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卷 第三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2
花谢花开,冬去春来。
长宁城中燕舞莺飞、百花争妍。然而皇宫的温度,并没有因为寒冬的离去而升高分毫,整座长宁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
宫里的内侍、宫婢、侍卫,个个行色匆匆、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稍稍大声;后宫妃嫔和皇亲国戚都虔诚地跪在上清观内祈福;文武百官则被挡在宫门外等候消息,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一个人病倒了——当朝的皇帝!
前几日早朝时,大盛皇帝突发风疾,四肢失控、目不视物、口不能言。
这可吓坏了坐在旁边的皇后和殿上的满朝文武。宫里的御医、宫外的名医,看了一波又一波,却并未见任何起色。
一国之君目不能视、卧床不起,皇宫里的气氛如何能好?
这一日,掖庭局的宫婢们用了午餐正准备返回各自的岗位,突然被全部召回了掖庭的前院。
掖庭丞马佑仁哈着腰站在一个年逾四旬的嬷嬷身后。看这嬷嬷的穿着应该是个地位甚高的宫女,鱼尾纹显现的国字脸上,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马佑仁见人到齐了,扯着尖锐的嗓子道:“这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崔掌事。崔掌事有要事传达,都给我听仔细咯!”
他说完,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崔掌事扬声道:“陛下风疾久治不愈,今有一位世外高人欲以针刺腧穴之术治疗。皇后娘娘拟召一男一女二人为陛下试针,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底下先是寂静一片,继而便交头接耳地骚动起来,人人脸上皆是惶恐之色。
马佑仁上前一步高声问道:“可有自告奋勇者,愿意为陛下试针啊?”
无人响应,落针可闻。
马佑仁干咳两声,满脸堆笑道:“崔掌事,您先坐。一定会有人应诏的,您稍等、稍等。”
他说罢来到众人面前,蹙起贼眉、眯起鼠眼,拉高八度道:“你们听到没有,如今是为陛下试针,这可是尔等满门的荣耀啊!事成之后,自有重赏,是重赏!”说到赏赐,他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针刺腧穴之术,应该就是后世的针灸疗法吧?怎么皇帝扎个针,还要先找人试过呢?看周围人都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应该是这种疗法此时尚未普及吧。
我在后世时曾做过针灸,疗效很是不错。去试下针,又有何妨?还能亲眼见到当朝皇帝皇后,也不枉我穿越一遭。可是想到试针得来的赏赐定是又归那可恶的马佑仁所有,我不免又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马佑仁的那刺耳的声音又传来:“没有人吗,都这么谦让是不是?不要紧,咱抓阄。小柳子,取名册来!”
底下哗然一片,众人的脸色都是如临大难一般。我不忍见到平日里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姐妹们担惊受怕,便向前一步道:“我去!”
顿时,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像是注视一尊现身的佛像。
“不行,我去!”身后传来阿娘焦急的声音,她一把将我拉到旁边,小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能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
我知道阿娘护犊心切,灵机一动低声道:“阿娘,您不是一直担心我坠崖后有什么隐疾吗?那么好的郎中咱上哪儿找去,我这不正好可以让他给我瞧一瞧嘛。”
阿娘一听这话果然迟疑了,我趁机扬声道:“崔掌事、马公公,奴婢愿意试针!”
马佑仁见有人“自投罗网”,哪有闲情管是张三还是李四,得意地将我领到了崔掌事面前。
崔掌事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一番,简单问了几句,便道:“行,那你跟着老身走吧。”
“是。”我恭敬地应了声,又转头回望,只见众人的眼中满是惊讶、同情和钦佩的目光,而阿娘和几个交好的姐妹则是满脸的担忧和不安。我对她们灿然一笑,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掖庭,门口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内侍,一个十多岁、一个三十几岁。见到崔掌事出来,年长那个带头见礼,然后跟在崔掌事身后往前走去。
那小内侍则战战兢兢地行了礼,怯生生地跟在两人一丈①开外,他应该就是另外一个去试针的人了。
这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清丽时节,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永巷平整的石板路逶迤地通向远处的宫门。两边朱漆宫墙的上头,一棵棵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不时传来虫鸣鸟叫之声。
想到即将来临的神圣时刻,我不禁兴奋地哼起了小调。
一旁的小内侍惊讶地瞪着我,小声道:“你、你不害怕吗?那针可是往脑门儿上扎呢,一个不好,小命都难保!就算大难不死,也有可能盲了、聋了什么的……”
我听得嗤嗤笑出了声,见没惊动前面两位,压低声音道:“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想啊,人家郎中既然能给陛下看病,那医术自不是一般地高超。要是如你说得那么不堪,他岂不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也是……”见他仍是眉头紧锁、惶恐不安的样子,我又宽慰道:“既然你这么担心,一会儿试针的时候,我先来便是。”
小内侍先是一怔,然后崇拜地连声道谢。
我只是回以微笑,自顾自地憧憬着觐见皇帝和皇后的场景。因为我等这一天,已经整整一年了。也正是怀着这个信念,这一年来我都不曾试图逃离这里。无论是在掖庭辛苦的劳作、还是忍受主管内侍的欺压,我都甘之若饴。
当朝皇后:从一介宫婢一路披荆斩棘,最终成为了大盛的皇后;她一共生育了四个儿子,却将这几个均有皇位继承权的儿子一一压在脚下;几十年的政治生涯最终成就了盛朝唯一一位临朝称制的女人——文日昭!
她杀伐果断、君临天下、名传千载。这个神话般的女人,如今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怎能不让人振奋不已啊!想到这里,我重又哼起了小调,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经过狭长的永巷,穿过高大的嘉定门、嘉兴门,来到西内苑,一路往东途经东宫的嘉德门,再折向北面,穿过嘉才门,终于来到大盛的政治中心、君临天下的雄伟所在——长宁宫。
这里守卫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穿过一道道宫门,通过一处处关卡,眼前出现了一座十余丈高的宫殿,气势恢宏、富丽堂皇,青瓦飞檐、古朴华贵。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块硕大的玄色金丝楠木匾额,从右至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启日殿。
这里便是皇帝周衡居住的地方了。
经过一级一级的通传和查验,终于进到了内殿。
我和小内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尽管觐见帝后,是禁止左顾右盼的,我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但见此殿宽大高挑、金碧辉煌,雕龙红柱作梁,水晶玉璧为顶,羊毛软毯当垫。殿中飘逸着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大殿中央摆了一个硕大的檀木绛帛曲屏,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曲屏前坐着一个满头华发、面目慈祥的老者,见到我们忙迎了过来。
两厢施礼之后,崔掌事绕到了曲屏后面。三十几岁的内侍恭声对郎中说:“范老先生,试针者在此,您请吧。”
那范老先生作揖应好,对着我和小内侍问:“你们两位,谁先来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奴婢先来。”
话音刚落,屏风内传出崔掌事的声音:“且慢,皇后娘娘要亲自旁观。”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屏住呼吸、睁大双眸,静待这神圣时刻的来临。
屏风后款款走出两个女人,一个是略躬着身子跟在后面的崔掌事,而另一个女人——
方额广颐、龙瞳凤颈、目光如炬;发梳高髻、如乌云出岫,头戴璀璨生辉的金簪玉钗;体态丰腴、气度雍容,身着绛紫色缎面低胸长裙和金色帔帛,垂曳于地的裙摆足有四五尺长。
这,就是大盛最有权势的女人——文日昭!
她看起来比身旁的崔掌事还年轻、精神许多,但她应该已经年近五旬了。可那光洁的肌肤、凌厉的目光、均称标致的身段,看起来分明只有三十来岁。
等我回过神儿来,身边的人早已都跪在地上了。我连忙也跪地行礼,听到“平身”之后,众人方纷纷起立站定。
只见文后高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她微微颔首,崔掌事便发话道:“范老,可以开始了。”
范老先生拱手应“是”,转身示意我坐下,然后熟练地从一个锦盒中取出几枚两寸左右的银针,和蔼地对我说:“小娘子请放松,老朽轻施几针便可。”
我莞尔一笑,轻松道:“奴婢不担心,您请吧。”他点头微笑,我便闭上双眼静待他施针。
只觉的什么凉飕飕的东西在我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有一根银针刺下来。尖细的针头触及皮肤表面时是一记轻微的刺痛,待刺进穴位后又感到他捏着针尾缓缓地捻动并提插了几下,这则是些许酸酸涨涨的感觉。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发出“嘶”的声音。
如此在别的穴位又扎了数针,一一转动之后又都拔了出来。
“可以了,小娘子请睁眼瞧瞧。”听到范老的指令,我慢慢地睁开双眸。
“小娘子,目能视物否?”
我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左右瞧瞧,微笑道:“能啊,看得清楚着呢。”
文日昭朝我跨出一步,有些紧张地问:“感觉何如?”
我站起身,施礼道:“启禀皇后娘娘,银针扎入时只是略有酸痛感,是能够承受的。扎针后视物,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
文后闻言一喜,示意范老又给小内侍试针一番。
当询问小内侍,得到同样的答复时,她忙说:“快、快请范老为皇帝诊治。”
一行人急匆匆地绕进曲屏后面。崔掌事低声对我和小内侍说:“你二人先去殿外候着吧。”
小内侍闻言恭敬地退了出去,我则有些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注释:
①丈:一丈有十尺,一盛尺约合30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