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未央,庭燎之光(上)
车子停在一胡同口,推开车门,踩在光滑的青色地砖上,仿佛推开了沉重的历史大门,时光倏地倒退,王候将相一一粉墨登场。这条胡同是有故事的胡同,里面有几处院落曾经的辉煌至今还被北京人津津乐道。
首长爸妈的家从外面看就是一普通院子,大门是红色的,已被岁月摧残得斑斑驳驳。
门拉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表情严峻的勤务兵冲他们点点头,没有笑。
迎面是一道白色的影壁墙,绕过影壁,才发现院子极大,有游廊,房屋的门窗瞧着很复杂,木质的,雕刻着繁复的花样。穿过游廊,是中院,院中有两棵大树。
“这棵是海棠,那棵是紫薇,都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卓绍华说,“前院住阿姨和勤务兵,中院是会客室、书房、客房,后院是爸妈的休息区。我妈妈虽然做的是保护古树木的工作,但她喜欢的是玫瑰和百合,后院有栽,不过这个季节看不到。哦,我们去看水仙。”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帆帆:“不去!”坏家伙这一路颠簸,睡着了,真是羡慕,不用面对陌生的人。
卓绍华停下脚步,眼中蕴满笑意:“爸妈在帆帆百日这天让我们回来吃饭,其实意义很深刻的。”他没有讲出口的是,卓明也是借这个机会,让自己下台阶。
僵了许久的局,和了。
对于他来讲,这一步太重要!
“百日是特别的日子?”其实不想成为这院中的一员,纯粹来做个客,压力也没那么大,至少遍眼所及,都是文物。
哦,女主人出现了。
欧灿站在台阶上,一贯的雍容华贵,“在北京,百日长辈要为宝宝祈福迎祥,亲朋好友都要送贺礼。”
卓绍华平静无波地叫了声:“妈,我们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难道还要点起鞭炮迎接么?”跟着出场的是卓明,一身便装,但那脸上的表情依旧庄严肃穆。
诸航咧开嘴,冲他们笑了笑。某些人久而久之从事一种职业,然后语言、表情就会不知觉的职业化。
“帆帆睡了,会被吓醒的。”卓绍华清咳一声。
卓明默默扫了小帆帆一眼,背着手又进院了。
诸航没有看错的话,他好像有点失望。
欧灿是有大家风范的,既然让卓绍华三口来了,就绝不会使脸色。谈不上热情,但肯定是礼貌的。
只是家宴,于是便放在后院,不受外人打扰,参加的人还有卓阳夫妇,他们来的时候比卓绍华他们晚一点。
卓阳气色还好,晏南飞瘦得颊骨都突出来了,大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双肩垮着,下颚忽然多了一堆松皮,眼袋呈现,完全不见从前的从容儒雅。
连卓明都关心地问他有没去医院检查下身体?
卓阳替他回答的,查过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最近食量减少、睡眠也不好,烟抽得凶些。
工作压力大?卓明又问。
晏南飞从进来就一直在看诸航,他疲惫地笑,没有,就是年岁不饶人。
欧灿很细心,给帆帆准备了金制的长命锁、长命铃、麒麟,卓阳则送的是银制的盘、碗、汤匙、筷子一个系列,做工都非常精致,看着都像艺术品,一点也不俗。
可惜接受礼物的坏家伙不太领情,睡得沉沉的,首长一幅受之泰然的样,出声道谢的只有诸航,谁让她在户籍上是坏家伙的“母亲大人”!
上梁正了,下梁才不会歪。
三个男人谈工作,欧灿和卓阳聊保养,诸航盯着小帆帆的睡颜,气氛很家常很和谐。
阿姨过来问可以开饭了么?
“诸航,把帆帆放床上睡吧!”卓绍华指指卧室。
欧灿微微抬了下眼皮。
诸航应了,起身去卧室。
几个人围着餐桌坐下,阿姨特别用生姜煮了花雕,趁沸腾时端上桌,男人喝觉得不带劲,但暖身。
先上的是几个小菜,接着是热腾腾的菊花锅,卓绍华刚斟上酒,诸航抱着帆帆又出来了。
“怎么了?”
“床上有刺。”诸航小声抱怨。
欧灿笑得很僵硬:“怎么可能,今早阿姨刚换的床单!”
诸航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看着她:“坏家伙一挨床单,后面像多了双眼睛,肚子一挺,就呜呜的闭着眼睛哭。抱回手里,他就没声。我试了几次都这样。”
“这样啊,那是他认床。”欧灿尴尬地说道。
板着脸的卓明冷冷说了句:“还不是来家太少,以后要多跑跑,熟悉了就不会了。”
“好的,爸爸!”卓绍华眉梢眼角都是笑,声音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晏南飞给诸航的盘中各样的菜夹了一点,又盛了碗汤凉着,温和地问:“一只手吃得起来吗?”
“吃不起来,你喂他?”卓阳表情像是说笑,语气却有点生硬。第一次她也在场,晏南飞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她身上,虽然是晚辈,心里总有点不舒服。
卓绍华把桌角的辣油挪到诸航面前,笑道:“别这么宠她,不然,我以后更拿她没办法。”
“这么年轻就给你生孩子了,你还想怎样呀?”晏南飞笑得一点也没温度,像在指责。
“姑夫说的是,我会惜福的。”卓绍华微笑,眼底柔了又柔。
诸航专注吃菜,她今天只是来跑龙套,乍就成了主角?唉,天然发光体,尘埃满面,还是灼灼生辉。嘴角不禁上扬。
“绍华,小诸爸妈是哪天到?”欧灿亲切地问。
诸航上扬的弧度哗地挺直,她扭头看卓绍华。
“小年夜!”卓绍华舀了一匙汤,在嘴边吹着。
“那天订个餐厅,大家见下面。”卓明发号施令。
“嗯!”卓绍华把汤凑到诸航嘴边。
诸航含着汤匙,用眼睛发问:“现在是什么状况?”
卓绍华冷静地回道:“军用飞机不是公共汽车,买张票就能搭。每次飞行,里面的成员都要留下详细资料。”
“那为啥要让他们搭?”诸航简直是声嘶力竭了。
“你想他们了,这是来京的最好办法。”
诸航很想吐血。
“这个汤不合你口味?”卓绍华体贴地问面容扭曲的诸航。
端着菜进来的阿姨受伤了,她在卓家都呆二十年了,做的菜没人挑剔过。“我从昨晚就开始煲这锅汤了,菜都是我动手挑的,很新鲜,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诸航笑得咬牙切齿,“我也觉得很美味,再帮我盛一碗。”
“别喝太多,后面还有几道菜呢!”卓绍华没有依她。
诸航火已经燃到嗓子口了,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小帆帆醒了,黑黑的眼珠转来转去,这陌生的环境让他新奇。
她借口花雕危险,抱着他去了隔壁的起座间。再呆下去,她会拍案而起。
“小帆帆,如果我和首长吵架,你会站在哪一边?”她问道。
小帆帆咪咪笑,不言不语。
“肯定帮他,对不对?我和你没有任何血缘的。”突然伤心了,这一次,真的和首长有点生气。他该知会她一声,爸妈年纪这么大,如果知道她替人代孕生孩子,会吓出人命的。还有姐姐,要失望成什么样子。
不敢想下去,真希望佳汐还活着,那么每个人的归宿都会非常圆满。
“小帆帆,你干吗会喜欢我,我对你又不好,咬过你,让你哭----”如果没这么喜欢,她该很果断。
现在,剪不断,理还乱!
小帆帆把吮吸的手指拿出来往她嘴里塞,仿佛让她不要叹气。
“我被你爸爸气饱了,你自己慢慢吃。”推开那小手,一头黑线。
小帆帆吐着泡泡,想引起她的注意。
“他是不是很认生?”卓明站在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帆帆。
四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顺着话音一同看过去,只只溜圆。
“没有呀,帆帆人缘很好的。”诸航打起精神,瞧见卓明嘴角直抽,像要中风似的,“你----想抱他?”她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么?”很多年了,他没这么紧张过。
“感谢不尽。”诸航笑道,“我两只胳膊早酸了。”
卓明忙端正地坐下,伸出双臂。
诸航递过小帆帆。小帆帆两腿一蹬,嘴扁了起来,脸往诸航怀里埋。
“他好像怕我。”卓明苦笑。
“不是!”诸航蹲下来,扳过小帆帆的小脸,指着卓明的鼻子,“小帆帆,这个头发里面白外面黑的、额头上有个疤的人是爷爷哦!是你爸爸的爸爸,你是爸爸的儿子,所以你们是家人。家人要互相关怀友爱的,不可以装酷,嗯?”
卓明看着那只在眼睛前挥来挥去的手指,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乖乖让爷爷抱下,爷爷可是大将军,骑过马、扛过枪、杀过人。”诸航继续说服教育。
“咳、咳----我没杀过人。”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总体来说很和平,除了台湾问题。
“知道,杀的是鬼子,不是良民。”诸航不着痕迹地把小帆帆挪到卓明的胳膊里,小帆帆死命地拽着她一只指头,生怕她会丢下他不管。
诸航只得蹲着。
卓明如捧至宝般,身子绷得笔直,一动都不敢动。
“大首长,你放松,放松,帆帆没那么娇气,是不?”
大首长?眼睛也抽了。
帆帆小手摸着卓明下巴,小气巴拉给了个笑脸。
“他是不是在对我笑?”卓明激动得嘴唇都抖了,哪里像是个战场上呼风唤雨的指挥者,完全是以孙为天毫无原则的慈详的爷爷。
“他哭起来可不是这个样。”诸航调侃地挤挤眼睛。
“我以为卓家不可能有这份福气的----”卓明脱口感叹了下,觉着不妥,又正正神色,“欧灿说你最近在考试?”
诸航呵呵一笑,“想去哈佛读书。”
“你这么年轻,该有点志向。但中美双方因为达赖,最近关系有点紧张,将级以上的亲属,一律不能出国。要不在国内找所学校念。帆帆现在也小,和妈妈不要分别太久。”
“这个以后再说吧!哦,你抱紧帆帆,我接下电话。”诸航听到包包里的手机在响,忙拽回指头。
小帆帆到没抗议,但要看着诸航,一看不见,就大声叫嚷,小腿蹬得像练杂技。卓明慌作一团,根本抱不住,只得大叫:“绍华,绍华!”
卓绍华走进来,抱过帆帆,“帆帆,你可把爷爷吓着了。”
“没有的事。”卓明什么险境没面对过,从没被谁吓住,一张沧桑的面容微微窘然。
“虽然年纪小,但挺有责任心。”他如是评价诸航。
卓绍华亲亲帆帆,笑!爸爸很少夸奖人的。
“首长,”诸航慌里慌张跑进来,“我要去下医院,姐夫出车祸了。”
“我送你去。”卓绍华立即说道。
“不要了,帆帆看不到我,再看不见你,不知闹成怎样。我打车过去。”
“我送航航吧!”晏南飞闻声进来。
卓绍华沉吟了下,“好,麻烦小姑夫。诸航,你别着急,我把帆帆送回家,就赶过去。”
这个时候,诸航来不及想别的,胡乱点了点头。
“他是你姐夫?”急诊室门前,这句话晏南飞连着问了两遍。
诸航发不出声音,只得点点头。骆佳良的样子太骇人,头发和脸上都是血,一双眼睛费力地睁着,灰色的羽绒服撕破了,裤子上沾着雪和泥。
还好,人是站着的,虽然那腰佝得比平时更厉害。从侧面看,快成一把弓了。
诸航跑进急诊室,医生在给骆佳良上药。
“姐夫!”诸航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才慢慢缓过来。
“航航!”骆佳良扯动面皮,想笑一下,却疼得直咧嘴,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你没告诉你姐姐吧?”
“我没顾得上,接到电话就跑过来了。”诸航小心地拖过一把椅子,把他扶坐下。
骆佳良偷偷舒了口气,“那就好,千万别告诉盈盈,她会担心的。”
这一句话里的“盈盈”让晏南飞才证实,眼前这个佝楼着长相普通的男人真的是诸盈的老公。一时间,如同雷击,整个人定在那里,脑里眼里都是泪,心中有把刀,一下又一下割着,疼得不能呼吸。
诸盈,那宛若清莲般的女子-------
他摸摸眼睛,却是干干的。
“现在不说,事后姐姐知道,还不是会后怕。”诸航瞪着眼睛。
“能瞒一会就一会。”骆佳良咝咝抽气。
诸航询问车祸的情形。原来骆佳良去郊外,因为下雪,视线不太好,路又泥泞,有辆车迎面驶来,摩托车的前轮打滑,方向失控,就那么撞了上去。
“车全没用了。”骆佳良连连叹息。
“你现在还在想着那车?”诸航简直气晕,“如果你出啥事,你想过姐姐和梓然吗?你头盔呢?”
骆佳良小心翼翼朝旁边看看,诸航这才发觉旁边还坐着个学生样的女孩,怀里抱着个文件袋,也是一身泥污,手背上一片腥红,瞪着他们的目光是愤怒的。
“你朋友?”诸航嘴唇哆嗦。
骆佳良,“不是,是客人。”
“客人?”
“航航,你身上有没有一千块?”
“干吗?”
“那位小姐今天要去厂区送文件,这一摔,耽误她时间了,照理咱们要赔偿人家。”
电光火石之间,诸航突然惊醒,“姐夫,你----用摩托车载客做生意?”
骆佳良羞愧地埋着头,“盈盈也不知,你千千万万帮我瞒着。”
诸航窒息,这就是姐夫所谓的忙碌,所谓的加班,那天在火车站看到的女郎应该也是客人,所以头盔是要给客人戴,他才摔得满头满脸的血。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痛心地问,姐姐和姐夫在北京的收入并不是太低。
“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别问。乖,身上没那么多现金,就去银行取。我那一摔,手机和钱包都丢了。交警大队查出我做黑车生意,肯定还要罚款,不知会不会通报单位。唉,车又毁了,这一天,损失真是惨重。”这些和身上这点外伤一比又算什么呢?骆佳良心事全上身了。
诸航看看姐夫,没有再问下去,拿出钱包看看,真没有那么多现金。
“你等我一会,医院附近就有银行,我去取款。”诸航匆匆往外走去,到门口,才想起晏南飞来。
晏南飞一直站在走廊上背对着急诊室。
“小姑夫,谢谢你送我。我姐夫只受了点外伤,现在没事了,我留在这陪他就行,你回大首长家接小姑姑去!”
晏南飞一点点收回散在外面的视线,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不要出去了,钱我这儿有。”
诸航急忙摆手,“不用的,我去取一下就几分钟,很方便。”
手臂僵在半空中,好一会才缓缓收回。他看着诸航走到走廊的尽头,拐弯,下台阶。他的心突然狠狠地一抽,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紧绷着,外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航航这么慌乱,要是遇到什么意外怎么办?
“航航!”他恐惧地大喊,回过头来的诸航满脸讶异。
他努力保持镇定,“气温这么低,你把帽子戴上。”心,细腻如发,感情丰沛如一座矿藏。
诸航眨巴眨巴眼。
“走路要靠右,看到车过来,你停下让它先走,不急那几秒。不要在银行外面数钱,碰过钱的手要洗洗再吃东西。”
诸航摸摸自己的头,体温挺正常,没发热,那么,不正常的人是小姑夫!
“知道啦,小姑夫!”她成年已经有N年了,再听这些话怪怪的。
“不行,我还是陪你去。”想想还是不放心,走过去欲牵诸航的手。
诸航没配合,“小姑夫,我改天再陪你玩儿,你也瞧见姐夫那边一摊子的事,我很忙。再见!”
她一溜烟跑远了,没留神他失魂落魄的表情。
他站了一会,又回头去了急诊室。
骆佳良的伤已经处理好了,比刚才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他咳了两声,骆佳良抬眼,眉头皱着。
“你好,我---是和航航一块过来的。”
骆佳良唯唯诺诺地笑,“啊,我没注意到。你是航航的?”
他沉默,眼眨都不眨地看着这张狼狈不堪的面容,那种撕裂的痛又漫了上来。
诸盈怎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他仍然不能说服自己相信。
“瞧你的气质这么儒雅,应该是航航的导师?”骆佳良自作聪明的猜测。
他没有否认。
“我家航航可会读书了,一点都没让我们操心。这些年拿了多少奖呀,随随便便编个游戏都能赚一大笔钱。做她的导师也轻松吧!”
晏南飞脸色刷地变了,他不喜欢骆佳良说起诸航时那种骄傲、得意,还“我家航航”。
“你很差钱?”
骆佳良傻笑,“日常开支还行,普通人家,能混。航航不是要出国留学吗,这个得用大钱。岳父岳母年纪大,以后想接到北京,房子太小,得换个大一点的。你了解的,公务员就几个死工资,撑不死饿不死,所以得想想办法。北京人流量大,春节期间载客生意很好做。唉,其他的,我也不擅长。”
诸盈过得没有她讲得那么好,是吗?
“载客是条捷径,却不适合你这个年纪。我可以找人帮忙,给你换份薪水优厚的工作。交警大队那边,我会打声招呼,他们不会追究你的黑车事件。另外,航航出国留学的经费,我来出。”
骆佳良收住了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到底-----是谁?”
晏南飞从怀里掏出张名片,“以后,遇到什么麻烦,随时给我电话。”
骆佳良没有接,沉吟了一会,说道:“谢谢,但我想我用不着。”他把目光从晏南飞的脸上慢慢挪向门外,神色严峻。
晏南飞又站了会,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是不受欢迎的,他转身走了出去。
仿佛天气知应他的心情,雪大了起来,夹着几片纸屑,狂舞着,路人纷纷掩面疾行。
一路恍恍惚惚,车停在了诸盈银行的外面。
他拿出手机,看到自己的手哆嗦得厉害。
“有事?”诸盈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耐烦。
“是的,有事。你请半天假,我们找个地方谈。”
“对不起,我一会有个会。”
晏南飞忍不住大吼,“诸航的事比你的会重要吧!”
诸盈的气息在加重,许久,她才出声道:“我马上出来。”
两个人约在街头的休闲餐厅,下午客人不多。
“你是怎么认识诸航的?”诸盈没有绕圈。
晏南飞蹙眉,似乎这个问题有点难度,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是绍华的姑夫。”
“绍华?这个人是谁?”
晏南飞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摆,他看着诸盈,是真的不知道的样子。突地,他想起帆帆百日那天,卓明说要和诸航的爸妈见个面,显然,诸航家人那边对于她和绍华的婚事应该还不知晓。
这个丫头呀,胆子大,嘴巴紧。
“哦,是我----和诸航都认识的一个人。”这件事还是让绍华和诸航出面解释就好,从他嘴中说出来,诸盈怕更加接受不了。
诸盈信了,“现在你想怎样?”
“为什么那时不告诉我航航的事?”他痛心地问。
诸盈觉得很好笑,“你干吗要知道?”
“我是她----父亲,我有这个权利。”
“十二年够不够?”
他愕然地盯着她。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和我,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航航是我生的,你居然能查出来,我首先感叹下,也许血缘真是斩不断的。但又怎样呢?晏南飞,我等了你十二年,从南极到北极,从西半球到东半球,不管你人在哪,都足够你走到我们身边。可是你放弃了,你和别的女人结婚了。现在,你跑过来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航航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再是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女孩,不会拖着我手问,姐姐,为什么我爸爸妈妈像小朋友的爷爷奶奶,不如你做我妈妈吧!我看着她的小脸,不知该讲什么好。你不必觉得这些话很可怜,事实上航航特别快乐,我爸妈把她宠上了天,我老公也非常疼她。她不比同龄人少一点什么。你如果想愧疚,想弥补,真的没有必要,因为她什么也不缺。”
这番话,诸盈说得非常平静,音调的起伏都不很大,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对学生。
因为绝望,所以麻木!
“对你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去你所受的创痛,诸盈,当年我----”
“不要说了,我想你可能也没做好担起一个家庭的重任,也没有做父亲的准备。虽然当年也曾怨过你,但仍要谢谢你把航航留给了我。”
脑中嗡地一声,晏南飞抿紧嘴唇,他控制不住的痛哭失声。
这些话比上万句的漫骂、指责,比上百记耳光,都让他痛。
十八岁的小妈妈抱着小女孩痴痴地站在山路边遥望着远方,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这些天,他闭上眼就是这一幕。
和诸盈在凤凰分别时,他答应她明年暑假再过来,争取两人一同回南京。诸盈去读大学,他考研或者在南京工作。
那时的通讯并不发达,没有短信,没有电邮,长途电话的信号也不是太好,保持联系还是靠的是鸿雁往来。
大四的课程并不多,大部分同学都联系了单位准备实习,他在复习准备考研。有一天,爸妈突然来到学院,告诉他托了关系要送他出国留学。
他犹豫了,和爸妈讲要好好考虑。如果他出国,诸盈怎么办?可是出国真的是一个诱人的香饽饽。那个年代,出国还是非常希罕的。从国外回来后,整个人就像被镀了层金。
在班上,他和黎珍很谈得来,便把自己的困扰说给黎珍听。
黎珍大笑:“晏南飞,你不会把一个十八岁小女生的话当真了吧?她还没公民选举权,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有定性的。像我高中时喜欢上同届的一个男生,两人讲好考同一所大学,结果他考砸了,去了另一个省读书。大一时我们还联系着,后来慢慢就谈了,各有各的朋友,过得都快快乐乐。我们这个年纪,突然扯天长地久,会把人笑掉大牙的。”
他默然,他是没有想那么远,只是觉得喜欢便努力去喜欢了。
“如果你现在为她留下来,但是后来你们还是分手了,你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谁能替爱情保鲜?谁又能立下永恒的誓言?
正好,诸盈一个月四封的来信恰巧断了,爸妈的手续办得又挺快,他就这样被推上了飞机。
然后,凤凰发生的故事就成了他青涩年月的一个特别的回忆,诸盈的身影越来越远。他也交过几个女友,都不长久,直到遇到卓阳,他觉得该定下来了。
“你现在也有完美的家庭,不要去破坏它,航航过得也很好,就这样吧,不要给人生再添乱了。”
诸盈很通情达理,其实是一点一点把他走向诸航的路砍尽了。她一直看着玻璃窗外的街道,没有关注他脸上的泪水。
“诸盈,求你,让我为航航尽点职。”
“她自己都能赚钱了,连我想替她做点事,都被推开,何况外人呢?”
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戳入心口,血沽沽地流着,不痛,不痛,他只觉得冷。
“你能为她做的就是远离她,永远不要揭穿那个谎言,让她平静快乐地继续生活下去。”
他抹去脸上的泪,“诸盈,我是结婚了,可是航航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让我远离她,我不能做到。”
诸盈笑得清冷,“如果你决定这么自私,那么你就等着毁掉两个家庭、毁掉航航吧!”
他不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诸盈从他面前走开。她的背影娇小而柔弱、腰肢纤细而温婉。这样美好的女子,当年他怎舍得松开?
他无颜问她怎会嫁那样的拙夫,说骆佳良不配,他又何尝配得上她?
诸盈对自己说不要回头,但在上楼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下,晏南飞仍坐在那。经过他身边的人,都震惊地瞪着他-----一个满脸是泪的男人。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咨询的客户跑进跑出,没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来让她沉淀情绪。她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温透过玻璃杯暖着她的双手,她走到窗前。
爱情像火,把浑身的血液都点燃,人变得狂野、活泼,仿佛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和那人一起,都会毫不胆怯地冲过去。
怀孕一点也不意外。
她的生理期不准,当时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季节又是往冬天过,衣服越穿越多,直到期中考之后,妈妈发觉她腰身变粗了些,责问她闯祸的男人是谁。
她呆若木鸡。
第一个念头是慌乱、恐惧,然后她开始哭,死活也不肯说出晏南飞的名字。她连夜跑去邮电局给晏南飞打电话,同学说晏南飞出去吃饭了。
爸妈也全慌了,对于诸盈,他们有着特别重的厚望。
爸爸拿着棒子追打诸盈,妈妈抱着爸爸的腿哭,说打又有何用,事情已发生了,快想想办法,把火捂进纸里。
爸妈商量带她去省城堕胎,那儿没有熟悉的人。
她亦没有主张,只得听凭爸妈的安排。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爸爸去缴费,妈妈陪着她。有一对年轻的爸妈推着婴儿车从她们面前经过,婴儿叫了一声,爸爸急忙蹲下身,把婴儿抱进怀中,查看婴儿是否尿湿。
她心口一胀,突地溢满无穷的勇气。
她对妈妈说:妈妈,我要休学,我要生下孩子。
她仿佛看见:有一天,她和晏南飞也这样推着婴儿车,晏南飞也会这样蹲下来疼惜地抱起他们的孩子。
她怎么舍得杀害他们的爱情结晶呢?
妈妈大哭:你疯啦,你才这么大就做妈妈,以后上不了学,也嫁不出去的。
妈妈你放心,宝宝的爸爸会娶我的。她摸着肚子,眼睛晶亮。
爸爸气得揍她,她护着肚子,不闪不躲。
爸妈几夜没合眼,后来,妈妈带她去了东北外婆家,其实那儿没有亲戚了,妈妈在超市打工,她在花店帮人卖花。
第二年的暑假,她们回到了凤凰,妈妈怀里抱着诸航。妈妈说:如果那个男人回来找你,那么你们立刻成婚,航航还给你们。如果那人没来,航航便是妹妹。
晏南飞没有来。
爸妈因为航航全部丢了工作,家里所有的积蓄缴了罚款。她仍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诸盈,她考上了名牌大学,她的人生似乎仍繁花似锦。
只有她和爸妈知道,她的人生早已岔道。
但真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诸航带给她的快乐远胜过晏南飞带给她的痛,所以她对他说:谢谢!
浑浑噩噩挨到下班,诸盈去超市买了点菜和点心,出来时给诸航打电话,让她过来吃晚饭。
“姐,我在你家呢!姐夫在擀面,做炸酱面给我吃。”诸航叫得很欢。
她窝心地笑,折回超市,忙又买了几个熟菜。
推开门,就闻到炸酱的香气,厨房里水汽真往客厅跑。
她皱起眉,跑过去拉厨房的门,发觉骆佳良揭锅的动作有点别扭。“你手怎么了?”
骆佳良僵直在锅前。
她扳过他的肩,吓呆了。
“盈盈,你别怕,只是点皮外伤,里面啥都好好的,过几天就会去痂---”骆佳良慌忙解释。
她急得大吼,“到底怎么一回事?”
骆佳良呵呵赔着笑,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低下头。
“你脑袋没撞坏吧?”
“没有,一点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笨,嘿嘿!”
“骆佳良,我简直会被你气死,让你不要开那个破车,你就是不听。你非得闹出个事,吓唬我才开心吗?”
“姐,少说两句,”听到声音诸航从梓然房间跑出来,“姐夫又不是情愿被撞的。”
“航航,你就让盈盈骂,她这是关心我。”骆佳良傻笑着摸摸头,指指后面沸腾的锅,“我可以边做面边听着吗?”
诸盈啼笑皆非,“骆佳良,你当你还是小伙子呀。你看你的头发都白了许多根,拜托你让我省省心,把那个破车扔掉,好好地坐公交上班。”
“不要扔。”
“呃?”
骆佳良从眼皮下方偷偷看她,“那车已经捡不起来了。”
诸盈脸一白,许久都出不了声。
“你去外面摆碗筷,我来做面。”她端详了下他的脸,叹了口气,把他推出去。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诸航偷偷冲着骆佳良做了个胜利的手势,骆佳良又呵呵笑了。
熟菜摆在碟子中,面条捞上,作料放在碗中,诸盈还做了个榨菜肉丝汤,四人各占一边,围着桌子坐下。
“航航,你那个雅思考试的成绩该出来了吧?”诸盈朝骆佳良一瞪眼,骆佳良伸向作料碗的手又缩回了,只得就着肉丝汤吃面。
诸航嘴里塞得满满的,“二十号就出来了。”
诸盈冷了脸,“是不是考得不好?”
“平均分8.5。”
“满分多少?”
“9分呀!”
“这个成绩代表?”
“成绩极佳,能将英语运用自如、精确、流利并充分理解。姐,我考得不错哦!”
诸盈吐出一口长气,“你这个丫头,为什么要瞒到现在?”她太开心了。
梓然竖起大拇指:“小姨,很棒。”
诸航斜着双目,“那当然,我是谁呀,梓然的小姨。呵,姐,不是瞒呀,只是顾了高兴忘了说。”
“这下可以向哈佛申请留学了,如果签证、护照什么的办得快,三月就能走。你那位师兄知道这事吗?”
“哪个师兄?”骆佳良问。
梓然举手:“我也要知道。”
诸航干笑,“我在吃面呢,你们不要像考官样,一直问问题。”
“如果他不能等你,那就不要发展,免得彼此受伤。”
“姐,”诸盈搁下筷子,“这些事以后再说!”
诸盈打量了她几眼,“好,但我还想问件事,你认识晏南飞吗?”
诸航差点没呛住。
“这人怎么了?”骆佳良接过话。
诸盈突地跳了起来,“你----也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他今天和航航一块来医院的。”
诸盈嘴唇颤个不停,脸色铁青,“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就打了个招呼。”骆佳良看着诸盈急速突变的脸色,没说太多。
“航航,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诸盈咄咄地瞪着诸航。
诸航没看过诸盈这么失控过,她支支吾吾地说:“北京----又不大的。”
“那你有没收过他的好处?”
“姐,你在讲什么,我怎会随便接收别人的东西。”诸航心虚地把手背在身后,把首长送的表往上推了推。
“那就好。”诸盈闭了闭眼,“我不管你们是怎么认识他的,但从现在起,绝对不可以再与他联系,别问我理由。”
诸航心中嘀咕,姐姐好像和小姑夫有啥仇似的,不可能啊,小姑夫才从国外回来的!
诸盈晚饭没吃完就回房了,诸航和梓然一同收拾的碗筷,骆佳良在房门口站了站,又折回来,拿了包烟出去抽了。
诸航呆到九点,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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