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要说萧元冽的亲爹宣王,实在不是什么正经人。
宣王是小皇帝的叔父。由于是幺子,做皇子的时候非常受宠,朝臣们一度以为东宫要换人。但当时的陛下拎得清,知道宠儿子和朝政是两码事。宣王刚成年,就把他安排到了最近的宣州做了藩王,想儿子的时候,随时能让他进京。
宣王没辜负父皇的好意,带着刚成婚的宣王妃去了封地,只是不再回京城,一心修道去了,就不像个正经王爷。
总而言之,这直接导致了萧元冽也不是什么正经世子。
萧元冽没什么大志向,就是做个称职的纨绔世子,吃喝玩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父母让他学文习武,他照学,但是让他掺和朝政,没门!
朝政一点都不好玩!
薛檀想让他当储君?决不能让薛檀得逞!
萧元冽已经盘算得很清楚了,第一步,就从楚王开始,树立自己喜好斗殴、不堪大任的形象。
他就不信了,不管是薛檀还是崔衡,都不能扶一个喜欢打架的人做皇帝吧?
在他的授意下,风南从宣王府的随从里召集了二三十人,个个都是精壮威猛的汉子。
萧元冽特意换了一身鲜绿的袍子,手摇镶金折扇,坐着肩舆,指挥手下们气势汹汹地堵了楚王府大门。
萧元冽手下的人跟着他常年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在京城堵了堂堂亲王的大门,竟然没有丝毫别扭,做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门外动静这么大,楚王哪能装傻,只是手下人的汇报让他听懵了:“你说什么?”
萧元冽堵了他的府门?
就算两人平辈,他再不济也是个亲王,萧元冽还是个世子,品级上就比他低,哪来的勇气?
楚王一怒之前起身,正要吩咐手下跟萧元冽干一场,摸着被揍疼的下巴,忽然想起一个人,立刻对手下嘀咕了两句,便笑眯眯地坐下了。
在萧元冽的指挥下,宣王府侍从们弄来了足足三大筐臭鸡蛋,人手几个,只要府门一开,他们能给人当场洗个臭鸡蛋澡。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叫骂,楚王就是不见踪影。
这戏没法演了。
萧元冽揣着下巴,扭头对风南说:“楚王是这么能忍的人吗?”
不像啊。
之前楚王调戏他的侍卫,他只不过开口阻止,楚王就恼怒得动手了。
风南也有点懵,“大概在睡觉?”
萧元冽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烈日当空。
这时辰睡觉?他就不信楚王被他打了,还能睡得着。
各藩王在京中的府邸都是统一建造的,主院的方位差得不远。萧元冽又等了一会儿,便让手下们绕路去主院附近,打算用臭鸡蛋给楚王醒醒神。
然而没走两步,他就停住了。
距离他们五十步之处,有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不知何时来的。
他们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发觉。
萧元冽看到青布小轿的时候,已经预感大事不妙。
当他看清楚轿边笑眯眯的青衣侍卫时,脸色唰地拉下来。
糟了!
楚王这厮打不过他,就知道搬救兵!
萧元冽下意识要撤,可是阵势摆这么足,这么多手下都看着自己,他却一看见摄政王就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风南已经看傻了,向萧元冽投来求救的眼神:世子,怎么办!
萧元冽眼一闭牙一咬,豁出去了!
“给我……”
萧元冽手势一挥,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众人只见肩舆上黑影一闪,萧元冽就不见了。
侍从们一脸茫然地看向风南,风南咬牙,眼前还回闪着萧元冽被掳走时,一脸震惊和憋屈的表情。
他想带人冲进去救世子,可是世子说了,绝对不能暴露宣王府的实力。只要能活着离开京城,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都……散了吧……”
楚王府里。
楚王原先摩拳擦掌,等着看薛檀教训萧元冽。
可是等来等去,薛檀来了不假,也把萧元冽弄进来了,但为什么他也被一齐关进了黑屋里?!
青玄点亮了灯,轻轻一吹,火苗飘动起来,霎时间点亮了一排,将室内照得亮若白昼。
薛棠依旧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只是侧脸对着一排烛火。在萧元冽眼里,比修罗恶鬼还可怕。
刚才薛檀的人突然靠近时,动作之快,连他都没有预料到。
那侍卫直接把他扛起来了!他从来没在众人面前摆出过这种姿势!
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能装作柔弱无助的纨绔世子,一路被扛进了楚王府,跟一只鹌鹑似的跪在这里,听候摄政王发落。
楚王满脸写着“还有王法吗”,跟萧元冽并排跪在堂中。
“别这么看我。与我相比,你们二人最是目无王法。”
一片死寂中,薛棠盯着楚王,终于开了口。
楚王还在憋屈,萧元冽却敏锐地注意到,薛檀的嗓子有些沙哑。
然而这就不是友好问候的时候。
哑不死你!
萧元冽愤愤不平地想。
楚王欲言又止,薛棠却冷笑一声:“把本王当刀子使唤?萧元况,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楚州的太平日子过久了,糊涂了不成?”
连名带姓当头就骂,楚王瞬间满身冷汗。
他忘了这里不是他的封地,更忘了薛檀的身份。他一心只想让萧元冽出丑,完全忘了这里是京城!
满京城谁不怕崔大将军,可是薛檀能让崔大将军心生忌惮!
他居然把薛檀当刀子对付萧元冽?简直是老虎嘴边拔毛,不要命了!
还不如直接跟萧元冽打一架呢!
“至于你。”
薛棠刚刚看过来,萧元冽立刻拢着衣袖,乖乖低头。
他被亲娘训斥已经是家常便饭,骂他跟挠痒痒差不多。然而这时候就要假装不懂事,乖乖低头听训。
薛棠的怒意总算消退了一点,“带着随从围堵亲王府邸?宣王教出来的好儿子!”
萧元冽一听,舒坦了。
他就怕薛棠忘了他爹,只记得他。
还行,还记得他爹是个混世王爷,这趟就不算白折腾。
薛棠还没说完,就见萧元冽猛地扑上去抱住了薛棠的腿,嚎了起来:“殿下有所不知,我那父王一直醉心道术,无暇管教我,母妃为了我愁断了肠。这次多亏殿下及时出手,才没让我犯下大错……”
薛棠没想到他突然扑上来抱住自己的腿,顿时愣住了。
而萧元冽嘴里干嚎的同时,也觉得这双腿有点怪。
男人的腿这么细?摄政王到底中了什么毒?
而且还不臭。他自己就是男人,知道男人糙起来,腿能跟脚一样臭。
薛棠缓慢地眨了眨眼,“……萧元冽,你在做什么?”
萧元冽满脸无辜地松开了她,慢吞吞地退回去跪着。
薛棠深呼吸,慢慢平复下来,静静地盯着萧元冽,“真当本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元冽那点算计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就算楚王不通风报信,她也要收拾萧元冽。
想弄坏名声?想得美!
萧元冽的目光十分纯真且诚恳,“殿下所想就是我所想。”
薛棠轻笑,“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萧元冽满脸乖巧,“总不至于想我祖宗吧?”
楚王一脸“你有病”的表情。
萧元冽真是病得不轻了,敢当面嘲讽摄政王。
他哪知道萧元冽的小算盘。萧元冽想做出不适合做皇帝的形象,就要拼命闹事,顶撞摄政王,让人不舒坦。
萧元冽可不觉得摄政王会喜欢一个不听话的傀儡。
薛棠却微微颔首,“不错,我的确在想你祖宗。”
“嗯……啊?”
萧元冽顿时懵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薛棠一个眼神,青玄便扯了一根绳索。烛火照耀下,一排泛黄的古画齐刷刷展开,在火光下映出尘封多年的色泽。
萧元冽顿时在心里骂开了。
这还真是他祖宗!薛檀胆子太大了,居然敢把祖庙画像搬过来用!
两人不敢造次,生怕被薛棠借着不敬先祖的名义砍了,连忙俯首行礼。
萧元冽刚一俯下去,就感觉到一根手指点在他肩头,虽然不重,却有让人无法喘息的气势,他根本不敢乱动。
他强忍住暴打薛檀的心情,露出害怕的表情,“祖宗在上,殿下恕罪!”
薛棠在他头顶轻笑:“你不曾得罪过我,不必向我请罪。只是作为宗室,你们太放肆了些,有损宗室颜面。这样吧,阳陵王最近告病在家,我就帮他个忙,帮你们长长记性,免得出去闯祸。”
门忽然开了,灿烂的日光刺得两人想流泪。
两张桌案抬进来,笔墨纸砚也摆好,薛棠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元冽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笔墨最能帮人长记性,还能修身养性。你们就在此抄写十遍祖训,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休息。”
楚王和萧元冽同时眼前一黑。
祖训?那玩意不是有整整三千字吗?!
抄十遍,不如给个痛快!
楚王愤愤不平,似乎坐不住了。
旁边青玄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指节发出更危险的轻响。
楚王立刻乖顺下来,一脸晦气地拿起了笔墨。
这边听话了,薛棠再看另一边。
萧元冽认怂,已经抄了上百字了。动作之娴熟,令人叹为观止。
薛棠笑了笑,让青玄推自己出去庭院里走走。
外面风和日丽,背后的小屋里,两人正在奋笔疾书。薛棠拢着衣袖,忽然微笑。
青玄扭头看了一眼,会意地拔高声音:“殿下很高兴?”
薛棠悠悠地道:“之前见到我就炸毛的猫儿,现在就乖乖顺了毛,可不值得高兴么?”
此话一出,身后小屋里发出两声笔杆断裂的脆响。
薛棠头都不回,“拿两支新笔。要是字迹抄乱了,让祖宗看见了如何是好?”
薛棠施施然离去了。萧元冽抄得眼花缭乱,心里大声地回荡着一句话:
我可去你祖宗的吧!
***
到了傍晚,两人抄写的动作都慢下来。
楚王抄得只剩下一口气,所幸这是楚王府,手下人偷溜进来给他塞了点吃食。
萧元冽就没这么走运了。
他手下人都回府去了,暗处的人不能现身,只能看他受罚干着急。
萧元冽抄得眼花,只靠着丰富的罚抄经验苦苦支撑着。
正是最煎熬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萧元冽猛回头,看见薛棠被推进来,怀里端着一盘金黄的烤鸭。
见他们看过来,薛棠没急着让人给他们上饭菜,反而当着他们的面,轻轻地拈起了一块肥美的鸭肉,缓缓地咬下一口。
火候正好,肉质肥嫩,香气仿佛能顺着牙缝溢出来,淌进他们鼻孔里。
两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睛都看直了。薛棠咬了两口,这才让人给他们各上了一盘,还半开玩笑地道:“我已尝过了,二位不必疑心我会下毒。”
楚王根本无暇顾及她说了什么,拈起鸭肉就往嘴里送,一边嚼一边抄。
萧元冽不同。
他拈起一块鸭肉,先凑到鼻尖轻嗅,确定味道没问题,又捏了捏肉质,看看里面是否藏了东西,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确定没有异味,之后咀嚼的动作才快了起来。
萧元冽一手拈着鸭肉,另一手刚刚拿起笔,就僵住了。
糟糕!他饿昏了头,忘了薛檀还在旁边!
抬眼一看,薛檀果真拢着衣袖,含笑注视着他,表情意味深长。
他连忙埋头,做出狼吞虎咽的模样,一边含糊地问道:“殿下不去歇着么?这屋子太小,待着不舒服。”
薛棠微笑:“无妨,我就在这里候着。”
萧元冽又唔了一声,抄写的动作更快了。
两人抄到月上中天,薛棠才悠悠地发了话:“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部分明日去我府上抄。明日辰时初刻,我在府中等候二位。”
一听可以走了,楚王一喜,可听到明天还要去薛府,楚王顿时哭丧着脸,赶紧夹着尾巴跑路了。
萧元冽动作慢一些,将笔墨收拾好了,对薛棠行了个大礼,才捂着发抖的手腕溜了。
薛棠回到薛府时,玉桂照例过来接她,对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薛檀还没醒。
薛棠对此早有准备,可是希望奇迹出现是人之常情,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回去吧。”
玉桂对西边努努嘴,小声说:“沈先生还在等您。”
沈江流的梅溪斋遍栽红梅,清幽雅致,还有隐隐的流水声。薛棠刚进来,恰好看见摸索着坐在水边山石上,刚刚抛出鱼钩。
“先生好兴致。”薛棠笑道,“先生是知道我有好消息?”
沈江流亦回以微笑,“公子出去这么久,自然是有好消息。”
他没想到薛棠真的能做到今天这一步。
虽然很多主意都是他出的,可是当他看到薛棠真的做下来,心里仍然不免震撼。
如此处变不惊,即便是他,也不能说自己一定能做到。
他想不通的是,薛棠明明是个闺秀,为何像是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才长成这般坚韧的模样?
薛棠自然不会告诉他前世的煎熬,心境遭受过的万般折磨给了她这副豁出去的勇气,只是起了身,踩上他身边的岸石,要将萧元冽的字迹给他看,“先生看这……”
然而水边湿滑,她坐了一整天,腿上还没用劲,便一脚踩歪了,控制不住地往前摔倒。
太玄一直隐在暗处,心下一惊,就要扑出来接住她,却下意识犹豫了。
他能碰二小姐吗?
没等他思索完毕,就看见薛棠摔进了沈江流怀里。
太玄垂下视线,退回了暗处,只是默默地看着水边相互扶持的两人。
沈江流只觉一道人影摔过来,下意识弃了鱼竿接住她,然而很快,满怀温热让他意识到,这个动作究竟有多逾矩。
他不敢推开薛棠,怕她落水,更不敢抱紧她,只敢僵着身子坐着,直至薛棠起身,仍然保持着接住她的姿势。
有一张纸飘进水里,墨迹在水中晕开,薛棠叹气,暗道待会儿还得帮忙补上这张,便将剩下的展开给他看,又对他说了之前两人罚抄时的表现,“先生你看,这是宣王世子的字迹。此人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
刚才萧元冽饿得那么狠,进食时还不忘仔细查看,心思着实缜密,是个好苗子。
沈江流无意识低头,勾开了蒙眼的青布,终于露出了双眼。
薛棠心中一颤。
沈江流生得儒雅俊秀,原该明亮有神的双眼却变得黯淡无光,左眼框上有一道伤疤,右眼更加明亮一些,却还是不似正常人那么灵活。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江流头一次感觉到窘迫,微微侧首,让左眼避开她,“让我看看。”
薛棠本想说让她来读,可是一想到要让沈江流看字迹,便将纸张递给他。
一递一收之间,沈江流又不慎碰到了她的指尖,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薄红,幸好在月色下,旁人看不太清楚。
“这字很有几分力道。公子目光如炬,挑了个好人选。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沈江流叹道,“但是公子是否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反倒让薛家寸步难行,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薛棠笑道:“先生放心,若有那一天……也是他该得的。这权势本就该属于金座之上的人。”
当初哥哥本来不愿意接受摄政王之位。史上的摄政王都没有好下场,他不想掺和。
然而当时还是东宫的小皇帝还很小,根本无力掌控局势。为了避免崔大将军祸害天下苍生,哥哥咬咬牙,还是接受了。
萧元冽心思纯正,就算到时候薛家没了权势,就算哥哥一直醒不过来,她也能保证在萧元冽变得心狠手辣之前,让薛家全身而退。
“公子高义。”
沈江流轻叹一声,再看纸面的银钩铁划,目光忽然凝住了。
“怎么了?”
薛棠好奇地凑过去看。沈江流下意识将纸张拿远了点,想让她离自己更近一些。
顺着他的指印,薛棠看见这张纸每一列的首字可以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有朝一日剑在手。
两人面面相觑,薛棠迅速翻找剩下的纸张,都没找到下句。
沈江流细想片刻,捡起鱼竿拨弄着水中的纸张,看见上面洇湿的墨迹:
暴打天下摄政狗。
薛棠沉默片刻,扭头吩咐青玄:“去打听宣王世子不喜欢吃什么,明天多准备一些。”
青玄忍着笑,应了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