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祝队长大破蟛蜞窠》

第十三章 《祝队长大破蟛蜞窠》

两人连忙扭头,却发现是镇长周得同,连忙站起身来迎接。

镇长算是土皇帝之流,孔先生自然知道厉害,心里嘀咕,只怕这《祝队长大破蟛蜞窠》是不说也得说了。

周得同倒是笑眯眯的很和气,“哎呦,来的不是时候,你们正吃饭啊!我来蹭一顿阿好!?”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林正方平时就要拍他马屁,那肯放弃这个机会“菜不够啊,对了,家主婆啊,镇长来吃饭,你赶紧去西栅去买点熟菜,酱猪头,糟门腔,葱油鸡,回来再到豆腐店带一角钱的枫泾铁豆腐干。”

“不用,不用”周得同摆摆手,“不要那么麻烦,倒是酒,你端点过来,我要和孔先生喝两杯,嗯,糟烧就好。”

“镇长,镇长,我一会还要说书,这个酒,要不晚上下书后我摆酒赔罪?”孔先生脸色发青,上场前饮酒是大忌,酒意上头,舌头打结,书说的断断续续,下面的茶碗就要飞上来了。

“哎,你听我说完,再决定是不是喝,林老板,让你家主婆拿酒来,你也坐着一起听听。”

片刻后,周得同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往嘴里扔了个花生米“我先过过瘾,你们也别拘束。孔先生,我是赞成刚才林老板的想法的,《祝先生大破蟛蜞窠》这书,你是要说。道理你听我讲。”

“我们被这帮土匪欺压的太苦了,仗着有枪,无法无天,今年年头,东栅董阿大被他们逼的上吊,西栅的阿七因为交不出规钱,被他们打的浑身没一块好肉,在床上困了三天,最后还是一脚去。还有的惨事就不说了。现在被祝先生剿灭了,老百姓都开心,但是怎么剿灭的他们也不清楚,你说一说,就当哄大家开心了。都是看着卫民长大的,当然知道他没本事开枪,但听书嘛,谁当真啊?你说白蛇的时候,白娘娘盗仙草,水漫金山,大家都晓得是假的,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你说阿是?”

“这是第一。其次,这里还有其他土匪,肯定也早就盯上我们了。你把祝先生和保卫三中队说的厉害点,就是帮我们的忙了,起码能够吓住他们!这是最要紧的,我替镇上父老乡亲谢谢你了。”周得同说着站起来就给孔先生作揖。

吓得后者连说不敢,但到底是被说服了。

如果把祝为民说成武艺高强,精于行伍的大侠客,确实能让周围的觊觎者好好琢磨一下来六场“征粮”的收益与成本,还是那句话,萝卜头是躲不了的,但是能不让土匪来骚扰乡里,大家的日子至少能过得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镇子都维持在破产的边缘,面上看着光鲜,很可能下一次被“征粮”后,整个镇就完蛋了。

孔先生苦笑道:“镇长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若是再不识趣,也白跑那么多年江湖了。我答应就是。但这个实在不好编啊!”

“刚才林老板说的就不错,还有啊,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到处跑,总该知道这个吧?”周得同神色诡异的比了个“四”的手势。

孔先生马上反应过来“新四军?”

“对啊”周得同道“谁抗日,谁投降,这个大家心里都是一本账清清爽爽,新四军虽然人少枪差,但那是真和萝卜头博命的,而且他们打的也聪明,你就从你知道的传闻中挑和我们镇差不多的,改头换面。”

“这个,……倒是可以,我还是没底,说难听点,当年刚出道‘摊铺盖’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怕过”

摊铺盖是说书人的行话,指艺人学艺不精或者因为某些缘故临时改说不擅长的新书时,因为背不出赞赋或者生怕忘记后续情节,在说书时要把底稿摆在桌面上,边看边说,算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这个你不要怕!下午你就说,我给你镇场子,只要我说好,就没人敢倒彩。”周得同拍胸脯“再说了,我和几个老听客打个招呼,让他们帮着喝喝彩,毕竟你说的新书,大家听了心里解气,一解气,心里就开心就快活,就容易说话!你说阿是这个道理?”

孔先生不答话只是拱手。

周得同端起酒盅来:“你喝几杯,上场时别当自己是光裕社出来的说书先生。”

林正方接茬道“那当什么?”

“当浦东说书,或者卖梨膏糖的小热昏就好,大家也就是听个开心,等这几天蓬头过去了,你还是说你的《白蛇》去。另外……”周得同笑而不语,从身边摸出几张钞票推给孔先生。

“镇长,这个,这个,我不敢收……”

“哎,照道理是要给袁大头的,但是现在天热了,衣裳薄,20个大头丁零当啷的像开是铜匠摊,所以只能给你法币,倒不是要占你便宜。”

“不敢,不敢,这钱不能收,我是靠签子钱吃饭的,再拿钱是坏规矩了。”

“哎”周得同叹了口气,方才还挺兴奋的神情忽然萧索起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来拍拍孔先生的肩膀“规矩?眼下这个世道是讲规矩的么?你说小书的说大书是不讲规矩,老蟛蜞为祸乡里是不讲规矩,祝先生两枪两条人命是不讲规矩,往大里说,惠南镇上的维持会,带着狼狗的宪兵队,耀武扬威的黄协军?那个是讲规矩的?”

“这个世道,只要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规矩!我先走了,一会儿书场见。”说完拱拱手便离开了。

林孔二人面面相觑,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两个老江湖此刻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良久后两声长叹几乎同时响起,紧随着的是一口咪干老酒的啧舌声。

“林老板……”孔先生那条向来圆润高亢的喉咙忽然沙哑不堪,林正方吓了一跳,这可是人真正意义上的吃饭傢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哑咳板了?

思来想去,眼前这糟烧只怕是罪魁祸首。

他也知道不少小书艺人为了保护嗓子,莫说白酒就是酒酿都不碰,一想到今天自己摆酒就是为了说(guan)服(zui)孔先生,让他说这《祝队长大破蟛蜞窠》,这下可好,别毁了人的生路啊。

孔先生摆摆手:“不碍的,我是心痛气闷啊!”

林正方赶紧倒了杯热茶,让他先润润嗓子。

孔先生接过道了声谢,两口热茶下去,嗓音有恢复到原本清亮的状态。

他闷闷的叹了口气:“我说件事情给你听。”

林正方不言语,他知道向来处事圆滑,说话漂亮,见人总是面带三分笑的孔先生此刻要说的只怕很少有人听到过。

“去年,我去大世界说两个月,正好碰到我一个师兄,当年我们两人的先生就经常‘越做’(在一个场子里先后演出),我们两个人年纪也差不多,都在自家先生门下学生意,时间一长我和他也就成好兄弟了,当然他混的比我好,三皇老爷赏饭吃,天生是角儿!”

“那天他请我在大鸿运吃饭,一开始吃的很开心,忽然气氛也低下去,原因是他讲了桩事情给我听。他运气不错,有个新开的电台请他去唱,每天一个钟点,钞票开的高,还能让他自己做广告。”

“哎呦,这个蛮好嘛?”林正方也内行,这时节艺人去电台演出的收入主要由两块构成,一个是电台给出的报酬,但这个其实是小头,大头是他们自己拉来的广告,夹在在节目中播出,这些广告带来的收入巨大,甚至有些小艺人,名气不够,情况花钱上电台,为的就是能念广告。

“是啊,可是我师兄,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他说,他第一天去电台,工作人员和老板热情的热昏,龙井泡好,热手巾绞好,像服侍老太爷那样服侍他。但临到开播前,老板和工友向他抱拳说‘先生啊,我们就求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们。’”

“什么事?”林正方也奇怪,从没听说电台老板求说书先生的。

“那老板说,先生,请侬在说书的时候,千千万万不要咳嗽,实在要咳屏不牢辰光,侬就咳的轻一点,我们给上胖大海茶和薄荷糖。”

林老板大为奇怪:“这老板要么外行,说大书哪儿有不咳嗽的,整天憋粗的喉咙学鸡叫马叫,还要起爆头,咳嗽两声不是很正常嘛?”

“是啊,我师兄也奇怪,就问为什么,那老板叹了口气‘我们这部电台的机器好,功率大,南洋都能收到,先生你说书时候一定要神完气足,不咳嗽,这样南洋的听客才能晓得,我们中国人真的不是东亚病夫,我们不是病夫!先生都靠你了!’”

林正方哑然失笑,随即笑容僵在脸上,他努力想让表情恢复正常,却怎么也办不到,最终一张圆团团的生意面孔,竟然变得比哭都难看“哎,踢掉病夫的牌子,本来是国民政府的事情,现在倒好,电台老板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说书先生身上。”

“是啊,自古哪有不咳嗽的说书先生。可换做你林老板在在场,你又如何能回头电台老板?”

“哎,其实电台老板心里也有数的,只是,只是啊,他也是抱着一点虚幻的希望,以为先生不咳嗽了,东亚病夫的牌头就笃到黄浦江里去了!”林正方一口喝干糟烧,脸色发青。

“是啊,嘿嘿”孔先生脸色忽然乖戾起来“这老板倒也聪明,晓得拜托我们说书的,也不去找国民政府,总算也是聪明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犹如戏台上《甘露寺》中周瑜顶计杀刘备时那番张狂。

林正方细听下,只觉得其声悲切,犹如鬼哭,刚想阻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的把孔先生面前的空酒盅斟满。

“好,你要我说,周镇长也要我说,那我就说,我本师没我师兄大,后来他在那个电台说书,真的是一声不咳,下台后浑身湿透,我做不到这点,但让乡亲们焐心焐心总是可以的。”

……

下午周得同果然如约而至,孔先生也有点酒意上头,登台时下盘失稳,左脚绊右脚,这一跤下去,让林正方心跳到喉咙口,倒不是担心孔先生,而是生怕自家的祖传门板断了,那又要花钱了,还不好意思向这姓孔的索赔,但仔细想想,其实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幸亏她及时稳住身体,让这祖传门板又能多支撑些时日了。

孔先生确实是有本事,几杯高粱下肚,头脑发热,立刻现编,不但将新四军的战列偷梁换柱用到祝为民身上,双手打枪百发百中也着重描述,更有了自己的创新,那杆前清遗老大抬枪也特别出彩。

“这杆枪是当年曾国藩剿长毛时用的,后来不知道为何流落民间,这天晚上祝先生要出门剿匪,忽然就听到仓房里‘呼啦呼啦’好像有人在喊,推门进去看,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杆枪,祝先生知道这不是凡品,连忙上去端起来,别看他斯斯文文一身长衫,但两膀能有千斤之力!”

……

“这大抬枪平时要三个人才能搬得动,祝先生单人只手就拿了起来。”说完还做了个《隋唐》里熊阔海力托千斤闸的动作,配合的口技却是《明英烈》里蒋忠扳倒北梁楼的嘶吼,瞎七搭八之下倒也引得台下连声叫好。

毕竟是解气啊!

孔先生得了彩头顿时更加卖力“祝先生把枪拿起一看,上面刻着一行字,重82斤!这和关老爷的龙刀一个份量。旁边就人叫好!说关公是文武双全,日里提刀上马杀敌,夜里读春秋,祝队长也是了不得好学问。”

“你倒说说看祝先生的学问好在啥个地方?”台下有人起哄。

这也是孔先生听客缘好,大家台上台下打朋打惯了,听客知道他有人来疯的毛病,下面越是热闹,他说的也越是精彩。

孔先生跑江湖多年,一张脸皮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厚如城墙拐弯处,这时也不禁一红:“都是老听客,老朋友,我也不开江湖诀骗人了,本人读书读了12年。”

听客顿时哄笑起来,12年,那就是高中毕业,这年头有这个学历,直接进政府机构当个小办事员多好,何必跑江湖,知道他又在瞎三话四放噱头,便都安静的等下文。

孔先生继续道“我是苏州人,家传的评弹,所以我从小就在光裕小学读书,我读书有本事,别人读六年毕业,我读了十二年!到了后来几年,新进学校的先生倒是都要来我这里拜码头,这光裕小学里厢有点啥个历史故事,都在我的肚里。”

台下轰然。

孔先生见书场气氛上来,也觉得浑身有劲,醒木一响继续道:

“当天晚上,有两个小土匪不晓得天高地厚,还要向祝先生开枪。祝先生刚才双手左右开弓,两枪打死老蟛蜞、黑泥鳅,看到还有人不识天高地厚,火气也上来了。这时候有心要显显本事。‘擦’一声,两把快慢机往插到腰带上。嘴里大呼一声,‘枪来!’”

这声枪来却是用来京剧叫板的腔调,声音高且亮,同时人也离开那个夜壶箱改的书案,站到一边摆了个《借东风》中周瑜的亮相,身段功架倒是异常的潇洒漂亮。

听客又是一通鼓掌。

“三个保卫三中队队员,‘哼此哼此’把枪扛来。祝队长一身白袍,捞起大枪。保卫三中队的校刀手已经在枪膛里装了火药十七两半,还有十二两铁砂,三十六颗枪弹。祝先生大喝一声:‘看枪!!’只听噗一声!!”

说到这儿,孔先生心里一惊,背上白毛汗都出来了。

坏了!!方才说的太顺,有点得意忘形,外加中午的高粱酒后劲往上涌,现在不用看都知道自己面孔红彤彤,脑筋昏倒倒,这不……口冲了。

“看枪,只听噗一声”这句是说大书常用的套子词,形容使枪者的枪法极快,话音刚落,便捅了对方一个透心凉。

然而,祝先生用的不是混铁点钢枪,而是82斤前膛火绳大抬枪,这玩意得扣扳机放鸟嘴钩引燃火绳才能激发……

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了,但碍于周得同的存在也不敢太过于放肆。

好个孔先生,耳朵里听到台下“嗤嗤”笑声不断,这时候那点老酒都化作冷汗出在了背脊上,他眼珠一转,顺口接上“接听‘噗’一声,扣动扳机,鸟嘴钩应声而动,夹着的火绳点燃火药,‘碰’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

“大家想想,十七两半的火药!!要多大威力,平时放个高升炮仗,窜到半空,不过一钱二分。十七两半一起爆炸,就是祝先生天生神力也扛不住,倒退三步,‘哎呦’坐倒在地!”

“再看对面两个小土匪,‘呼’一声,被枪轰得飞到天上,像是在放鹞子……”

祝为民恰巧路过门口,听到里面传来自己的名字,好奇心发作,便凑过去。

他脸皮薄,不敢登堂入室,也就缩在门外头的角落里听戤壁书……

刚巧听到这段,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好菜嘀咕一句“说书的这根门腔实在结棍,我谢谢你一家门,把老子的脚骨发软都能给我圆回来!”

……

这天孔先生大丰收,签子钱“双出百”,这意味着有二百人在听书,创下了六场镇书场的一个记录。

这个记录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沪上弹词大家,有“活金贵升”之称的钱鼎章来说《玉蜻蜓》时才被打破,至于为啥他好好的在沧州不说,偏要跑到这个落乡地方来?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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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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