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贵公子
清荷托着早餐进来服侍周显嗽洗换衣的时候,他十分的不适应。但刚拒绝清荷,便见这瘦小的丫头泪水涟涟,心头有些不忍,还是顺着她过了记事以来第一次衣来伸手的堕落生活。不过对着铜镜看着清荷柔软的双手给他梳理出整齐有型的发髻,周显又是享受,心里面又是不停地告诉自己:“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用完早餐,张伯便敲门进来了。张伯是侍奉周家三代的老人了,周显一向以半师之礼待之。见到周显精神抖擞,神完气足,张伯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颤声道:“小少爷真是吉人天相,中了那东洋狗崽子的奇毒,昏迷了五天,庆余堂的老大夫们都摇头说是无解,老奴还在想着愧对老太爷临终前的嘱咐,小少爷要是有个万一,老奴打算拼着老命不要,去找到那两个东洋崽子的幕后黑手,除掉他们,再陪小少爷一起上路。”
周显回忆着记忆里张伯挺拔矍铄的样子,而现在形容憔悴衰老不堪,显然是周显中毒后情况凶险,令老人身心煎熬所致,心中甚为感动,道:“张伯毋须担心,我修习的龙门玄武真功擅于抗毒,此时体内余毒已清,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劫,我的内力大进,体内任督二脉俱已通畅,玄武真功已推进到第四重。”
张伯大喜,欣然道:“小少爷洪福齐天啊,当年老太爷卡在第三重多年,以致先天无望,操劳过度而早逝。小少爷有此造化,当是老太爷在天有灵,保佑小少爷可以早日成就先天,光耀门楣。”
周显想起那日遇袭,日常经过的热闹非常的狮子胡同口竟然悄无一人,在帝都这手笔可不算小,想来也不可能无迹可循。便问道:“张伯可记得你那天在狮子胡同口发现我倒下昏迷,周围似被清场。能不能查出是谁干的?”张伯心绪已恢复平静,肃然道:“正想和小少爷商议此事。小少爷昏迷后,老奴又是找庆余堂的老伙计们帮你祛毒,又去查是谁安排了东洋狗崽子在哪里暗算小少爷。结果发现是斧头帮的吴坛主下令,说是那个时辰斧头帮在狮子胡同口办事,闲杂人等一概不得经过。再去找吴坛主,却发现他和他那相好的一起死在私寮。府衙的杵作说死因是马上风,那相好的是怕斧头帮上门报复,吞大烟自尽了。”
周显并不觉得意外,这行事倒是挺符合倭国间谍组织的作风,出了漏洞,立马修补,让对手处处找不到下手机会。仇主事如果真的为倭国间谍,只怕也会疑心自己将线索告知他人,看来那东北行商和兵部的罗主事,兵部左侍郎的如夫人可能要么就消失隐匿了,要么就被灭口了。不过自己没死,反而满血复活应该出乎对手的意料,说不得便是可乘之机。便询问张伯自己昏迷期间可有六扇门的人来探视。
张伯思索片刻,道:“有的,一个自称是小少爷的上司仇主事派来的,好像是他的秘书,姓左,看似十分关心小少爷能否醒转。庆余堂的老胡大夫当时刚好也在,说小少爷中的混合毒素极为猛烈,恐怕难以救治,那姓左的就丢下一只干瘪的人参,说道是仇主事的心意,然后就扬长而去。还有一个是个精干的妇人,说是你们俞副主事的助手,看样子也是个高手。还给你把了脉,又留了三片市面上都买不到的天山雪莲,那可是稀罕物,老胡大夫看了高兴得很,说道有这雪莲,虽然不能完全祛毒,但能护住小少爷的心脉,延缓几日说不得便有转机。果不其然,小少爷因祸得福了。看来那俞副主事还是小少爷的恩人。”
周显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中毒后竟然是俞副主事雪中送炭。仇主事和俞副主事正是六扇门总部情治院的两位主管大人,听闻两位大人素来不和,仇主事胜在年资高,是六扇门的老人。俞副主事却是出身豪门,年轻有为,被视为六扇门少壮派的代表人物。自己被仇主事挑来做事,按照六扇门不成文的规则,便被视为仇主事一系。看来这次自己侦缉倭国间谍反被暗算的事俞副主事只怕也闻到了一丝不对劲,而要是能用天山雪莲救活自己,必会投向他那一边,并在仇主事一系埋下暗子。
周显并不介意被人当做棋子,遭遇到穿越这种事,在他眼里这世界不就是个巨大的棋盘吗?他如今只是旁人眼里可以随意运作的棋子,待他成长到羽翼成熟之日,自然要做棋手,与不可知不可测的命运和未来对弈。
眼下他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去控告仇主事,茶水有毒只是他与倭国杀手战斗时察觉到的,便是御医也无法帮他指证确认。而他恢复醒转的消息应该还没有那么快传到仇主事那里,即便对他再次下手也还有缓冲余地。念头电转,周显嘱咐张伯,马上派上信得过的周府人手控制住一大早便来骚扰的堂姑,以免这妇人到处八卦他的事情。接着便进到里屋去易容。前世的周显多次在执行任务时易容打扮过,没料到这一世的周显,自幼便对易容术无师自通,更是个中翘楚。只是他素来行事低调,六扇门中还无人知道这不起眼的小检校还是易容高手。
清荷看到一个面色萎黄小眼吊眉中年汉子从少爷屋中施施然走出,惊得连忙上前堵住盘问,待听到少爷的声音,才捂着平坦的胸口讶然道:“婢子第一次见到少爷扮成这个样子,可吓了一大跳。”周显吩咐清荷守住屋门,只说少爷在内养病,除了张伯,任何人不得入内。
张伯得知周显要出门,便欲随身保护。周显无奈道:“我这是要去密会俞副主事,不能让其他人得知。张伯你要是跟着保护我,那不是告诉所有人我的身份吗?”见张伯还不放心,周显随手弹出一记指风,回廊旁刚好飞过的一只小麻雀便被气劲击中落在草丛上,随即茫然吱吱叫唤两声,重新展翅飞起,迅速逃离。张伯赞道:“果然是第四重的玄武真功,劲气离体力道犹收放自如,小少爷这一手比老奴高明多了。只是这些恶人鬼域手段甚多,小少爷随时要多些心眼才好。”
微笑辞别还在唠叨的张伯,周显悄悄从角门出来,四周并无视线落在这个穿着普通的黄面汉子身上。周显悠闲地信步来到俞副主事的宅院。俞副主事的背景他略知一二,当朝太傅大人俞佑杭正是其叔祖父,当朝工部尚书俞西彦便是其父。虽然俞副主事未住在俞府的深宅大院,是否有甚么豪门恩怨不得而知,但俞副主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便官居六品实职,与根深叶茂人脉甚广的仇主事在六扇门分庭抗礼,当是名符其实的少壮派,其官三代身份货真价实,可不是家道中落的周显可比。
俞副主事的宅院在柳条胡同深处,其实离周府比较近。这左近的胡同虽不是顶级豪门聚集的所在,也是传统官宦人家置产的首选,取其清幽之意,但离政治中枢紫禁城又不远,距国子监步行也不到二刻的功夫。是以帝都虽房价高昂,这一片的宅子总是有价无市。周显知道今天正是俞副主事轮休,传闻中俞副主事一贯洁身自好,与青楼花酒之类的应酬无缘,估计宅在家里的可能性甚大。果不其然,敲门后递上拜帖,少顷,俞宅的管家便足不沾尘地地跑来,请周显进来。周显进得门来,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迅疾恢复了本来面貌。
过了垂花门,便是一坪雅致的庭院,庭中是一根亭亭玉立的海棠树,四边几株瘦竹点缀,墙壁覆着成片的紫藤。俞副主事正坐在树荫下的茶几旁,静静地饮茶。俞副主事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袭材质不凡裁剪精致的白衣,虽肤色稍黑,却显得英姿勃勃,器宇轩昂。
周显快步上前,做揖谢过俞副主事慷慨赠送天山雪莲的救命之恩。俞副主事抬手虚扶,浅笑道:“不必客气。其实我祖父昔年也在刑部任职,与周老大人份属同年,素有交情。只是我祖父仙去得早,没几年周老大人也走了,是以你我二人虽应是世交,却无缘更早结识。这雪莲与我也无用,如能对你祛毒略有好处,也算去得其所。即是世交,不在衙门公办时,小周你可直接唤我名字俞润维。”
周显抬首慨然道:“俞大哥,小弟也不矫情。此番上门叨扰,一为感激俞大哥赐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二则有要事禀告,事涉机密,唯有亲自向您分说,才无泄密之虞。”
俞润维饶有意味地一笑,似是早料到周显会有此举,温言问道:“是否为小周你遇袭前向仇主事汇报的机密?”
周显并不惊讶俞润维了解他的行事举动,当下便详细向俞润维讲述了他接到仇主事的任务后的所作所为以及面见仇主事后的一应事情,并猜测自己战斗中发现中了毒,应该就是来自仇主事的茶水。
俞润维听完后略一思索,便冷笑一声,道:“果然是老奸巨猾,明知他有问题,还差点害死你,就是滑不溜手,难以有真正的把柄。也罢,我们早就怀疑六扇门总部也有倭国间谍潜伏,只是苦无证据。小周你这次固然是打草惊蛇,至少引出了这条大蛇,不管他怎么狡猾,被盯紧了总会露出破绽。”
言罢忽又好奇地问道:“小周,我们去验过尸,那两个凶手是倭国芥川流的下忍,专司暗杀,残杀过不少武功不错的华夏人,没想到你中毒后还能击毙他们。看来你家传的功夫很是不俗啊。”
周显答道:“家祖年轻时是龙门派内弟子,只是未曾真正出家。小弟一身内功,俱来自龙门派。外家功夫就杂了,有些是家祖搜罗传下,大部分是习自家中老人,他年轻时是北方绿林道的一方巨寇,后来为家祖收服后忠心耿耿,小弟亦以半师之礼待之。”
俞润维点头道:“看到小周这般年轻有为,我都觉得自己老了。往后我们齐心协力,定要挖出倭寇的老鼠洞,杀他个片甲不留!以雪国耻。”
周显听到第一句时大为汗颜,后面又为俞润维的热血豪情撼动,不禁动容与俞润维击掌道:“大哥运筹帷幄,方为真英雄。小弟没甚么本事,只有长剑在手和临大事不惜身的浑劲,只盼大哥能带着大伙一扫妖氛,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俞润维大笑:“好兄弟,眼下倭寇国势已急转直下,他们虽占了东北,但我朝将士上下齐心用命,山海关一线倭寇丢了无数尸体也无法再进一寸。高丽固然全境被占,但他们的流亡国王在齐鲁安定下来后,也整合了反抗力量牵制倭寇。灯塔国一直中立,现在看到倭寇已无力维持战况,且倭寇企图打开海上的局面,更是惹恼了灯塔国,眼下灯塔国也对倭寇宣战用兵。北方的那位,哼哼,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看到现在正是大占便宜的时局,也撕破了和倭寇暗中订的协议,道貌岸然地来占便宜。到时候我朝反攻之际,说不得还要斩断那位要来占便宜的毛手。”
周显道:“大哥分析得透彻。这种乱局,怎少得了我情治院,必须大展身手才是!”
俞润维抚掌道:“正是如此。不过到时候各国利益纠结,是敌是友瞬息万变,小周到时候打点精神,诚如陛下今年专门提到我们情治院时所言,任重而道远啊!”
俞润维换上新烧开的泉水,泡了一壶屯溪绿茶,道:“我不擅茶道,嫌太繁琐,只爱简单喝些老家的绿茶。不知小周爱饮不?”
周显啜了两口,道:“家父最爱享乐,一度于茶道颇有兴趣。他的爱好独特,说道徽州及苏杭的绿茶最是清丽可人,是茶中的大家闺秀。可惜的是一般都不耐泡。他后来最喜滇缅一带的普茶,我还记得他说过许多寨子的普茶,只要炮制得宜,冲泡得法,味道极为醇香,且异常耐泡,如采自古树,甚至可冲二十泡犹满口余香。只是那时我还太小,不曾真正得到家父的传授。”
俞润维叹道:“其实我少时也和周家叔叔打过交道。可惜他好杯中物,走得太早。”
便在此时,一位管家打扮的下人匆匆跑来,小声禀报:“小老爷,陛下遣来一位内侍公公。”
周显便要告辞,俞润维道:“无妨。你如今也是我情治院的栋梁,当可与闻。”
稍事收拾,一位便服打扮面白无须的中年魁伟男子昂首进到庭中,俞润维稽首道:“韩公公,可是有紧急情报?”见韩公公打量这垂首立于一旁的周显,便介绍道:“这位是已故刑部周老侍郎的嫡孙,也是我情治院的心腹干将。”
韩公公显然与俞润维甚为相熟,对周显点点头,便道:“情况突然,陛下只有口谕。倭国遣使,要求和谈。为表诚意,皇太子昭容将为媾和的全权代表。近日即将抵帝都。”
俞润维一震,道:“这么快!看来倭国也有能冷眼看清局势的高人。要是再撑下去,恐怕本土也要被多国瓜分了。现在要媾和,虽然于他们时机恰好,我们定要让他们大出血才行!”
韩公公笑道:“这不正是俞主事的强项吗?陛下一是要保证倭国皇太子安全抵京,让他签下降表,还我河山,赔偿损失,扬我朝国威。二是要借此彻底拔出倭国埋的钉子,眼下京畿重地,各国势力都有探子,陛下时有烦忧。”
俞润维及周显均拜伏道:“愿为陛下分忧!”
送走韩公公,俞润维对周显说道:“本来还想让你多修养几天,现在看来你明日上午便要回衙门重新报到了。”周显笑道:“俞大哥太客气,我已大好,本来就打算和俞大哥道谢后就回衙门。现在俞大哥为陛下分忧,小弟当为俞大哥马前卒。”俞润维扬首大笑:“小周,什么时候你这般伶牙俐齿了?也好,你回去准备妥当,明日我要你过来帮忙。和谈一事,其实千头万绪,异常复杂。你也正好锤炼一番。”
周显告辞后,海棠树里忽然一道曼妙的身影显形,却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眉清目秀的女子,只是面容略显肃杀,令人不敢亲近。俞润维并不抬头,只是问道:“夏姨,您看我这小兄弟如何?”
夏姨冷冷答道:“听你提过一次,记得你说他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今天看来,全然不像。倒是他武功厉害,看上去龙门派的内功已颇为精深,不到弱冠之年便有此成就,先天可期。”
俞润维笑道:“我以前小瞧他了。只当他家道中落,自卑懦弱,不值一交。现在看来,却是老成持重,静待时日啊!往后我忙的时候,要多仰仗夏姨去联络协助周小兄弟了。”
看着天边太阳开始缓缓西下,秋风渐紧,俞润维喃喃叹道:“今年又是多事之秋矣!唯愿天佑我华夏黎民百姓,免生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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