就是一家人,理应效劳。”
辖剌笑道:
“审密部和迭剌部世代通婚,也应该有自己的姓才对啊。”
阿保机道:
“这也想到了,建立姓氏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血统和联姻。契丹早都禁止族内婚,将来就更明确了,同姓不通婚。审密部的姓也想好了,就是‘萧’。这是王妃的主意,她说汉代萧何辅佐刘邦建立大业,审密部也要辅佐耶律氏成就大业。”
辖剌笑眯了双眼,连声道:
“好,好,那我就更加没话可说了,只要阿保机可汗用得着,咱就鞍前马后竭尽全力。”
阿保机沉吟片刻问道:
“大汗想要什么时候进行禅让仪式呢?”
辖剌,今后应该叫萧辖剌了,说道:
“可汗觉得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想要越快越好。”
“怎么也得让他老人家踏踏实实过个年。明天我带迭剌部首领去给可汗拜年,先不提这事,过了年之后,就拜托二位和大汗商议安排,所需要的一切人力物力都找我手下的曷鲁去要。”
两位宰相一走,阿保机就命亲信随从去把曷鲁叫来。随从刚走,帐门一锨,述律平袅袅婷婷走了进来。阿保机迎上去拉住妻子的手,兴奋地声音有些颤抖:
“你听见了吗?痕得堇可汗要禅位给我了。”
述律平拥抱丈夫,在他的胸前扬起满面春风的脸说道:
“太好了。刚才你还没回来辖剌就跑来表功似地悄悄对我说了。本就是你该得的,我真替你高兴,也替契丹高兴,这样多好,平平稳稳过渡,不像大唐王朝,为了改朝换代,杀得血流成河,昏天黑地。你当上了可汗,手上却干干净净没有染上一滴血。”
“所以我答应优待遥辇氏。不过今后我的担子就更重了,你可要帮我啊。”
“这还用说吗?我就是你的翅膀,我要帮你飞得高高的,让契丹在迭剌部手里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
“快坐下,一会儿曷鲁就来了。这么大的事,要做的事千头万绪,要好好商议,看来这个年没得歇了。”
“歇什么,这比过年高兴多了。我派人去叫敌鲁了,本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听听他的想法,既然这样,就让他一起商量,好不好。”
敌鲁是述律平同母异父的大哥,述律平最信赖的人。述律平的母亲撒葛只起先嫁给了回鹘后裔拔里谐里,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叫敌鲁,小儿子叫室鲁。室鲁三岁时拔里谐里病故。按照回鹘人的风俗,夫死再嫁十分正常。撒葛只年轻美貌,还有迭剌部的强大靠山,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寡妇,不久就再醮嫁给了同族中另外一个富有且有王族血统的拔懒月椀。述律平就是她和第二个丈夫生的女儿,述律平后来又有了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阿古只。撒葛只改嫁的时候室鲁只有三岁,她是拖着这支小油瓶来到后夫家的。可是述律平从小就和留在母亲前夫家的大哥敌鲁感情最好,因为敌鲁读书识字多谋善断,述律平帮阿保机顶起了半边天,而述律平的依靠就是她的兄弟们,尤其是这个文武兼备的大哥敌鲁。
“好,太好了,我也正要让你去找他呢。”
阿保机被提醒了,忙不迭表示赞成。
敌鲁正在迭剌部附近领兵驻扎,曷鲁的帐房更近,两人很快就前后脚跟着到了。他们相对施了礼,按照宾主各自就座。日头升到头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述律平吩咐上奶茶点心,阿保机看着下人们将东西摆在每人面前的茶几上,摊开双手对妻子说道:
“大年三十,待客怎么能没有酒?”
述律平嗤道:
“还是清醒点吧,商量完大事有的喝呢。”
敌鲁是走动惯了的,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道:
“大王,王妃派去的人说了一句,把我搞糊涂了,可汗真的要禅位吗?”
曷鲁差点被刚送进嘴里的一块点心噎着,赶紧喝了口奶茶把喉咙里的食物顺了下去。他的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本在疑惑,坐冬议事刚刚散了,回到家里正想和妻子商量过年的安排,椅子还没坐热,阿保机就急急忙忙派人去叫,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件天大的事。他在心里迅速盘算起来。
“这是真的,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你们急急忙忙找来。不但是真的,痕得堇还要早办,我也怕他的病拖不了几天了。这个年看来是过不成了,说不得要辛苦你们。”
敌鲁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这是大好事啊!新年岁岁有,改朝换代,和平禅让,几百年难得一遇!老痕得堇不糊涂。要不是顾忌他那里病危又失了汗位,真想敲锣打鼓放爆竹,好好庆贺一番。”
阿保机这会儿回过神来,越想越是高兴,可是他不想显出轻佻急躁,压抑着兴奋,一本正经地沉稳说道:
“大哥,就是这话。事情要办得漂亮,还要显得有仁有义,才能得人心,遥辇氏毕竟坐了一百七十多年的汗位,老虎死了还有张皮,少不得有人心怀怜悯。”
“大王,”曷鲁的小三角眼忽然闪出亮光:“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可汗?”
“不做?!”
另外三个人都大惊,只见曷鲁煞有介事地眨巴了两下小眼睛,摇头晃脑说道:
“对,不做可汗,要做就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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