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永宁二年。
浅紫色的春雷犹如蛛网,细细密密地覆了半边天。
滚雷后春雨瓢泼。赵钦走到自己院门前,正要往里避雨,却听见里面玉桂的哭骂声,下意识退出去。
他在廊下伫了许久,实在不想进屋,只得去了世子那边。
平南侯世子赵锺院里惯有几个莺莺燕燕在旁伺候。看见他来,赵锺便挥退了她们,“不去陪陪她?”
赵钦很尴尬,哪有刚和薛棠成婚时的意气风发:“大哥,你明知故问……”
赵锺但笑不语。
两人说的是赵钦的正妻薛棠。
薛棠是摄政王薛檀唯一的妹妹。她知书识礼,容色又好,不知是多少王孙公子的梦中人。赵钦借着和她定亲的事,在京城狠狠地长了把脸,羡煞不少人。
然而还没等成亲,薛檀就出事了。
薛家双亲早逝,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薛棠的婚事就是薛檀做的主。他一倒下,就有人猜测赵家要退婚。最后是世子赵锺发了话,婚事照旧,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赵锺斟了杯茶:“那你现今如何打算?”
赵钦思量片刻,惴惴地附在他耳边嘀咕一阵。
赵锺没有丝毫意外,“她呢?”
“估摸着就这几日了。”
赵锺颔首,眸光沉沉,“她若是死撑着,便帮她一把。这样,我也不负她兄长所托了。”
其实当初他想过退亲,但考虑到其他子弟的仕途,不能让人抓了侯府的话柄,他还是做主让赵钦娶了薛棠。
反正赵钦除了一副好皮囊一无是处,眼里也只有薛棠的容色。成全他们,皆大欢喜。
至于赵钦现在始乱终弃,养了外室,也在他意料之中。
薛棠因兄长早逝有了心病,憔悴许多,这几个月甚至下不了床。而新帝即位后,平南侯府也比之前风光得多。赵钦腰杆硬了,便时常找借口不回院子,这几日都宿在外室那儿,侯府上下都睁只眼闭只眼,一齐瞒着薛棠。
赵钦还沉浸在外室可以扶正的喜悦中,骤听见赵钦的话:“要我去?”
赵锺睨他:“她是你的正妻,你不去,让谁去?”
赵钦不敢不应,只是一想到薛棠那双清凌凌的、仿佛洞悉万事的眸子,便觉得棘手。
要他杀了这样的女子,着实有些可惜。
赵钦咽了口唾沫。
这可不是他说的。要是薛棠变成冤死鬼,晚上千万别来找他!
他还在纠结时,他院里的婆子苦着脸进来,刚见到他们便转忧为喜:“世子,三公子,三少夫人刚刚去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如此也好,省了一桩麻烦事。
赵锺正要吩咐人开始办事,便听见院外玉桂在喊:“世子!三公子!少夫人还有救!求求三公子、求求世子!……”
赵锺眉头一皱,那声音就被掐断了。
平南侯只知眠花宿柳,府中大小事务都由世子过问,在府里说一不二。他说薛棠是个死人,那她就绝不能活。
瓢泼雷雨中,一具薄棺一卷草席抬出了平南侯府,丢去了城外乱葬岗。
……
雷声又起,暴雨骤至。
成熙四年的初春亦是阴雨绵绵,阴寒之气沁得人骨子里泛凉。然而摄政王府里的棠梨院中,满院繁花染了雨色,灼灼动人,满目暖然。
两个小侍婢在檐下低声说笑。玉桂端药过来轻斥她们,却被提醒道:“二小姐好像醒了。”
玉桂惊讶:“不是一炷香前才睡下?怎地醒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开了。
玉桂惊喜地转头,却与她撞个满怀,“当啷”一声,药汁泼洒满地。
眼见梨花素色的衣角飞出月门,玉桂来不及收拾,“二小姐!二小姐您要去哪?药还没用呢!”
侍婢们的呼喊根本追不上她,薛棠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股脑地往前飞奔,似乎想借扑头盖脸的风让自己清醒过来。
阴沉的天光晃得她恍惚不已,她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有两回差点摔进泥里。
她明明记得她已经死了!
“二小姐!”
旁边树梢落下来一个人影,担忧地拦在她面前。
这人是薛檀安排给妹妹的贴身侍卫太玄,府里这么多侍卫,只有他能进薛棠的棠梨院。
薛棠怔怔看他,忽然上前一步,想看得真切一些。
她记得自己缠绵病榻时,赵钦随便寻个理由打杀了太玄。她甚至记得自己半梦半醒时,听见赵钦埋怨哥哥竟不给她安排武婢,反而找了个大男人做侍卫,让他的面子往哪搁……
可现在,太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她真的……回来了?
等等,这若不是一场梦,那……那哥哥呢?!
薛棠表情异样,让太玄有些担心。
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才小心询问:“二小姐是否身子不适?属下这就去告诉玉桂……”
没走两步,他的衣袖就被薛棠拽住:“你站住!告诉我,现在是不是成熙四年?!”
方才一路跑过来时无暇细想,然而种种蛛丝马迹在拼命暗示她,这是她很熟悉的、噩梦般的那年。
种种变数,皆从这一天起。
她以为哥哥神通广大,就算被人暗算,肯定留有后手。然而直至她出阁,直至朝中天翻地覆,直至她含恨而终,哥哥再也没有睁开过双眼。
她错失了力挽狂澜的机会,一步错步步错,薛家倾颓,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
老天让她回来,是否就是让她回来救下哥哥、扭转乾坤?
种种不甘在胸膛翻滚。太玄刚一点头,薛棠便拔步冲了出去。
薛檀的檀香院离棠梨院不远,平日走过去也只消一盏茶的时辰。太玄没想到她突然跑这么快,一时反应不来,竟然没追上。
等他匆匆赶到,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还有薛棠的冷斥:“你站住!”
太玄生怕她认错了人,惹来乱子——薛檀贵为摄政王,有些人和事只有几个心腹知晓。
然而当他看清屋内的人时,他顿时也惊住了。
薛檀坐在桌边,眼神有些模糊,似乎叫了句“棠棠”。他身边站着太初——正是薛檀的心腹之一,统管摄政王府所有侍卫。
薛棠下意识看向桌上。薛檀右手边白瓷茶盏雾气袅娜,茶色深深。
那不是薛檀爱喝的云雾茶的颜色。
两人一齐堵在门前,太初撤了半步,对薛棠笑笑:“二小姐……”
薛棠眼都不眨:“太玄,拿下他!”
太初和太玄齐齐一惊。
太初惊的是她如此果断。他一直认为薛棠是个娇弱的高门千金,脾气软和,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迅速。
太玄则不同。
当初太初负责教导他,算他半个师长。要对师长动手,太玄难免心惊。
可他的手比脑子更快。
薛檀当年特意叮嘱过他,除了薛棠的话,其他人都可以不必理会。
在思考之前,他已抬手攻去。
***
一场雨从白天淅淅沥沥下到傍晚,总算教夕阳露了个脸,方才双双退场。
夜幕初临,檀香院里掌上了灯。
屋里只留了几个心腹,薛棠静伫床边,直至梁大夫起身,她眼眸才动了动。
玉桂取了小炉上温着的药,她饮了一口才问:“如何?”
梁大夫却摇头。
薛棠下意识看向哥哥。
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只是闭着眼,抿着唇,似乎梦里还有烦忧。
梁大夫捋着白须,意识到教她误会了,“大公子性命无忧,只是一时查不出什么毒,也解不了。”
薛棠默然片刻,“那哥哥还会醒么?”
梁大夫连忙说:“二小姐放心,有老夫在,准保大公子无事……”
可薛檀半死不活地躺着,他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薛棠垂眸看着薛檀,眼神恍惚了一瞬。
前世临死前,过往种种化作走马灯闪过眼前。
自记事起,父母只是一双牌位,是哥哥一直悉心教养她。虽然后来哥哥成了外人眼中凶神恶煞的摄政王,但在她心里,薛檀永远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
她明明回来了,上天应该是让她回来救哥哥、扭转命运的,却为何要这样对她?
只差一点点,就能救下哥哥了……
玉桂轻唤她,“这边有奴婢们守着,二小姐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吧,大公子的事急也没用,千万别累坏了自己,那不值当。”
薛棠回过神,轻轻摇头:“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沈先生回来了吗?”
她问的是薛檀的心腹幕僚沈江流。玉桂摇头:“不曾。”
薛棠微微垂首,凝眸思忖。
当年哥哥出事后,府里乱成一团。次日清早,陛下和摄政王一同出事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朝政大权落到崔大将军手里,再也没有自救的机会。
这次没救下哥哥,那陛下呢?
沈先生是哥哥最信任的人。虽然眼睛不好,性子却沉稳,颇有智计,她怕府里还有其他奸细,不敢离开府中,便拜托沈先生带着哥哥的手令进宫试试,说不定来得及救陛下。
“二小姐。”
薛棠回神,看见沈江流站在门口,“如何?”
沈江流微微摇头,手中竹杖轻点地面,慢慢走进来,“有负二小姐嘱托,在下没能见到陛下。似乎……已经出事了。”
薛棠怔住了。
沈江流似乎洞察了她的失落,拄着竹杖往前一步:“大公子出事,二小姐还能想到陛下实属不易,不必自责。”
薛棠却摇头,眼眶有些红了。
沈江流没听见她出声,长指轻抚竹杖:“二小姐,事已至此,在下会尽力保住大公子,至于平南侯府……”
薛棠轻叹:“沈先生,覆巢之下无完卵。哥哥出事了,平南侯府真的会善待我么?”
她不想和沈江流说玄怪之事,只和他说利弊。
沈江流稍稍侧头,青布蒙眼下仍可看出清隽侧颜:“可是大公子之前特意交代过,若他有个万一……”
薛棠还是摇头:“我信不过外人。”
沈江流叹道:“二小姐有决心当然很好。但如今这情况,崔大将军明早肯定要发难。二小姐是否想过,若是大公子明早还醒不来该怎么办?只有决意根本不够。”
他敢肯定是崔大将军下的毒。手都伸到宫里去了,把太初弄来帮忙也不在话下。而太初被拿下后,竟是自断了事,屋里也干净得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薛檀倒下,他们拿什么和崔大将军抗衡?
他只当薛棠急昏了头,正要转身,却听薛棠说:“沈先生,就算大哥醒不来……薛家,还有我。”
沈江流无奈地转头,听见最后一句,话却停在嘴边。
这语气和声音……都和薛檀太像了。
他不禁抬眼,隔着朦胧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人影,却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注视。
是薛棠?
他摩挲着竹杖开始思索。
要变成另一个人,最难模仿的就是眼神。
现在最难的问题解决了,那剩下的呢?
沈江流心头一动。
玉桂愣愣地看着,忽然领悟了什么,差点叫出声:“二小姐该不会……”
薛棠示意她噤声,翻出掌心一方印鉴,让玉桂捧到沈先生面前。
暖然灯火下,鸡血石印鉴赤色夺目。沈江流默然看着,不知他看见了没有,也不知他透过印鉴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哥哥的规矩,见印如见人。现在印鉴在我手上,沈先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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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新坑啦~女鹅的侧室们(bushi)先登场,正室要往后一点。
这两个月很忙,一般22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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