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乌云

第三十九章 乌云

民国二十一年腊月,春节前正是年货旺季,先施百货许多货品被抢购一空,就连预订单都下得满满当当,整个公司的人都翘首盼望货船进港。

不过热闹中亦有危机,先是传言日本侨民闹事,竟然寒冬腊月,趁乱一把火烧了三友实业社总厂。三友实业是国货纺织品中的佼佼者,出产的“三角牌”毛巾曾将占据市场的日货“铁锚牌”毛巾一路打到抬不起头,最终不得不关门撤厂,离开上海。

时至年底,先施也向三友下了订单,岂料突发意外,一时间许多货品断供,顾植民焦头烂额,到处寻找货源。

孰知更大的意外还在后边,腊月廿一午夜,震耳欲聋的炮声骤然响彻上海滩,日本借着特务导演的莫须有事件,派第一外遣舰队由东、北两个方向,分三路乘夜突袭闸北,驻守的十九路军只得奋起抵抗。

顾植民半夜被街对面邻居的砸门声唤醒,马老板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噩耗

先施在闸北的仓库里有八万件货物,如果不及时转移到租界,很可能被付之一炬!而在这危急关头,师父范春城却喝个烂醉,拉都拉不起来!

顾植民连夜火速奔往闸北,抢救存货。此时江湾、吴淞等地都陷入战火。货轮根本不敢进港,各大百货必然商品奇缺,如果不将八万件货安全转移,非但商场无货可售,而且损失之巨足以令公司关门大吉。

闸北仓库在俞泾浦东岸。不远处,夜空已被炮火燃亮,附近一些从来就不安分的日本浪人也被煽动起来,他们勾连成群,拿着手枪、日本刀寻衅滋事,见人就砍杀打骂。

顾植民租来的汽车刚驶近仓库,就迎面撞上一队浪人,他们不由分说,举枪便射,好在司机跑得快,一脚油门将浪人甩在身后,

深夜街头,兵荒马乱,搬运工人们如惊弓之鸟,谁敢提着脑袋拉车外出?顾植民没有办法,一咬牙将一口袋银元抛在工人们面前,带着徒弟小傅,还有从米店新招入职的黄阿大与陈土根挽起袖子,拉起货车。

工人们见雇主舍得出钱,又甘冒矢石,亲自上阵,纷纷愿意跟随。顾植民安排两个人前面哨探,东折西绕,用了足足半个晚上,总算将货物安全运到公共租界里。

第二天,马老板怒火连天,责问范春城。范春城连连道错,等出了经理室,便叫来顾植民,责问后续如何处置他毫不关心时局,只觉得这反倒是好时机,无论如何,日本人不敢将战火烧到租界,对租界里许多富贵人家来说,枪炮声从来都是遥远的背景,他们依旧歌舞升平,依旧要热热闹闹过年。只要别家没货,先施有货,绝对能卖得红火。但这八万件货根本不够,他让顾植民寻人运作,安排拉满西洋年货的轮船停靠宁波,然后加急运到上海。

“一定要在别家之前,把整船货物抢到手!”

有了上次抵制日货的经验,顾植民晓得在大局上与其争辩只是徒劳,不过范春城讲的话,于生意上亦有一番道理。他顾不上劳累,匆忙跑去外滩,寻到货轮中介。

中介正在苦恼,整艘货轮就停在长江口泊位,如今战火弥漫,如果货物灭失,实为不可抗拒之因素,货主、船主皆损失惨重。

顾植民回禀范春城,索性一口气盘下船上的百货,让中介运去宁波,再安排十辆大货车运至杭州,从杭州转火车,运至梵王渡车站,再拉到租界货栈。

上海人原以为民国二十二年初的战争只是中日两军摩擦,打几天就算过去,哪知战火越烧越烈。

好在西郊和南郊无事,整船货物安全从车站转到货栈,提货单邮到银行,照例由范春城签领,但顾植民却怎么找不到师父,为赶时间,他决定自己签单、接货、入库。

验货时候,想到徐小姐还在亭子间里调制配方,便私下装了一些新货的样品,准备回家让她研究,又安排人将货物分类,准备按批转运到商场发售。

待他装了沉甸甸一包样品,提着东西回到办公室时,却发现范春城在那里喝茶坐等。

“植民,你去做什么了?”

顾植民有些惶惑,毕竟皮包里装了公家货品,他沉住气,道:“师父,刚才寻你不在,我签了提货单,把货物从货栈提出来,转了仓。”

“蛮好,蛮好。植民,你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讲过时,在上海滩混,最重要的靠什么?”

“记得清清楚楚,靠能耐。”

范春城笑笑,抬头示意顾植民坐下,又道:“这话没讲完,还有下半句上海滩有能耐的人太多,想要混出个名堂,还得有手段,等机会,如果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顾植民听得云山雾罩,可还没等师父把话讲完,房门就被敲得邦邦直响,值班气喘吁吁跑来唤顾植民说,医院挂来电话,儿子发烧,被徐小姐送去医院,要他赶去照料。

顾植民接完电话,匆匆赶回来,范春城已经听说,便挥挥手,让他先去忙家中事要紧。

“这些日子你太辛苦,莫要烦心公司事体,有我在。有事等你回来再讲。”

顾植民只好道谢,拎着皮包,匆匆告辞。范春城独自一人站在窗口,望着他急忙忙跳上黄包车的背影,只是点燃一支烟,寂然不语。

徐小姐正在医院等待丈夫,据她讲儿子这几天感受风寒,突然咳嗽高烧,方才医生检查,说是得了小儿肺炎,刚打过盘尼西林,已经安稳睡了。夫妻俩守在医院,一夜无眠。

到了凌晨,儿子出一身大汗,烧已经退了。徐小姐道:“这里有我看管,你快去忙公司的事体。”见丈夫头晕脑胀出门,又叮咛:“兵荒马乱,万事小心。”

顾植民何尝不想万事小心,但几日连续奔忙,已经耗断精力。人鼓着一股劲反而好,可儿子生病,他在医院空坐,一时顿觉有油尽灯枯之感,他头皮胀麻来到货栈,翻开皮包,拿出提货单来,拍在桌上,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正闭眼打盹,忽然听有人唤自己,张开眼睛,竟是货栈经理。

“顾先生,侬这提货单……”

“有问题伐?”

“这是一套旧货单,对应的不是先施公司那批货……”

顾植民激灵一下,顿时睡意全无,他仔细一看,方晓得大概是自己这几日仓促匆忙,拿错了单据。他赶紧起身,连声致歉。

“真是对唔住,我马上回先施,把正本单据取过来。”

谁知货栈经理却一头雾水将他唤住:“顾先生,贵司的人已经拿来正本单据,把货物提走了呀。”

“啊?是谁?何时提走的?”

“是一个姓曾的小伙子,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哇。”

“姓曾?先施就没有姓曾的人好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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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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