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 漠上小友

第39章 第三十九 漠上小友

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

犹是夏日,车外已换了风光。绿波荡漾,碧碧苍c苍;天高云舒,清清爽爽。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终日的闷热黏腻化为乌有,恨不得扬鞭上马,跑一程这连绵沃野,和一段那悠扬牧歌,只可惜——我这腿!

近日,我们已沿着“参天可汗道”行至单于都护府地界,再往西北走,便是回纥了。单于都护府,本是太宗时期我朝为管辖邻近诸蕃,安置东突厥降部所设。但东西突厥内乱不断,又建后突厥,多有不尊旨意,图谋不规之举。当今圣上又岂是懦弱可欺的君主?便招抚曾为突厥臣属的回鹘、葛逻禄、拔悉密等铁勒部落,联同王忠嗣将军一起共战突厥。直到五年前,后突厥灭国,可敦率众归于我朝。回鹘兴起,又建回纥汗国,逐渐统一漠北。陛下才赐封回纥可汗,仍安置部分突厥降部在此。

康老爹已多次来往此地,补充过干粮淡水,便催着立刻西行。

我原本还和康娘子笑他,康老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娘子把他告到都护府。两天后,见他越往西行,越跟商队叮嘱得殷勤。他说的胡语我听不懂,只能问康娘子:“康老爹怎么这么紧张?青天白日的,还能出什么乱子吗?”

康娘子道:“你小姑娘家,不知道外面的事。咱们这行程,虽已是最稳妥的路线,但突厥人灭国不久,和回鹘又有世仇,难免有些细小摩擦。当地都护驻守城内,于草野之地不多理睬。两族人都是马上民族,凶悍贪婪。被咱们商队碰上,岂不吃亏?”

我疑惑:“近两年没听说这边有什么争斗啊?咱们又不是在西南。不至如此吧?”

康娘子笑道:“我也希望如你所说,一路平顺!”又语气一转,“不过,你这小妮子还关心咱们朝里在西南和吐蕃打得正酣?也对,你小小年纪都敢独自远行,若是我,恐怕就不行!你家在京城也不是小门小户吧?”

我心念一动,拔下头上玉钗道:“在长安,哪敢谈什么门户!只是离家久了,恐父母挂念。娘子若比我早回京,还望拿着这钗找兴化坊房府的二公子一趟,跟我二哥报声平安。”

“你姓宋,二哥却姓房?”康娘子一脸了然地打趣。看我低头不语,又疑道:“腿脚不方便,却要孤身远行投奔自家大哥。——房家嫌弃你是个孤女,不同意你们俩,才把你害成这样?你难道是逃出来的?”

一听“逃”,我呼吸都停了,又不想乘哥被误解,忙佯作轻松,语气轻快地道:“娘子定是看了不少传奇本子!房家诗书传家最重礼仪,对我一直很好;我也不是孤女,父母兄长伯父叔父的一堆,想婚前长长见识才瞒着家人来寻大哥;腿,是路上不小心摔伤——”

“房家——”康娘子突然打断了我,“是之前逼死自家刚生产媳妇和孩子的房家?”

我忙道:“那不是我二哥,是他们家老三!”

康娘子一脸担忧:“我的小丫头啊,这样的人家可不能进。要人命啊!”

我又想解释,康娘子撩起车帘,指着康老爹道:“就比如说那老贼头儿,看起来其貌不扬,又是个外族人。我当年是千万个不愿意,想自己虽是个伶人,好歹也是大唐子民,长安户藉,怎么着也得找个人品好的秀才公子,偏被他连哄带求地拐了去!多少年过去,和旧时的姐妹一比才明白,当初若真嫁了秀才公子,哪会有现今的日子好过!他受咱们大唐庇佑,自然要高看我;岁数大些,更懂爱护妻子;跟着他一起走万里路,无翁婆欺压,无银钱烦扰,眼界开阔,心胸也舒畅。那秀才公子家的大宅子,千丝万缕得烦扰死个人,进去有什么好!”

我看她越说越起劲,忍不住笑着羞她:“都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不不不!康娘子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哈哈哈!”

康娘子拍着我的胳膊笑道:“也只好我多看两眼了,谁让他丈母娘走的早!母亲知道我能过成这样,也要笑弯了眼吧?”她神情一肃,揪着我的小辫子道,“所以你啊,早早的放下那房家。不怕进去吃了你!”

我也只好含笑不语。怎么能放下呢,那是我的乘哥啊!上次他和李晴空一起——定然有身不由自的苦衷……

行至下午,天空脸色一变,忽就起了大风。康老爹叨叨着:“风里带沙,要下大雨了,这大草原没遮没挡的!赶紧赶紧,到下一个城,咱们好好歇个十来天。”着人取出蓑衣笠帽,给骑马的仆从分下去,便又迎着风沙上路了。

没过一会儿,大雨果然倾盆而下,窗外雨雾渐浓,又跟着风东一阵,西一阵地飘飘扬扬。只顾吃草的牛羊倒淡定自若,却很快被雨雾吞没。我没见过草原的雨,把车窗开了个缝儿望个不停。心想若此时乘哥在车内,我们并肩吃着羊肉,喝着美酒,你唱我和的哼着小曲儿,看窗外雨景,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嗯,以后定要缠着他来一趟草原。三哥和郭晞——还是不要来了,指不定泥猴儿似的上窜下跳,破坏氛围。

“笑什么呢?”康娘子把我往里拽拽,我才发现肩头已湿了一片。身上凉意渐起,受伤的腿又开始生疼起来。康娘子忙叫人去另一车上取伤药、厚毯,我不愿麻烦,开门想叫住那人,却见前头两骑破雨而来,泥呼呼、湿淋淋得好不狼狈,便问康娘子,我们的雨具反正用不着,可否给他们?康娘子笑道:“偏你心善!”答应了下来。

待人走近,才见是一大一小两男子,胡人打扮。我开门拦住他们,把雨具送出。那四十多岁大点儿的一口胡语,向我摆着手;十多岁小点的看推辞不过,接了过去,用官话向我道了声“多谢!”,便自去行路了。

晚上风雨早停,用过饭后,康家夫妇回车上休息,我只好到原来的马车过夜。外面的篝火逐渐消弱,我因为腿疼到半夜还难以入眠,外面似有狼吼声,心里害怕,想让康家商队的人把火续得旺些,又想他们骑了一天的马,还是自己动手吧。拄着杖慢慢拐到火堆前,才发觉干柴已尽,大半夜里我不敢自己去捡,只好又挪到康家夫妇的马车外,敲敲窗道:“康老爹,外面是不是有狼?咱们火熄了。”康老爹晚上喝了酒,说话犹在梦里:“草原没狼,还像话吗!来一个,我打一双!累一天了,睡去!睡去!”我只好回到自己车上,半梦半醒,战战兢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有马蹄声。我本就未睡沉,忙拢了拢行装起身查看,只见二骑从后面行来,一大一小正是白天遇到的两人。我自恃人多,任他们经过,继续睡觉。却见听噗得一声重物落地,接着就是前面马车上康老头的叫声:“哪个狗腿子不上老子睡觉!”

我忙又向外望去,只见那大个子气忽忽得用胡语说了什么,康娘子下车捡起地上的雨具,向那小个儿少年和声道:“我们本是好意,哪里想到会害两位丢了行李?”康老爹陪笑道:“二位要是不嫌弃,我这儿还有几件衫子,你们先换上。这一身——我队中有女眷,怕吓着她们——再者,这夜里还好,白天一身血污,被人看见麻烦不少。二位穿着也不爽快——”

那少年“哼,老鬼!”,傲娇地打断了康老爹的话。康娘子已提灯走来,我正要拿杖下车,她一把拉住我,边翻找边道:“老头子的衣服在你车上。哎哟,唬得我!说是夜里回来找行李,遇到了狼群,不知道杀了多少头!你还是在车上待着吧,让我家那老头子和他们周旋,别怕!”。我点点头,她又自顾自道,“用上雨具,就丢了行李,自己顾前不顾后,反倒怨了咱们。”摇着头抱了衣服下马车而去。

我知道了缘由,心下暗想,自己果然多事!事已至此,只盼着这两位都是善茬儿吧。正想再补会儿眠,忽觉车往前一低,康老爹的声音传来:“小兄弟,这是我闺女的车,您上来多有不便——”我忙打断他,“没什么,我下去。”那人已踏上一脚,冷冷地道:“你,上药,给我。”我看了看他一身的血腥,不甘愿地低声道“魔头!”。接过了康老爹手里的一堆物品。

身旁这尊“小杀神”——衣衫浸血,皮肤黝黑,脸含怨怒,辫子乱飞。这一夜过得想必风雨交加,惊心动魄!我看着水盆药品正想该如何下手?听见他道:“魔头,什么意思?”原来汉话不好。我忽就想在太岁头上动把土,回道:“就是看着你很可爱,想摸摸你的头。”

他看了看水盆里的自己,黑着脸气鼓鼓地道:“弄疼我一下,就扔出去!”我忙开始给他梳头洗脸清理伤口。疼这个事吗?我几度要求换人,康老爹常在外走动,清理伤口经验丰富。谁知他说:“老头子,不干净!”洁癖啊您!最后终是在一切完了,康娘子送来吃食时,他把我打包扔了出去。我的小腰,我的腿!

我又挪到了康娘子的马车。那个小魔头在丢了自己的通关文书和一应物品后,放弃了原有的行程,无耻的霸占了我重金租用的马车。康老爹看了看后面随在车外的彪形大汉,缩回头偷偷向我道:“要不是你送雨具,我何苦惹来这俩魔头?一路上吃喝车马,得算你头上。”我心下愧疚,又怕这老头狮子大开口,道:“您看看外面马上那位,这气势!一路上,别说狼群盗匪了,那个心存不良的敢出来!您就当请了俩护卫,少收点吧!”康老头直撇嘴,正要说什么,听到康娘子叫他用饭,边走边转头向我道:“老子自己的马车都让给你了!夜里在外面喝风。他俩的账算你那儿,你那儿——”

于是我决定,到下一城得停下来,不然非被这老头儿盘剥地一个子儿都不剩!

吃饭时,那大个子胡人报怨行程太慢,被小个子一眼瞪了回去。康老爹笑着向小个子打探他们的部落姓氏,要去哪里?小个子很是戒备,只报了句:“吃鼻屎”。

我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小心问:“吃鼻屎”?大家哄然大笑。

他夺过我的碗要扔,我忙抢过来:“我不吃鼻屎。饭很贵,不要浪费!”

他无奈地转了转口音,加重语气:“车鼻施!”

车鼻施小弟对长安很感兴趣,马车坐烦了,就骑马和康老爹一行人混在一起,听他们讲长安的趣事。偶尔也到我们车外,听康娘子说大唐的姑娘多么肤白貌美、才艺双绝,有时候还问上一句,被康娘子打趣的脸色黑红,催马而逃。

如此又行了十余日,一路平顺,大家对车鼻施主仆也没了惧意。我的腿伤依旧不见好转,钱袋却不再饱满。经过一座土城时,我提出要暂停修养。康老头觉得土城太小出不了货,要继续前行。和康老头结了路上的资费,我慷慨地表示要请大家到城中用饭,感谢一路上的照顾。终于不用再吃干粮,大家一个个兴高采烈。康娘子略带担忧地嘱咐我:“一人在外,又行动不便,要事事小心。”转而又向阿鼻施小弟道:“这丫头心地好,照顾了你们一路。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好做靠女人的小白脸儿!自己回家去吧。”康老头儿又想给我找暂居住处,被康娘子提着耳朵离了席。我出门一看才知道,康娘子留了辆马车给我。

做个好人!真得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我拎起早请老板备好的干粮和水,把钱袋往车鼻施小弟手里一塞,道:“我身上钱不多,但这些应该够你们回家了。”临上车又嘱咐道:“装好别再掉了!”

车鼻施小弟和他的大个子仆从叽叽咕咕说着话。我也听不懂,自己赶着马车就上路了。我最不放心的,还是受伤的腿,我想找家医馆好好看看。现在已入草原,不用再担心被京里或安胖子要了小命,在这小土城里住几个月养好腿伤,应该也不打紧。

土城很小,甚至不能称之为城,店铺不多,人流更少,浓浓的外族风情,没一会儿我就绕了个遍。郁闷地发现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街上的字都是胡语,会汉话的人很少,我问个路都很成问题!不管了,连说带比划吧。我认准一个看似医馆的小房子,艰难地下了车。一抬头却见阿鼻施小弟走在前面,他一转身,很惊讶地问我:“你怎么来这里?”骤闻汉话,虽不怎么标准,也堪比他乡遇故知啊!我激动地道:“看腿。”他担忧地做了个砍的手势:“腿,坏了?”我顿觉腿上肌肉抖动,心里沉地脸都黑了:“看——治腿!”他道:“司衙,治腿?”我抬头细望,这木栅栏围起来的土包包,哪里像司衙!

车鼻施主仆来此,是为了重开通关文书。主司老汉头都不转地喝着小酒,非常牛气地表示,开不了!并且顶住了车鼻施小弟的武力威胁和我的软语求告,非常有原则地把他们这事打回原籍。

车鼻施和跟着他的大个子好一番争论,最终大个子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一问才知,车小弟竟让大个子一人回去偷文书了。偷?难道这两人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脑子瞬间过了好几个桥段,逃婚?逃兵?逃奴?这个壮少男男组合,真地很另人遐想!突然肩下拐杖一空,车鼻施小弟竟做势要抱起我,我一个比他身量还高的大姐姐,当然不能任其行事。慌乱推辞间,却听主司老头含口酒大叫:“哎哟,腿断了!老婆子,你又可以显本事了!”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蓝布包头的老太太健步而出,看见我,简直两眼放光,呼叫着让主司老汉让出地儿来,就要提我的裤角。

我惊慌失措地看向主司老汉,见他咧着醉红的脸道:“以前我家大羊踢断了小羊羔的腿,我家老婆子看着心疼,自己动手一接,最后什么毛病没落,在城里前前后后夸口了好些年。没人比得上!这回接大姑娘的腿,放心——嗝——放心!羊踢子,接不到牛腿上!”

我觉得全身都不好了,忙把腿往回抽,却听老太太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车鼻施小弟很自觉得帮我翻译:“之前谁给你接的腿?接岔了!老太太要给你重接。”话音刚落,我“啊”地一声眼泪滚滚,大哭道:“也不和我说一声!太疼了!哼嗯——手太狠了!呜呜呜——”看着自己的腿疼得直抖,我真想立时晕过去。

车鼻施小弟也是一脸猝不及防,担忧地向老太太嘱咐着什么,惹来老太太好几个白眼。

主司老汉倒是立时抱来了木板和布带,笑着道:“上次剩的——嗝——没舍得扔。大大的好材料!”

我哭着向后一靠:“接坏了你们负责吗?”

主司老汉笑呵呵地道:“负责啊,大不了家里多个女娃娃。像你这么好看的瘸娃子,打发去放羊怕是不行,跟着老婆子学点纺线接腿,凭老汉我的户头,给你找个好汉子不成问题。”

我和车鼻施小弟赖在了主司老头家,并扬言:因着老婆婆下手太突然,且未经我们允准,我的腿不痊愈如常,分文不付,绝不离开。

只是白吃白喝白住的第三天,我的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叫来车鼻施小弟委婉地道:“我们这样等着人端饭倒水,是不是不太好?我这段时间必须卧床,你看老两口有什么活儿,帮着干一下吧!”车鼻施小弟不知道是什么个物种,嫌脏——说干这种下等奴隶的活儿,是在污辱他!

我威胁他:“那你不要住这里,免得我走的时候还要付你的钱。”

他傲然道:“不行,我要跟你学汉话。”看我不理他,又低声道,“我也可以教你胡语。”我仍是不理他。于是,傲骄小弟穿起了粗布围裙。

小弟的汉话除了某些口音令人发笑,其实已经很好。我的胡语也在周围人的熏陶下,一句一句慢慢听得懂,说得出。我终于明白小弟的大个仆从叫唿罗勿,是个不折不扣的马上高手;主司老汉的爹其实是唐人,路过这里时,娶了当地的娘子,从此定居在此;老婆婆年青时,跟着游方的巫婆子学过两手,所以才会接骨。小城人口虽少,主司老头却爱热闹,总要聚众办个小席,大家说说笑笑,唱唱跳跳。我还跟老头早早嫁人的女儿学会了弹都塔尔,这种二根弦的乐器,配着好吃的羊肉美酒、姑娘小伙儿的欢快舞蹈,简单纯粹,又悠扬古朴。只是,我时常会想家,想爹娘哥哥们肯定担心我了,想玉姨该怎么面对我娘?想乘哥在哪?在做什么?想我们会有怎样的重逢?想得痴痴傻傻,心口发疼……

一天下雨无事,我坐在床上写了一篇小词,准备回去后让他谱上曲:

流沙细无语

白驹如过隙

风雨忽落敲屋脊

如丝绵密淋漓

经文易落笔

其意难自理

借问风雨声终难觅

月光如水窝于心底

从不曾来复去

任凭斗转和星移

穿过乱石林立

墨染掌心的印

时光荏苒的记

指尖拔动了琴弦

追溯缘字起笔

月下临风的树

遥遥望着天幕

夜华清辉照树影

不染红尘凡俗

高高天上的路

斩不断相思步

梦魂深处得相思

赚得相思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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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夕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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