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毗伽可敦

第41章 (四十一)毗伽可敦

走了不到一日,天将晚时,前方出现一队人马,粗略看去,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车鼻施小弟大叫不好,让我们不要恋战,全力冲出去。我问郭晞:“咱们过得去吗?”郭晞看看小弟,笑着回道:“过得去。跟咱们关系不大。”车鼻施满是义愤:“是英雄,就不能放弃同伴!”又看向我,“阿姐?”我转头躲开他,前面是乌央央的人马,叫“阿姐”我也没法子啊!虽然第一次被人叫“阿姐”,心里确实有些小雀跃。

前方骑兵分开,一位对袊大襦、头饰金冠的贵妇人骑马上前。将我们人人端详一遍,向车鼻施道:“早知那二人带不回你,必得我亲自来拿。天转凉了,你父汗要迁帐到都斤山过冬。现在跟我回去追上金帐,免得你父汗生气。”车鼻施甚是沮丧,带点气愤地行到贵妇人跟前:“阿妈,我饿了。我要请我的朋友吃饭!”然后带着唿罗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大队人马。贵妇点了点头,便有人上前向我们道:“中国人,我们可敦要宴请你们。”

不远处早有人搭起毡帐,架上篝火。我和郭晞被请进了东开的大帐,向坐在首位的可敦拱手躬身,称谢行礼。下首坐着的车鼻施大笑:“你们这是要拜天成婚吗?对面坐下吧。”听得我面红耳赤,飞速瞪了他一眼。可敦道:“幼子胡闹,此处并非金帐,你们二人不必拘礼。”我坐下轻呼一口气,进来前和郭晞嘀咕了半天,如何处之才能顾住礼节,又不失我朝威仪。必竟郭晞军职在身,我在宫里的俸禄堪比郡主。

宴上气氛有些奇怪。车鼻施小弟拉着我们吃肉喝酒,笑语交谈,却不和可敦说话,甚至连看上一眼都不曾。可敦雍容大方,仿佛不甚在意,偶尔低头时却有些黯然。如此多次,可敦旁边的胡族小姑娘厉声道:“萨娜玛大妃马上又要临产了,你还要这么惹阿姐生气吗?”“月理朵!”可敦止住了小姑娘。车鼻施不在乎得跟我们介绍:“这是我阿妈的妹妹,月理朵。草原上最泼辣的姑娘!再这么下去,你姐姐都要为你的婚事发愁。”我看可敦脸色有些不好,跟车鼻施说今夜吃得很好,跑一天路,需早些回去歇息。拉着郭晞出了大帐。

胡族人不太注重男女之防,将我和郭晞安排在了同一个毡帐。我在北地盘桓数月,早不甚在意。郭晞常年餐风露宿,随地一躺便能睡着。此刻,他便躺在了毡帐入口。我笑他活脱脱一尊卧倒的门神!两人同睡一室,皆心中坦荡。

半夜,忽听“咚”地一声,睁开眼时,郭晞已制住来人。车鼻施小弟低声道:“是我。”我点上灯,和郭晞对看一眼,道:“你不会又想逃跑吧?还是跟你阿妈回去吧。我娘要是在这儿,我一定不会惹她难过,只会想着办法逗她开心。”车鼻施小弟胡乱地收拾着我的物品:“我们汗庭的事你不知道。赶紧收拾东西,唿罗勿和马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现在就走。”我和郭晞无奈,只好由着他。

车鼻施不知道怎么放倒了值夜的胡将,我们顺利地看到等在外围的三匹俊马。我报怨车鼻施:“小气,就不能给我备一匹吗?”车鼻施仿佛没听到,抚着小风的毛,自语道:“唿罗勿呢?”

郭晞略一沉吟,叫声“不好”,忙将我甩上马背,随即一跃而上便要疾奔。车鼻施也反应过来,登马便跑。我忽然被郭晞压低身子,还未反应过来,一支羽箭“嗖”地划过,跨下的马一声嘶鸣,我被抱着纵身跳了下去。眼看我们两个难以脱身,那就成全车鼻施小弟吧。我向郭晞道:“他们不敢向小弟射箭,我们拖住他们。”郭晞担忧道:“你的腿?”我道:“只是有点跛,没事!”郭晞将他的剑给我,命令道:“拿着剑,躲一边去!”“小看我!”我不服气地站到他后面。只见他“啪”地一声甩开腰间软鞭,手腕一翻,后面追来的马便倒了一排。火光映照下我看得分明,郭晞太损,正抽中马眼。接着手中鞭子上下翻飞,如银蛇狂舞。飞到哪儿,便阻住来人去路;舞到哪儿,哪儿便有叫喊嘶鸣。简直一夫当关,鬼神难近;鞭风鹤唳,气势如虹。

我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对郭晞的崇拜不知又加了多少层!以后见着我大哥三哥,又有得说啦!忽见一胡将从身后袭来,我怕见血,正犹豫着要不要迎敌,郭晞一脚踢向我手腕,厉声道:“举剑!”。我暗骂自己,忙摆开架势,将学到的本领尽数使将出来,就算豁出命去,也要顾好郭晞后背。

刀兵相接中,忽听到唿罗勿的声音,这个大个子说得不知道是哪一族的胡语,我极少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寻声找人。却看车鼻施小弟骑马奔来。我大是感动,小弟还是想着我们安危的!他跑近后,瞅瞅打得正酣的我们,竟冲到唿罗勿身边看起戏来。我的剑势实在有限,在郭晞身后挡了半天,已经觉得手臂酸麻很是吃力,不由生气大喊:“走远了又回来!回来了还不帮忙?”

车鼻施仍是不做回应,好整以暇地观战。气得我恨不能劈他两剑!却听郭晞一个呼哨,小风“噌”得癫了起来,没一会儿,车鼻施大叫着摔下马,才向胡将们喊道:“停战,停战。我不跑了,跟您们回去。”

我和郭晞被五花大绑带回营帐。一路上小跑着跟在胡人马后,郭晞深以为耻,向我怨道:“都是你交友不甚——又烂好心!我们没打败,却像是战俘。”我看看他跑歪的衣服和破了的鞋子,又歉疚又心虚,气喘吁吁地道:“他既然回来了,定是不放心我们。要不——回去我做双鞋子——给你赔罪?”看他仍是生气,又呼哧带喘地逗他:“带你去乐坊——看花娘也行啊!红绡坊——现在是芷兰的,我跟她——熟得很!四哥——”他故作生气地甩开了我,那肩膀一抽一抽——是在偷笑?听到花娘就高兴成那样!果如他好友火火的所言:男人,总逃不过色字当头!但愿乘哥不是如此。其实我和李晴空都不算美艳——嗯,他一定不会如此!

车鼻施小弟故意骑马到我身边,低声道:“阿姐,你们伤了这么多人,他们只听我阿妈的,我也没有办法。”我生气的“哼!”了一声。他又来讨好:“阿姐,你剑法这么好,师傅是谁?”我犹自想着花娘的事,随口回道:“是个美女。”车鼻施有些生气,故意大声道:“阿姐是在糊弄我?我也明白告诉你,这马,我不还了。”我忙紧跑几步跟上郭晞:“他说气话呢,你——别当真!”郭晞竟有些得意:“都跑走了,又被小风带回来。不气才怪!”我想了片刻:“小风这么——有灵性?看我们没跟上,还知道回来——找我们?”郭晞甚是骄傲地教诲我:“由这件事你要记住,马,不可随意外借!”

车鼻施不知道怎么想的?答应跟可敦回去的条件,竟然是让我当他的师傅!我实在不知道自己除了弹琴,能教他什么?郭晞更让我觉得对不住,被上了撩拷,给可敦的勇士们喂马。我带着不安歉疚向他追了两步,他点点头,让我放心,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被月理朵带上了一驾大车,半夜折腾一个多时辰,她有些没好气,将我的腿也绑上,才躺回自己被窝,扔给我一个毛皮子道:“若不是车鼻施尊重你,就让你在外面吃沙喝风!不要再想着逃跑!”不知道郭晞怎么样,我心里很不安,故意刺她道:“你是车鼻施的小姨吧?他对你可不怎么尊重。”月理朵起身走向我,将我从上到下看了半晌,仰手一个巴掌:“他对我尊不尊重,由不得你多嘴!”我红着脸梗着脖子怒道:“果然是个悍妇!”她又一巴掌下来:“不要以为惹怒我,就能去陪你的情郎。虽然我很困,但心情不好打打人,也算痛快畅意!”我昂头威胁:“那你最好打死我,看明天你外甥会不会找你要人?”她本又要再打,却忽然顿住,回身拿起水囊,兜头向我浇来,解开我绑着的腿,厉声道:“自己滚下去。明天冻死病死,与我无关!”然后气呼呼地回身躺下。

我湿淋淋地一下大车,便被值夜的士卫拉起前行。渐渐听到了闷闷的呼痛声、打斗声。走近一看,五六个人正对着地上的郭晞拳打脚踢。心里顿时一酸,忙扑到他身上,他却无声无息,泪水忽就涌出来,大哭道:“郭晞,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身上被打得再痛再狠,也抵不过心里的酸涩难忍。不多时,带我来的士卫终于出声,让他们收住拳脚,怕伤着我明天不好交待。

我把郭晞放平,害怕地伸指探探,鼻息微弱。掐着他人中又哭又叫,过了半晌,他才鼻青脸肿地慢慢睁开眼。咳了几口,低声道:“哭什么哭,本来就晒得黑黝黝的,还哭——肯定丑死了!”我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放下心来,继续哭道:“你竟然嫌我丑!我那么担心,你竟然嫌我丑!反正回长安,我就再也不见你了。你自去找白嫩好看的——”“咳咳,我自然要去找白嫰好看的,比你娇媚,比你听话,比你贤惠——”我抽回手扔下他,心里莫明酸酸的,自己捋捋头发正色道:“这样最好!不过终究我叫你一声‘四哥’,在这里你可要好好活着。我,我只能依靠你了。”他笑着应了一声“好!”,又呼着痛转向我:“过来。——我怎么觉得自己像个工具人?”我凑过去,扶他靠在马桩子上,他甚是造作地道:“辰儿妹妹——我冷——”。我白他一眼,捡起从月理朵那儿顺来的毛皮子给他裹上。他又道:“你衣服都湿了,你不冷吗?”我正要回“不冷”,他展臂把我放倒:“这天气马上要下雪了,你腿都没好,还要添新病吗?”。我无言以对。厚被同眠——是暖和不少,可终究不像话啊!我极不自在地要挣扎出来,却碰到他伤处,惹得他连连呼痛,忙停止动作,尽量躲开他滚烫的身子。他低笑出声,在我后颈喷着热气。我又羞又恼:“你,你转过去睡!”待他转身躺好,我稳稳心神,脑里默了几遍乘哥,乘哥,乘哥,才悠悠睡去……

醒来时,迎面便是郭晞鼻青肿的大脸,我唬了一跳,“呀!”地一声向后躲了躲。他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你怎么睡得跟猪似的?我身上又酸又疼地熬了一夜,你却要打起呼来。”

我脸上一羞:“胡说!你别说了!不许说!”忙起身整顿衣裳,起得太猛,忽然腿上生疼,身子侧倒,又坐了回去。卷起裤腿一看,才知养了半年的伤处,又开始红肿,我拧着眉头道:“刚能走路,不会又要惨兮兮躺着吧?”气氛顿时沉郁。我将腿向他一伸:“莫再说我拿你当工具!昨天帮你挡拳脚,被踢的。”他也拧着眉头,说话却带着笑:“这是要讹上我?”又正色道:“等你的腿消了肿,我们再找机会回去吧。这几日,顺着他们些,别让自己再受伤。”我道:“你也受伤了,我怕他们又为难你!”郭晞帮我放下裤腿:“我这点伤淤青几天就好了,不碍事!如果我猜的没错,车鼻施应该是让你教他剑术。也不知道你怎么学的?看着招式精妙,打起来却不伦不类!你别让自己受苦,教他便是。”我“哼!”一声,“我这可是剑圣裴旻的剑术,别看现在花拳绣腿,练好了你都打不过!”他笑着正欲回嘴,胡人看守哟呵着向他大喊:“喂马去,喂马去,天亮了回牙帐,不要耽误路程。”又笑着向我道:“车鼻施特勤的师傅,可敦召您去大帐。”

由于我旧伤复发,不宜骑马。车鼻施带着我挤进了月理朵的四轮大车。昨晚想着郭晞,不及细看。今天一进去,便如渴久之人忽见大河,顿时眼前一亮。车内桌盏精致,铺卧绵软;窗后两侧箱柜华美,大气堂皇;车壁四周覆上厚毡,饰以美绢,简直就是一个华美的卧房,怪不得需要四匹牛来拉。

车鼻施不理月理朵,用汉话向我解释:“你刚问的‘特勤’,就是你们唐人说的‘王子’。这车你想是没见过,是我们部族造的大车。我们的祖先曾被你们称为‘高车族’,便是由此而来。”

月理朵生气地别开头去,不看我们。我想着昨晚确实是我故意激怒她,向月理朵曲膝行了一礼,才俯身坐下。用胡语向车鼻施问道:“这车如此精致舒适,可敦为何要骑马?”车鼻驰冷声道:“阿妈向来如此!偏要自己吃苦受罪!”月理朵厉声道:“你永远都不理解阿姐的苦心!身为东突厥汗国的公主,眼看丈夫灭了自己出身的部族——便是现在当了回纥的毗伽可敦,难道就必须英明睿智到放下一切吗?或许她只在吃苦受累时,才不会梦不到突厥的旧人。”车鼻施嗤之以鼻:“你怎么就能坐在车里?”月理朵:“我自小就来了回纥,对突厥都没有记忆。我又不是阿姐!”我抬臂碰一下车鼻施,用口型问:“怎么回事?”车鼻施道:“她阿妈是我阿妈的姑姑,十年前老两口为了保护阿妈战死了。阿妈便把她带我们回纥部养着,惯得她这么——剽悍任性!”月理朵一脸理所应当舍我其谁的表情,气得车鼻施一巴掌拍在桌上,我被他身上带起的剑一顶,“嘶”地一声,呼出痛来。车鼻施拽过我的胳膊将袖一撸,转向月理朵,怒道:“阿姐,哪个瞎了眼的打你?”月理朵转头避开他:“你看我做什么?不是我!”我忙解释:“真不是她,我自己磕的,涂点药几日就好了。”看他犹是不信,又道:“你让我当你师傅,怎么还叫我阿姐?我们大朝的规矩,叫了师傅,敬了茶,我才能开始授课。”他终于转向我,犹豫着要开口,张嘴动了几下,最终还是豪橫的一句:“我叫不出口!”月理朵自己心虚,已帮我拿出药膏,我接过来,向她问道:“回纥很看不起女子吗?”月理朵精神一振,“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谁敢!”

我把药膏偷偷揣起来,准备拿给郭晞。今日要行远路,不知他带着伤能否撑住?眼神不住地往车外瞄,终于被车鼻施看出了端倪,向我道:“别看了,我这就让唿罗勿看着他。免得他偷我们的马匹逃跑。”我没好气地回了句:“抢劫的还怕偷盗的!”

车鼻施看我走路姿势不对,近来未让我教他剑术。我每日偷偷去看郭晞一次,给他带去药品、厚衣等用具;晚上和月理朵歇在车上,两人多日为伴,还算相安无事。第五日是个沙尘天,我趁着早起方便去找郭晞,他的伤处只剩浅浅的青痕。我背对风沙,捂着口鼻道:“明日风沙去了,我就要开始教他了,要不我也教你吧?”他眯着仅露出的双眼:“小时候妄想当姐姐,现在要当我师傅?”我皱着眉瞪他:“算我还你的人情!”他扭头不再理我,半晌说了句:“好,让你还。”不再答话。

连日来昼夜温差很大,夜里必得盖皮袄,白天却只需着秋装。我们白天赶路,只有晚上才能空出两个时辰教学剑术。车鼻施和郭晞自然在场,唿罗勿和月理朵也来凑热闹。别的人夜越深越觉寒冷,我们四个却往往练出一身大汗。刚开始,大家都跟我学得很好。没过两天,唿罗勿就开始用我能听懂的词大叫“不对!”。车鼻施跟我解释,说是我练的剑法,只有唿罗勿识得。他曾经是奚人的将领,亲眼见过裴大将军的剑。在中了他们埋伏后,裴大将军挺身而出驰骋军前,剑到处流箭尽断,血注橫飞,一仗下来,明明他们占尽优势,却无一兵一将敢上前相抗,唐军见此声势大震。他们头领惊骇失措,以为遇到了天神魔头,只好解围奔逃。

我听了心中骄傲异常!忽就想起太白先生所写: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芷兰的这位舅舅,真侠客是也!

看着依旧一边全力思索,一边疯癫自语的唿罗勿,我向车鼻施道:“我练的虽是裴将军的剑招,但教我的师傅更偏于剑舞,你和唿罗勿说,他说的对,我可能确实练错了。”唿罗勿听此,竟呼天骂地,崩溃大哭!我有些惊怕,道了声抱歉,他也听不进去,只好寄希望于车鼻施。车鼻施却示意我们走到远处,低声道:“他自幼便是受人欺辱的奴隶,后来搏命当上了奚人将领,不想打仗战败又成了奴隶,原来部族里的妻子女儿和牛羊也被人抢去。我把他要到手下,因为我们都相信,唯有自身强悍,才能当狼当虎,不被虎狼吃掉!我们为学高深剑法,从东到西寻遍了大半个草原。此次去长安,便是听说裴将军曾在长安现世。没想到竟看见你会他的剑法!唿罗勿大喜之下,对你这位四哥都亲近得一反往常,连去长安的念头都断了。现在你轻飘飘一句自己练错了——我都沮丧得很!他怎能不哭?”

我有些无语,不知该自责,还是该安慰?想拍拍小弟,却被郭晞拽出了几步:“你再练一遍前三式给我看。”我虽然不解,还是老实地把芷兰最初教的三式又练了一遍。郭晞道:“公孙所会的毕竟是家学,虽然每个人的领悟和展现途径不同,但大道同归,到底是一个根底出来的。比如这三式,你可以改一改,这样练!”说着,他提剑将那三式缓慢地又试一遍;然后还是那三式,加快一遍;最后运上内力,又是一遍。车鼻施看看我,疑惑道:“感觉是那三式,又不是那三式!我们试试。”我点点头,依法练来。只是细微的改变,已不似芷兰教的清逸潇洒,多了些沉毅凌厉!加快并运气后更剑鸣生风、刚猛肃杀!

车鼻施兴奋异常,激动大喊:“刚才是我练的?”跑向郭晞就要抱上去,被郭晞一闪避开。小弟有些害羞无措,抬头道:“唿罗勿——”转身跑向他的大跟班去了。

我握着手里的剑,也有些不可置信:“这样练,出手便是杀招吧?”郭晞嗤之以鼻:“都像你之前那样打,在战场上不知要送多少人头!”我道:“我只为自保,我也不上战场啊!”郭晞道:“你就是存着这个心思,才一直练不好。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便是五六年前的战场!”

夜已深,月理朵打了半天的瞌睡,终于再难忍受,催我回去休息。第二日,郭晞便摆脱了喂马的活计,被提到了队伍前面。不知车鼻施和月理朵在可敦面前说了多少好话,我只听到一句“我们回纥汗国不能薄待勇士”。这样一来,我的心里痛快许多,教起剑法也更加卖力。说是教,也不太准确。面对郭晞,更像是变通切磋。郭少侠到底是武将世家,又有道法根底,学起剑术简直一点就破触类旁通,最后哪是我在教他,简直是他在指点我们!就是脾气不大好,总骂我们笨,悟性低,学得慢!这样的老师,真的让人很有压力!好几次,他一转身,车鼻施便要作势揍他。

我们行到鄂尔浑河时,众人祈盼的大汗牙帐已不在,空留一片枯黄的草原。可敦命令:加快行程去都斤山,七日内定要追上大汗。

我和郭晞琢磨着,现在剑术也教得差不多了,还是不要去都斤山,早日回京才是正途,两人商定,明日一早便向可敦和车鼻施告辞。

凌晨起夜,却见下了大雪。我裹了裹皮袄子,走向远处草丛,正找寻着地方,忽听后有剑风,亏是这些日子听得多练得勤,将身一闪一转,避开身后恶人,张口正要呼叫示警,十多队胡人从后面草丛里轰然而出,手中的火把映亮了夜空。先到的五六个汉子向我围来,我靠着筋骨柔韧,抬腿踢飞一人的兵刃,其他人却是避无可避,只好拼着臂膀挨上一刀,伸手去夺前人兵器,臂上刚生疼意,几人却齐中箭齐倒地。我回头去看,远处郭晞正手持弓箭骑马奔来,向我大喊:“我掩护你,抢了他们的剑跑过来。”我捡起地上长剑抬腿狂奔,偶有骑兵、流箭追上,就被郭晞和我射中、斩落。可敦的卫队也大都清醒,跨上战马冒着飞雪前来迎敌。我当下不再害怕,一边躲着流箭,一边和来人拼杀,一瞬间便置身你死我活的修罗战场。郭晞赶到时,将我一把提到马上,生气道:“他们这次偷袭前面是步兵,后面骑兵已到,你再打下去就成了草原的花肥。不自量力!”说着调转马头奔回可敦帐前,将我扔下马,又冲回战阵。

月理朵将我拉回大帐,向可敦道:“看着像是葛逻禄部的人,跟萨娜玛、叶护母子脱不了关系!”可敦不怒而威:“不要乱说,算来她近日刚生产。如果起了杀心,天神腾格里不会原谅她,萨满也不会为她的孩子祈祷!”车鼻施起身欲出,可敦厉声道:“坐下!你二哥移地健虽然已被封为设,但他不敬萨满,日日供着摩尼经师,已经把你父汗气出病来。你若出去,所有刀箭都会向你。还有我们母子三人的活路吗?”车鼻施狂躁地一声:“阿妈!外面都打进来了。”可敦镇定回道:“你的朋友及时示警,他们未能偷袭,不会成功!”车鼻施只好坐回。月理朵道:“葛罗禄部本就被大汗分给叶护,若不是他,阿姐以为会是谁?”三人或猜疑不止,或暴躁不安,或沉默不语……

我坐着旁观,回纥汗庭后妃王子的争斗竟也如此诡诈血腥!刀兵相接之声就在帐前,大帐的卫队不知换了几波?我心中忐忑,不时便要到帐口张望,希望郭晞能安然无事!

战斗进行了近两个时辰,天色将亮时,可敦的胡兵将令前来报捷。我不及细听,忙冲出去寻找郭晞。雪地里问了一圈儿,找到他时,他正在包扎战马,前些日打过我们的几个胡将围在他身边,热情殷勤地忙东忙西。我大叫一声“四哥”,他不理我。我有些生气地道:“打完了也不来和我说一声,战马比人还重要吗?”一个胡将笑嘻嘻地向我道:“小兄弟脸上挂了点彩。战场上是能打的很!兄弟们几个都佩服得很啊!姑娘你别生气,别生气!”我走上去看他的脸,他低头闪躲,我再走,他再躲。我道:“你鼻青脸肿我都见过!”,伸手扶住他的头,不禁失笑出声——脸上活生生出现一个猪鼻子!

他生气的拨开我,我忙道:“我错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又忍不住低头偷笑,赶紧压一压笑意,继续道:“我给你上完药,包点儿雪敷一敷。你现在疼不疼?别的地方有受伤吗?”

他把手上的活儿交给胡将,带着我走向一边,正色道:“可敦应该会命令修整半天或一天,我们过会儿就去告辞回京。”我看他身体没有不妥,点头道:“我都准备好了。”给他擦着药,忽又想起一事:“你昨晚没睡吗?怎么反应那么快?”他淡淡地道:“睡得浅,听见你从车上下来。幸好可敦一直命毡帐围车而扎,我又总睡在帐口!”他看看我,又续了一句:“以后方便,还是不要走太远。”“哎呀,你别说了!”我有点羞窘,抬手就要给他一拳,却见一队人马远远行来。一骑胡兵边往可敦大帐跑,边呼叫通报:“叶护王子来了!叶护王子来了!”。我向郭晞道:“这个回纥的大王子现在来,不知是吉是凶?”郭晞嘲笑道:“这个时候出现,真是‘及时’!”。

我们来到可敦帐前,月理朵、车鼻施、唿罗勿都等在帐外。看我们来到,众人不免关注郭晞的脸,我忙拉回他们的视线:“不要看了,我们大唐有种很有福气的动物,就长这样!”郭晞抓起一把雪,扔进我袄子里。月理朵有些兴奋地帮我扑着雪,小声说:“萨娜玛竟然难产了!让她天天气阿姐,仗着跟着大汗时日早,又生了长子,什么都要跟阿姐比!”车鼻施斜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别得意!这一次偷袭指不定就是因为难产,才对我们动了杀心。不然父汗让叶护来接阿妈,他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正说着,叶护已来到帐前。车鼻施不冷不淡地向大哥行了礼,叶护重“哼”一声,行向大帐,经过我和郭晞忽然笑起来,用汉话向我们道:“二位真是跳得准,跑得快!”说着径自走入帐内。我看着黝黑高瘦的叶护,向郭晞解释:“我从窗口跳下去,就是被他制住了。”

我看几人在外无事,索性先和他们说了要辞行回京。月理朵有些不舍:“好不容易有了个玩伴!”车鼻施却道:“想回就回去吧。跟着我们也免不了凶险!”又转向月理朵:“二哥也不是个受欺负的!不知道出了这事,回到都斤山会闹成什么样?”我看他神态语气不似往常,不由感叹:“小弟长大了!”唿罗勿却走到郭晞面前,叽哩咕噜地给了他一个熊抱。车鼻施解释,大致就是以后见面了,再跟他学武艺。

听说我们要走,可敦感怀我们相助,赐了一把金弓,并命车鼻施为我们开宴送行。临走时,我试着拎了拎金弓——很沉!忽然想起一事,从钱袋里摸出金狼头,还给车鼻施。车鼻施却道:“本特勤送出的东西,怎能再收回!”想起什么,又道:“绝不能卖了换钱!”我又被蔑视了,不服地道:“我在长安很有钱!”

唿罗勿和郭晞说着什么时,小风已被牵了上来。车鼻施道:“你们汉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回纥最善长的就是养马,我一定要寻一匹赛过小风的。还有阿姐,我的宝马你就收下吧。雪天行路难,我命人给你们备了水、干粮、药品和帐蓬,你们——”我道:“小弟,你变啰嗦了!”又低声向月理朵道:“月理朵,女孩子刚强一些很好。但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小意温柔一点也是可以的。”月理朵羞涩地点头,又打趣地看向郭晞。我忙解释:“哎呀,真不是他!”——惹来她一副“我不信”的表情。

白雪关山远,天涯尽苍茫。薄阳之下,朔气之中,凌风浴雪的两人,终于并排双骑,踏上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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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夕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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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一)毗伽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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