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远走大漠

第38章 (三十八)远走大漠

无边的灰白中,我如同落叶,辗转浮沉,仓惶不安,不知是生是死?将往何处?飘浮着想了很久,难道到了天上?那么就是死了。这里认识的人可能只有爷爷,不知能否找到他。前方似乎有人,我忙往前跑了几步,正要开口,那人却转过身,头颅上糊糊的一片,竟没有五官,我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视,不由后退了几步。那人却动作怪异可怖地向移来,不知怎么发出的声音“我不想死——”。我吓得大叫:“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猛一睁眼,还好不是真的,是梦,昏死过去的梦。只是眼前漆黑一片,景物也不似往常?我试着伸了伸手脚,瞬间不敢乱动,原来我被脑袋朝下倒吊在了树藤上,虽然夏季山里藤蔓繁茂,可下方山势仍旧险峻,一个疏忽,纵然天可怜见,也不愁摔不死我!

我小心翼翼伸手拽了拽身旁的藤蔓,觉得还算牢固。便顺藤往上攀了攀,要去解开被层层缚住的右腿。才解来一条细枝,上面连枝带叶和着灰土、石粒便哗啦啦落下来,我忙抱紧刚选好的藤蔓,身子仍被腿上缠着的枝叶坠的沉了半身之距,手掌臂上皆是血痕。正庆幸好在人是头上脚下调过来了,着力的藤蔓一晃,身子扑簌簌坠了下去,腿上被什么东西一挡,“咔”地一声,痛入骨髓,接着颠三倒四跌滚而下,直到我抱住一处树干。黑暗中,我摸到地上拱起的粗大树根,觉得是一处矮坡。身和心,总算暂时落到实处。

这才顾及遍身的疼痛,火辣辣得如刀刺鞭抽,但最难忍的还是右腿,我费力地弯下身子,摸到小腿高高顶起的表皮之下,是几乎要刺出的断骨,我痛得唏嘘不已,捂着断腿不敢哭喊。

之前被雨淋湿的衣服仍旧有些潮潮的,被夜风一吹,不禁让人直打哆嗦。忽然想起最近昼夜赶路,随身总带着火折,可又怎么找干柴?我不会接骨,我怕禁卫连夜搜山,我担心山里有蛇和狼,我一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怕的要命。只好爬着将周围的树枝石块全搜罗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为自已争取哪怕一点点的保障。告诉自己,想想爹娘,想想哥哥们,想想贵妃,他们都在等你回家,无论如何都要撑到天亮……

一夜饥寒疼痛,待到东方现出红霞,我再也忍受不住,撑着根木枝便去寻果腹之物。晨露湿滑,纵然小心异常,仍摔了五六次,只好拖着断腿匍匐而行。爬了近一个时辰,上一处土坡时,拽着的草一松,直直滑了下去。脸上臂肘茨地鲜血淋漓,腹下微动,一直野鼠钻出来大摇大摆地跑了。生而为人,竟活地卑微至此!满身满心的痛苦屈辱。看着四围高高的山岩,我无力了!绝望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爹和娘有哥哥们照顾;贵妃有圣上宠爱;房乘,想来没有我,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将身一翻,幕天席地,不要再坚持了吧?

将荷包里的铜镜摔碎,高高举起手腕,我看着镜角折射的尖锐光亮,嘴角含笑声如蚊蝇:“女儿,不孝!”手腕一转便要割下去,但见镜里红光点点,竟是一颗颗带露的野莓子,朝阳下红艳艳的,娇俏诱人,我的肚子没出息的“咕噜”了几声。

上天就是这么捉弄,总在人绝望时给出点甜头,好叫人感佩膜拜。我将莓子又吃又藏,心想至少两天不用担心饿死了,看看撒满阳光的山谷,心跳又开始生机勃勃。我的三哥是洛阳毛头小子界颇有地位的大哥,他曾教导我:“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这观点到太白兄那儿变成了“干!”。伟人的想法都殊途同归,我不得不佩服,三哥好悟性!

温饱一解决,脑子也开始活络。眼下最棘手的,是我断掉的腿骨,再不接上只怕会废掉;都尉被我刺伤一足,没见到我的尸骨,于公于私都不会甘心,更何况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他兄弟,搜山几乎是肯定的;最好能尽快找个安全所在躲上一阵……

正自思索,一个山猫扑的窜出来,没一会儿,叼起一只野鼠跳入山壁内。我吃了一惊,这山猫能穿墙过壁不成?捡起根木枝挪上前查看。心里不由一阵狂喜,那山壁竟是一处磨盘大小的洞口,我伸木枝进去丈量,洞内宽阔,似有水流。刚要收回木枝,十几只大小山猫嗖嗖窜出,我满是歉意道一声:“对不住了!”,而后俯身进洞。

越往里挪光线越暗,我划亮火折,见洞内足有厅堂大小,中间是一处小小水池,山岩水珠滴答而下,荡起一圈圈波光。池边散着些动物尸首、鱼骨皮毛。我捏紧鼻子,寻了丛干草枝,想把这些腐朽之物稍作清理。忽见地上的鱼骨鱼刺完整,绝非动物所为;手里这丛干草也用着极是顺手;靠石壁处更有火堆灰烬、坐卧草铺等。显然,这里曾有人住过,想是山外的村民猎户。这么一想,随即释然。

将洞内收拾停当,燃上随身解暑用的藿香粉去腐气,又用了十几颗野莓子,日头已过了正午。我又出洞寻了些干草山菇,用石块将洞口掩好,接下来就是我的腿了。我对接骨并没有多少把握,最多见过陈叔给丝桐的黄狗豆儿接骨,但眼下这状况,只能自己下手,福祸自担了。我忍痛褪下丝裤,拉高裙裾,把右脚卡进岩缝,将衣摆打个节咬紧,哪怕极为平常的一个动作,都要花费成倍的时间和气力。然后双手扶住右腿,深吸口气,身子和左腿暗暗使力,刚动一下,痛入心扉,豆大汗珠涔涔而下。我摇了摇头,将痛意甩走,重吸口气,猛一使力,“咔咔”几声,直欲晕倒,忙将身上参片含入口中。再看腿,已瞧不出刺进皮肉的断骨,具体如何,我却估摸不出。只好喘吸着用木棍将腿固定住,今日已是要了小命,日后——再说吧!随即放任自己昏死过去。

被一声哭嚎惊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忙从石缝往外看,只见都尉越来越近,状似疯颠,横劈竖砍地怒吼:“宋辰,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旁的禁卫不敢靠近,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哀声劝道:“大人小声些!那冒名之人固然罪该万死。但眼下令弟已然殉职,这四肢不整血肉模糊,总不好带回去让二老难过,入夜后山中多狼虫,还是趁早入土为安的好啊。”都尉一刀砍断碗口粗的矮树:“挖好了吗?”“只等大人主持入葬。”都尉咬牙切齿:“搜,这片山头一寸寸地搜!”跛着脚转身离去。

我躲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远远传来刨土击石之声。不敢想像那个士卫的惨状,本来活生生的两条人命——黑暗里紧张懊恼地全身发抖,闭上眼又是梦里那颗模糊的人头。只好拼命让自己往好处想,老天还是眷顾我的不是!这么高都没摔死我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是!

我在洞里待了三日,第四日直到中午,也没见到搜山的禁卫,终于松了一口气。挪出洞采些野果菌菇。还有,我想看看那士卫的坟。

找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土坡上隆起的小包。坟前立一竖石,上刻:大唐禁卫邢氏男缯之墓。原来他叫邢缯。我将野果摆在石前,用禁卫弃了的简易锅具煮了碗菌菇汤,在坟前倒了:“尚飨。”而后收拾锅具,挪身回洞。

盛夏的天气本来火热,山中却凉意幽幽。近日更是白天炎阳高照,一到傍晚便雷雨阵阵。十几日过去,腿仍肿得老高,不敢动弹。我心里暗暗着急,难道真要在山中困上几个月?只怕够都尉反复搜上几十遍了。

这日午后,暴雨提前来了两个时辰。我刚用过午饭眯眼休息,忽听洞前一响,似有人进来。还未及反应,那人却惊了一跳,大声呼道:“谁,谁在这儿?”我见他二十出头,农人打扮,看起来憨憨的,俨然一副主人之态。忙出声道:“大哥你别怕,我是好人。”那人神色稍安,我接着道:“只因前几天生气离家,一个人跑到山里,不成想摔断了腿,幸好找到大哥这个山洞,求大哥容我在这里将养将养。”那人忙摆手:“这洞天生地长,哪里是我的?我也就自小在山里野惯了才知道这里,今日过来避避雨。妹子只管养着就是。”他鼻子一嗅:“什么味儿这么好闻?”我忙用火折燃起柴火:“晌午煮了些菌菇汤,虽没调味儿,倒还算新鲜。这就给大哥剩碗尝尝。”他却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四围,摸索着坐下:“倒,倒还真是饿了。这洞,经你这么一拾掇,总算有些人住的样儿了。”我笑笑,将热好的汤递给他,俩人渐渐话多了起来。

我才知道,原来他叫大宝,是山外的农户,靠着庄稼衣食无忧。人吗,总是想把日子越过越好,所以平日他常来山里打猎采药,再拿到医馆去卖。一来贴补家用、奉养老娘;二来,还想攒些钱娶个婆娘。

我不禁赞道:“大宝哥真是个孝顺勤勉的好人!”

大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来昨儿个我也刚被我娘骂过!但晚上到了饭点儿,还是她满村子的找我吃饭。妹子,你也别老和家里僵着,该回去的还得回去,怎么说都是自己家吗!”

我想起旧事,哀叹道:“你不知道。我不是和爹娘闹不痛快,而是,我那——未婚夫婿!左右事情太多,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苦恼地紧!”

“他要好,咱就嫁;要不好,咱就不嫁。有啥苦恼的!我看妹子你好得很,不愁没人要。白白为他在这里受苦,让你爹娘担心。听哥的,过会雨停了,哥把你送回家去。好好养伤,少理那个臭小子!”

我喜道:“大宝哥真要把我带出去?我家在洛阳,您能把我送到附近医馆就行。我一定记着哥哥大恩!”说着叠手拜倒。

走惯了山路的人,非常年深居的人可比。即使背着我,仍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大宝家里。他娘看我腿伤实在严重,当晚就催着大宝去请大夫来家。

我这骨是接上了,只是有些错位,大夫说,若不早些较正过来,只怕会不良于行。我这些日子刚疼得好些,也能勉强架着树枝行走,哪能再忍受正骨之痛?何况大敌在侧,怎能容我安生养伤?就连宝哥家,若住得太久,保不齐就害了人家。所以,只苦求大夫为我用药,正骨之事日后回家再说。

第二日一早,我挑出一枚金币给大宝母子,央宝哥送我去镇上,看看是否有要远行的商队。问了半日,只有一个七八人的商队要去西域。如此南辕北辙,宝哥执意带我回家再住些日子,我扯谎道:“正好我大哥在西域做生意,这次离家便是去找他。”这才做罢。

其实,我的打算不过是现下没法儿自己回去,待在这里又怕害人害己,只好先远远避开朝中势力。跟着商队走,是最安全的行程。

却没想到,我自认为最安全的行程,不出两日,便让我气闷不已。——唉!这是一个粟特商队。昔日在家便听大哥和三哥说“粟特粟特,孰能敌过!”就是说两京粟特人有三点可称无敌:一者善商贾,最贪财利;二者鉴玉石,最知高低;三者不辞劳苦,无所不至。当下我才深感其然!从昨天起程,到今日将晚,随行的胡奴来了足有二十多回,通关名录、每日车马、干粮药水、中途方便、询问停靠……一言一行,一静一止,都要银钱,要打赏。我身上小额的文钱所剩不多,金银币的通宝不好外露。在车里心中惴惴,只得央胡奴请领队来,问可否核算下名目,十日一结。

领队姓康,是个面白身短的粟特老爹,会说流利的长安官话。没一会儿,就见他扶着她的汉人娘子往这边走来,看见我直喊:“女娃腿脚不利索,莫要下车了!”待走近了,又道:“听说你要十日一结,我们行商的,一路停停走走。也不知道你要跟我们到什么地方?怕不怕耽误?”

我不由笑道;“什么耽误不耽误!您看我这腿,只怕近来月余都只能仰仗您这商队了,只盼二位能多顾念同行之谊。这是之后十日的资费——”

康老爹忙道:“两枚银币——你这女娃说话不像小户的,出手却不大气,至少也得五枚——哎——”竟是被她那汉人娘子拧住了耳朵:“你这老东西,整日地往钱眼里钻。跟你说了我这路上没个说话的,让这姑娘跟我同车,正好省了一辆车马,你还多要哪门子钱!”说着便扶我下车,“小姑娘,咱们娘们儿一车,有些不方便的,也好有个照料,你看行不?”

我忙点头答应,扶着那娘子换车。

康老爹犹自道:“你这败家老娘们儿!老子——”

康娘子头也不回,提声向我道:“小姑娘,我教你啊。过几天就到单于都护府,他再使人向你要钱,告这老贼头儿拐买中原妇女去!”

“糊说,老子明珠珍宝换来的你,还提那十几年的老话!”

我侧头看向康娘子,只见她骂声“老东西”,却满脸都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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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夕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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