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除了南瓜,这里还盛产一种香瓜。叫灯笼红。拳头大小,沙脆甜香。每到香瓜熟的时候,田里就骂声不绝。凡是种瓜的人家都在骂,都说自己的瓜被人偷了。

雅慧只见过一次瓜地。那时瓜还没熟,站在路上只能看见油绿的叶子,风吹过,才看见藏在下面的瓜藤,和藤上结的碧绿的小瓜。

新民每天晚上收工回来,都会给雅慧拿回两个香瓜。雅慧一个和新民分着吃,另一个就放着每天午睡起来独享。

正在院里挖籽,听见胡老婆儿说道:“现在这人是吃不上个好东西兰。我们那会儿吃的有一种三白瓜,白皮白籽儿白瓤,沙的就跟白砂糖也似,还噎人了。”

雅慧现在也熟悉了这位邻居的习性,不管她说什么,都只是笑。

“这瓜籽可不能吃!”胡老婆儿道,“吃上烂舌头了。”

雅慧点头。不只是瓜籽,连瓜瓤也是。这瓜的瓜瓤闻起来特别香,雅慧试着尝了尝,结果第二天舌头上就起了个溃疡。上火。

二妈的二媳妇儿从门口的路上走过。先还走得好好的,看见雅慧手里拿的瓜,嘴里就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每年种瓜的吃不上个瓜。尽不知道吃在哪个烂嘴头里头兰!嘴馋的不行,就挖给俩把。别人辛辛苦苦的种了半天,到头来尽是给瞎毛驴剜草了!”

骂声远了,雅慧还站在那儿,真想把手里的瓜扔在路上。

胡老婆儿看着雅慧笑。雅慧冲着她大口咬了一口瓜,扭头回了屋。

新民晚上回来,雅慧就问他瓜是哪来的。

“你管他哪来的了?给你拿回来你吃就行兰么。”新民洗着脸说道。

天一热,雅慧就把冬天放肉的大瓮洗出来,放在院里晒水,一天下来晒得热乎乎的,洗点东西特别方便。新民一回来就得在院里连头带脸带身上洗一通。

“新民,媳妇儿又给做下甚好吃的兰?这么香?”从地里回来的人跟新民打着招呼。

“不知道么,还没吃了。”新民答道,把手里的毛巾递给雅慧,“你回来吃了再回哇。”

“怕给你砸了锅(意思是不够吃)了。”那人道。

“你这是往死馋我们呀哇。”又一个人过来说道,“每天我们一走在这儿,闻见你们家的饭香,就饿的走不动兰。”

“那你就住下倒行兰么。”新民笑道,“路上那么大的地方,还住不下个你?”

“人家新民才选了个好地方。”后面的人说道,“一出了地倒到了家兰,我们才熬死且活(形容劳累)的往回走呀。”

“那咱们换哇?”新民道。

“换哇么!”那人道,“要换咱们连媳妇儿也换了。”

“看新民过来收拾你的哇!”后面的人说道。

人们嘻嘻哈哈的走远了,雅慧才说道:“什么时候能盖个院墙啊!这样敞着,院里做点什么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让他们看个哇么。”新民擦了脚,换上雅慧递过来的拖鞋,“咱们又没有怕人看的地方。”

“你不怕我怕了。”雅慧道。把新民洗下的水泼在门口,顿了顿脚,跟着新民回了屋。外面天还蒙蒙亮,屋里已经黑的看不见了,她把灯拉开,去厨房端饭。

吃着饭,又想起来,问新民:“咱们又不种瓜,那你那瓜是哪来的?”

“不种瓜就不能吃瓜兰?”新民道,“这是谁规定的?”

“你少扯别的!”雅慧道,“问你话呢你好好说。到底是哪来的?”

“哪来的?跟人要的。”新民道,“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去偷瓜了哇?”

“跟你二嫂也去要了?”雅慧问。

“她?”新民哼了一声道,“她就算白给我我也不要。”想起来又问雅慧,“是不她说你甚了?”

雅慧说没有。

“要是让我知道她敢在你跟前说长道短,我真给她个不客气。”新民道。

雅慧怕惹事,只说没有。

这边劝住了新民,那边弟兄俩却吵起来了。那天吃过晚饭,雅慧去桂兰院里摘葱娃娃(红葱顶上结出的新芽,栽种到地里就又长成了葱苗,当地人叫葱娃娃。白葱是打籽。雅慧也是到了这儿才知道,葱还有白葱红葱之分。),听见前院二妈院里头,你一声我一句的像是有人拌嘴,也没当回事。很快男人的声音也高吼二叫的加入进来,吵嚷声越来越高。周围的人像是听见了集合号,有的还端着饭碗,在院门口围成一圈。

“这家人家才妨祖了。”桂兰厌烦的说道,“一天起来就吵架的了,不是老婆汉子吵,就是弟兄妯娌吵,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自古亲戚远离乡,兄弟高打墙。弟兄俩个就没留宜下在一个院里头住的。”喜荣道。

“就是可怜了那个老婆儿兰。”桂兰道,“那么善静的一个人,夹在两个儿子当中,两头受气。”

“你快不要可怜人家兰。”喜荣道,“那也是两个儿子,看你到时候的哇。”

“我?”桂兰道,“我到时候把他们一个放在天南,一个放在海北,我看他们给我吵!”

“你就好好儿吹哇!”喜荣说着,一掀帘子回了屋。

雅慧拉了拉桂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才小声说道:“村长现在脾气这么好?”

“好甚了!”桂兰瞅眉剜眼的说道,“还不是跟以前一样?”

“跟你有说有笑的,怎么能和以前一样呢?”雅慧道。

“他也长眼睛的了哇!”桂兰道,“你们年轻人一个一个还和气气的,他一个当村长的还能每天打红闹黑的了?哪能像话了?”

“这就是你不对了,桂兰。”雅慧道,“人家以前每天跟你打闹,你是这种态度,现在人家跟你有话好说,你还是这态度。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啊?叫人家以后怎么对你好啊?”

桂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咋了。一说起他来就由不住恨声恨气的。咋也是打下仇兰。”

“两口子哪有隔夜的仇了?”雅慧道,“你得改!得学的有点儿女人味儿。要不你们俩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总不能孩子领回对象,你们俩也还是这么的吧?”

“甚是个女人味兰?我可学不会。”桂兰笑着说道,“不是尿骚气哇?”

两个人正笑着,听见前院一声惊叫,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个男声高声骂道:“我呸!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把你说成是个孝顺的?我是怕人笑话不说你兰,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给老婆儿吃甚了?有点儿好吃的,噎死憋活的直往个儿肚里头填了,能轮到别人?”

“你好!”另一个骂道,“你是个大气的,吃肉还用锁住门偷吃了?你快弯子大点儿转个哇!还敢在这儿说我了!你要孝顺,就把老婆儿接回你们家孝顺个!我给你个碗大又汤宽!就问你敢了不?”

“你不是你妈生的?还是你妈没养过你?”一个女人叫道,“凭甚你们俩个人的妈,让他一个人养活了?你一个当大的,说出这话来,也不怕羞!”

接着又是男声女声一顿混战。

始终没有听见二妈的声音。

天色暗下来,蚊子嗡嗡的乱撞。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有人劝道:“是灰咋哇不比土热?亲弟兄俩个还有甚话说不开了,还吵甚了!”

有人起哄,“这就不是个吵的事情么,这是瞎吼甚了,直接上手哇!跟柱,赶紧给你老婆上家伙了哇!”

雅慧回去没敢跟新民说,怕他生气。新民常跟她说,二妈命不好。一辈子没跟人红过个脸,可年轻的时候是受老汉的气,老了又受儿孙的气。

一吃点好的,雅慧就给老人留着。只是再不敢往家里送。只能等着二妈来。可今年二妈更是不怎么出来了。雅慧就包了点饺子,拿到桂兰家,让桂兰去叫二妈。

“你就给我找麻烦哇!”桂兰道,“要是让那两个媳妇儿知道了,不要说你二妈兰,我也得跟上带害(受连累)!”

“你就假装借东西,先去看看她们在不在再说。”雅慧给出着主意。

“说得这么好,你咋不去?”桂兰斜了雅慧一眼。

“我去不方便。”雅慧笑着说道,“再说我也没有你会说话啊!”

“你就好好儿点(忽悠)我这个糖人(傻瓜)哇!”桂兰说着跳下地来,扣起踩倒的鞋跟。就这么一弯腰的功夫,脸就憋的通红,呼的大喘了口气。

雅慧笑道:‘吃上瓜以后,人们都瘦了,你怎么反倒胖起来了?’

“我这是瓜是瓜肚,饭是饭肚。”桂兰笑,“吃上甚也误不住吃饭。”

雅慧看见桂兰先走到二妈房后听了听才出去。不觉失笑。二妈常说神鬼怕恶人,看来真是这样。雅慧庆幸新民被过继出来了,不用让她跟这俩个妯娌打交道。

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二妈跟在桂兰身后,颤巍巍的过来。

雅慧忙点火煮饺子。

二妈说道:“以后你再不要给我往过拿吃的兰。”喘的歇了一歇,才又说道,“二妈这说个好话就不行兰,不要再让人家说是你把我吃坏的。”

“他们不长眼的,别人敢是长的了哇!”桂兰道,“还能由他们瞎说了?”

“唉!”二妈叹道,“现在这人,没缝还想下蛆了。”

“二妈,”桂兰道,“你说你就新民这么个好好(形容人好),咋还就把他给过继出个兰?”

“这就是命。”二妈道,“好娃娃一生下就能看出来了。那时候村里头有几个知识青年,在你婆婆家住的了,就跟你婆婆在一个炕上了。拿的那些吃的就在枕头跟前放的了。可新民从来不碰人家那东西。他那时候倒会走兰。村里头的人还异奇了。”

“看见好,你还往出过继了?”桂兰道。

“唉!没办法呀,”二妈道,“我要拉扯上他,现在连个媳妇儿也给娶不过。儿多母受苦,真是没办法呀。”

雅慧见她喘得厉害,就问:“二妈,你现在吃药的不?”

“吃的了,吃的了。”二妈道。

饺子端上来,看见二妈眼馋的,可才只吃了六七个就吃不进去了。一放下筷子就赶紧回去了。

桂兰看着老人的背影说道:“人要是不活老该多好。”

新民研究了半年,说山货也是结籽了。怕采了籽回来种不活,专门等长出苗来才捣种了回来,就种在房后的林子里。每天一吃过饭,就钻在林子里,直到睡觉才回来。

雅慧已经睡下了,听见新民小声叫道:“你出来听一听,看是不是黑眼子?”

雅慧不知道他说什么,就穿起衣服出来。这才听见路上有打斗声。只是听不出是谁。路上漆黑一片,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打,一个抵挡。

“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男人手上嘴上一起发着力,有些气喘吁吁的。

“是有福。”新民低声道。说着就要过去拉架,被雅慧拦住了。黑眼子被打成这样也一声不吭,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黑眼子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人们都说她男人经常打她,可她出来却从来不说。

雅慧以为两口子打架,拉扯给几下就没事了,可是打声一路从路东到了路南,还在继续。柴火堆挡着,雅慧看不见人,只听见嗵嗵的踢打声。那么用力,可黑眼子依旧没有一点儿声响。听起来像是在死命的踢打着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新民实在听不下去了,冲了出去。这时听见胡老婆儿的声音,“人还能吃住这么个打了?那敢打死呀哇!”

听见有人过来,有福脚下的动作还是一点儿也没停下。

“还打了?!”新民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有病了?个儿的媳妇儿又不是逮住贼兰,还能这么个往死打了?”

有福看见新民出来,这才停住手,一摇一晃从前头走了。

黑眼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胡老婆儿跪下磕了一头说道:“感谢大娘的救命之恩。”

雅慧在院子里听了,又恨又悔,眼睛里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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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露满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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