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司马长风
沈遇是乘着木筏在大海上漂了七天才到中原的。他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激流岛踏上中原也是很突然的事。倘若师父不出事他不可能这么早离开。师父已许多年不曾踏足中原,沈遇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次师父再一次离开激流岛,所遇上的竟是杀身之祸。沈遇不知道师父的仇家是谁,却已很肯定,对方一定是用剑的高手。
师父一生铸剑,最后是死在剑下。
在将师父收敛入棺之前,沈遇仔细检查过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师父身上共有七十二处剑伤。换作常人,每一处无疑都足以致命。更让沈遇吃惊的是,这七十二处剑伤,看起来竟像是一剑所致。对方剑招之诡谲狠毒完全超出了沈遇的想象。
沈遇虽在岛上长大,但中原名家剑客,他自师父那里知道的也不少,却没一个是身怀如此奇诡的剑法的。沈遇自然也未曾听过师父提及他有什么仇家。甚至他从没想过像他师父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仇家。他感到困惑不解的还有,既然对方剑法如此厉害,师父又怎还能够逃回激流岛?
莫非对方也已为他师父所伤?莫非竟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一战?又或者,对方的目的,并非是要他师父的命?那对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师父回来的时候已奄奄一息,他对自己受伤的事只字未提。他身上的剑伤早已经腐烂。他浑身上下都已腐烂。看起来简直恐怖极了。沈遇一生几乎再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师父尽管重伤如此,却还是在上岸之后,自己走回家的。他们的家在半山腰上。师父走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沈遇被师父叫醒后,望着油灯下师父那骷髅似的身影,彻底惊骇了。
师父道:“遇儿,你起来,为师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沈遇猛地翻身爬起床来,顿觉手脚冰凉,他不知道师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无法想象师父是如何回来的。师父提着灯笼的手抖得很厉害,一屋子明灭的光影都在跟着晃动,他自己乍看起来更已是摇摇欲坠。
沈遇赶忙搬过一把木椅,搀扶师父坐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这时他才意识到师父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和恶臭,失声道:“师父……”他眼泪已夺匡而出,他不知道师父此时,正承受着怎样可怕的痛苦与折磨。
师父道:“遇儿,你莫要难过。”师父的话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一如既往的慈爱。
可沈遇又怎能不难过?他惊骇已极的心正遭着激烈的痛楚,嘶声道:“师父,到底是谁?”
师父道:“遇儿,师父的时间….已不……不多……”他说一句话都已很艰难。沈遇心底痛苦已极,无力已极。眼望着师父伤成这个样子,他手足无措,什么都做不了。
师父道:“遇儿,你去……去将为师屋里…的…那…那个盒子拿来……”
沈遇转身出去很快将师父屋里那个漆黑的檀木盒子拿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沈遇从来也不知道。他将盒子递到师父手中,师父轻轻触动盒子上隐秘的机关,竟像是已耗尽了全身蓄积的力量。
打开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把钥匙。师父虚弱却平静地道:“这是藏剑阁的钥匙,为师现在将它…交给你……你了……”
沈遇断然摇头道:“不!师父……”
师父道:“遇儿,人命在天,你…不必悲伤……难过……”
师父将盒子推入沈遇手中。
沈遇哭道:“师父,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只能重复这句话。
他已泣不成声。
他心底更是清楚师父不可能不会有事……
他才二十岁,从来尚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痛苦。
师父继续道:“藏剑阁中的…残......残月刀…为师也将它交给你了……”
沈遇道:“不,师父,我只要你好好的,别的我什么也不要。”他固执地摇头。
师父道:“遇儿,为师已经好不了了……你也已经不小,应该长大了……”
长大?有些人岂非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长大往往也是被逼迫的。
师父继续道:“你带上残月刀…回……回中原…找你父母……”
沈遇道:“不,师父我哪里也不去……”
师父道:“遇儿,你已经长大了,而这个岛,毕竟太小……”
师父微微闭起眼睛,身上的元气已快耗尽。其实他已是油尽灯枯了,此刻全凭一口气支撑着的。师父再睁开眼来,面上却有了微笑,眼睛里的光芒柔和而温暖。但那已然变形的,看不见的笑容,却如刀一样戳着沈遇的心……
沈遇见着师父明显比方才精神了,心底大喜过望……他哪里知道,其实这已是回光返照!
师父道:“遇儿,你的身世,为师已来不及告诉你了…好在你父母都还在,你到中原以后,便去天威镖局找他们,天威镖局卓总镖头即是你父亲……而你母亲,她是昔日富商之女沈菲菲,至于你何以要跟随你母亲姓,个中曲折,为师已没时间告诉你了……你赶紧离开这里,去找你父母吧……”
师父说着说着,竟像是睡着了。面容里有着看不见的安详,而眼睛里的光,却已消失不见。如同一盏灯熄灭了。沈遇先是一怔,等他将手伸近师父鼻尖一探,才发觉师父已没了气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嚎啕悲哭:“师父……”
师父的身体还残存着温暖,说不定还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沈遇的悲哭声在这孤岛的夜色里,显得凄凉而空旷。
“师父,不管是谁,上天入地,遇儿一定让他血债血偿……”沈遇的悲哭声已渐渐低下去。
屋外的天边已见曙色。
沈遇忽地听到师父微微叹息。
“人生苦短,你不该为仇恨而活,忘记我,好好活……”
这是师父弥留之际说的话。
这更是师父对沈遇心心念念的嘱托。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终于逐渐地冰冷下去,僵硬了。他的生命迹象已彻底消失。就如同他方才的话音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从此他的音容笑貌只存活在沈遇的记忆里。就像他的嘱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