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景熙三十年,春。
北周陈郡云封城南门前,一辆老旧的马车就停在那里,这辆马车前还围着一队身披黑灰色铠甲的士兵。
这队士兵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军士,这位中年军士和其它士兵一样身披黑灰色铠甲,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赤色鹖冠,这代表着它至少是个正经的朝廷命官。
这位明显有些地位的军士面容严肃的走到这辆马车前,他抬起头看向那位一直没有下马的褐衣老人。
“文公,如何一大早就要出城啊?”军士恭恭敬敬的俯身问道。
坐在马上须发皆白的老人微微侧过头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直直的看向俯身在侧的军士,然后缓缓说:
“阳公既然安排你在这里想来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何来此,何须多言。”
“当然,这一队士兵和我皆是阳公亲信,此番阳公有令自然会尊崇,我只是有一些疑惑,不知道文公能否为我等解答一二。”军士继续说。
一直被称为文公的白发老人,看着这个中年军士他先是微微眯起眼睛,然后突然失笑最后摇头不止。
老人只是摇头不止却不作应答让这一队士兵都各自皱起了眉头,为首的军士更是扶住了自己腰间的长刀。
“文公何意,莫不是瞧不起我等武人?”军士当先说。
“不是此意。”老人逐渐收敛笑意目光却是看向了面前的高大城墙。
城墙斑驳高大,好像已经多年未使用过,他记得上一次看见此门打开还是三十年前。
“那是何意!”军士上前一步语气生硬。
“你们这群人也好意思自称武人?”被称为文公的老人突然说,“你罗文出身本郡大族,未曾在战场上立过一分功勋今年刚刚三十就当上了这云封城的护军校尉,如何敢自称武人?”
军士听得此言面容一僵。
“还有你身后的那些士兵,哪一个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他阳止以你们这些人为依仗,不是看中你们个个都是本郡大豪旁系子孙,难道他还真的指望你们上阵杀敌做武人的?”
“他阳止做为前朝老臣怎么会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个什么根底,他怎么会不明白那将死的逆贼把他放在这陈郡做郡守是何意?你们倒是说说他把你们放到这里来看门又是何意?”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一队士兵也随着他的声音愈发不安躁动了起来。
被老人唤作罗文的军士眼见着不对,他赶忙用眼神压制住愈发躁动的士兵,然后又一次插嘴道:
“文公,您瞧不起我等世家大族作派我自是无言以对,但是您又凭什么敢污蔑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如何重整河山的您不明白?被曹家祸乱的天下不是被当今天子稳住的?”
老人听到对方的言语却又是失笑起来:
“罗文,你今年刚刚三十岁,那逆贼篡位时你可才刚刚出生,你背后那群娃娃可还没有出生,你们怎么又知道是曹氏祸乱天下是他马氏重整河山的?”
“文公。”罗文拱手以对,“既然如此您也应当明白,吾辈自出生起就是大周臣子未受过他曹氏一分恩德……”
老人听到此言目光陡然黯淡,对于对方接下来的话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后方车架目光幽暗但却带着一点希冀,随后又一次转头看向罗文。
“护军校尉。”老人忽然打断罗文的话。
罗文也停下了自己的言语,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起这个一身褐衣的老人,对方花白的头发随着春天的晨风四下飞扬,真可谓是老态毕现。
“文公。”罗文再次拱手。
“且放行吧,时间不多,虽然此地是阳公的地界,但我也不想再多耽搁。”老人语气软了许多。
“文公,您真的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吗?”罗文诚恳的问。
白发老人微微摇头:
“我为魏臣,与你这马氏天下的后生没有太多好说的。”
罗文见这个老人心意已决,反而是显得轻松了几分,他微微拱手然后转过身示意为过来的一圈士兵。
“开城门!”
……
云封城作为陈郡郡治所在自然是豪强世家无数,但是无论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宅院都无法比过阳氏的宅邸。陈郡阳氏,北地四大世家之一,同时陈郡阳氏的当代族长阳止还是当今天子钦定的陈郡郡守,所以这阳氏的宅邸哪能不豪奢呢?
阳止坐在自家堂屋的太师椅上,身上穿着绣着蓝绿色花纹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杆烟枪嘴里吞云吐雾。他的目光穿过雕梁画栋的大堂屋朝着门外的天穹望去,春天的早晨晴空万里风光无限。
就在此时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从侧门转入,然后就朝着太师椅上的老人躬身行礼。
阳止今年已经六十六岁,已然是老态龙钟,但是他还是转过头看向这个瘦削的年轻人,语气和善道:
“阿洛,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按照父亲说的已经安排好了。”年轻人也就是阳止的幼子阳洛认真回答道。
“那就好。”阳止轻轻吃出了一口气,目光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
“父亲,阿洛有一事不明。”
“说来。”
“父亲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放走文勋,那文勋一直以前朝忠犬自居,此次他必然是看中了京城有变便携那云封王逃了。”
“云封王?呵…”阳止嗤笑一声,“你啊……阿洛你虽然比你那几个哥哥聪慧许多,但是还是太过缺乏历练。”
“请父亲教导。”阳洛恭恭敬敬的说。
“你去把门窗关上。”阳止说。
阳洛微微一愣随即便听命去把各处门窗关上,一时间这没有点灯的堂屋已然昏暗一片。
“这暗室之中你我父子,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阳止说。
“是!”因为黑暗阳洛看不清自己父亲的表情只能看见时不时冒起的一阵青烟。
“三十年前,当今天子以马氏代曹氏以周代魏,那时天子初登大位就有很多人在揣测天子会如何对待那禅让的曹氏天子,像你父亲我就是其中一员。最终出乎很多人预料的天子居然将那曹氏天子曹旭封为了云封王,自那时起那曹旭就从大魏皇帝成了大周藩王,这云封城名义上是他的封地实际就成了囚禁他的监牢。”
“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作为开国之君何其英明,为何会把这遗祸无穷的曹氏天子留下来?秦皇扫六合可是没有一家诸侯有这种待遇,那些六国贵族少数的被贬为庶人而绝大部分都死在了刀兵之下,天子为何不仿效秦皇呢?”
阳氏本身就是经学世家,阳洛更是阳氏当代翘楚,自然懂这些基础的“政治纲领”,所以他马上答道:
“当今天子仁念,一是念及前代君臣之情,二是念及曹氏禅让之德,三是观暴秦一代而亡之事不愿遗祸后人,四……”
“且住。”阳止打断了阳洛滔滔不绝的话语,“你觉得你自己说的这些有几分真实?”
“难有一分真实。”阳洛连忙说。
“正是如此!马氏作为魏臣如今居此位终究是篡逆之举,无论他马氏如何掩盖终究无法掩盖住天下人的眼睛。天子将曹氏后人封为藩王一是为了给自己在后世留几分薄名,二是用曹氏的臣服彰显自己的正统。”
“可是……”阳洛欲言又止。
“有何疑问说来。”
“儿子有两个问题,第一既然马氏已经行篡逆之事如何又能求得薄名?”既然已经说开阳洛也不再犹豫。
“弑君之名,马氏不愿担当。”阳止冷笑回答,“此举虽然显得有些自欺欺人,但是也算是天子的一分个人心思了。第二问呢?”
“既然天子想要以曹氏为自己正统性做垫脚石,可又为何要封为藩王还要送到陈郡?留着中枢作为吉祥物不好吗?把曹氏天子送到这陈郡就不怕他割据一方?”阳洛接着问。
“好问!”阳止终于笑了起来,“能问出这个问题,你便已然强于这云封城里诸多所谓俊杰了。”
得到自己父亲的表扬,阳洛嘴角也情不自禁的上翘几分,他随即想要自谦几句,但是却听见自己父亲突然冷笑开口。
“呵呵,你说的对啊,他马氏为何要如此做呢?他不仅将那曹氏远封陈郡,而且还将我阳止这种本地大族、前朝老臣作为此地郡守,甚至连文勋这种前朝忠犬都不杀还留在云封城内,他想要做什么?”
“天子真的不怕吾辈与那曹氏合流造反吗?”
阳止一席话,听得一直躬身的阳洛全身冷汗,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本能的他面色惊恐的回头看向大门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这位自小就名扬陈郡的年轻人就仿佛看见了鬼一般。
……
文勋架着马车缓缓驶出了云封城东门,马车没有沿着官道前进而是直接拐入了一旁的旷野。
“文公,我们要去何处?”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陛下不必担心,臣早已做好准备,这天下虽然已经易主三十载,但是仍然不缺臣这样忠于魏室的臣子!”文勋一边说一边拉动手里的缰绳。
“可是,那……那……逆贼可不是好对付的。”稚嫩的声音明显还带有几分恐惧。
文勋听到此言却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还一边咬牙切齿的说:
“陛下放心,我已经得到消息,那逆贼篡夺帝位已受天谴,几日前便已经死了,他的几个儿子此时恐怕已经陷入了乱战中。”
“当真?”少年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
“应该如此的。”文勋认真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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