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卷 第七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3
我和戚兵领了门籍牌,一前一后出了启凰阁。走到御花园附近,我发现他愈走愈慢,两腿愈夹愈紧,便好奇地问:“戚公公,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回头讪讪地说道:“嗨,我折腾一早上,还没、没时间如厕呢。”
我听了噗哧一笑,同情地说:“你不早说,快去方便吧。我边走边逛,一会儿在嘉明门那儿与你汇合吧。”
戚兵屁颠屁颠地走开了。
走在没有遮挡的石板路上,我额头都开始渗汗了。这个时节已过了芒种,看日头也是巳时,太阳逐渐毒辣,方才出门仓促又没有带伞,于是我走到几棵大树下遮荫,抬眼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池塘,铺满了绿滴滴的荷叶和大大小小的荷花。
我不禁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跑到池塘边。
这密密匝匝的荷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池塘,好似一大块碧绿的绒毯铺陈眼前。绒毯上,缀满了红白相间的各式荷花,有的刚长出花蕾,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则竞相盛开。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时,外婆会摘下一片荷叶给我戴在头上给我当阳伞,既荫凉又好玩。我当下心痒难耐,四顾无人,便一手抓着石桩,探出身去用另一只手摘荷叶。
手指虽能触到叶面,但是离花梗还差一点,我正欲再探出些身子,只听一声呼喝:“住手!何人摘花?”
我吓了一跳,忙拉住石桩,抽身立起。
放眼望去,一个着淡青色圆领窄袖襕衫的青年郎君站在不远处。见是试针那日在路上遇到的年轻郎君,我放下些心,嗔怪道:“人吓人,吓死人的。怎么又是你?”
青衣郎君走到我面前,俯身低语道:“宫中规矩,不得私自采摘花草,你不知吗?”
我仔细一想,在内文学馆背宫规时好像是有这么一条。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地说:“哼,我不说,你不说,有谁会知道?”
他愣了一下,剑眉一挑,问道:“御花园那么多奇花异草,你采这莲花做什么?”
“我不是采莲花,是摘莲叶。这大日头的,我摘片莲叶戴头上当伞呐!”
“哦?莲叶还有这用处?你这小妮子,奇思妙想可真多啊。”
“这你都不知道啊,莲花可浑身都是宝呢。莲子和莲藕可以吃,莲心、莲叶、根茎等都能入药。没带伞的时候,拿片莲叶顶在头上,既遮阳又清凉。”
“失敬失敬,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话音未落,但见他呼地一个纵身俯到池塘边,一手勾住石桩,一手飞快的啧、啧两声,又翻身回到我面前。
此时,他的手里已有两片鲜嫩欲滴的荷叶了。一连串动作轻盈而迅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其中一片戴到自己头上,另一片递给了我。
我一怔,诧异地问:“你、你不是说,不得擅自采摘花草的吗?”
他狡黠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见他学我,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荷叶戴在了头上。
“自古女子,有爱兰花之蕙质兰心的、有爱牡丹之雍容华贵的、有爱梅花之凌霜傲雪的。筱天娘子独爱莲花,除却实用价值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说辞?”
古代文人这动辄引经据典的毛病又来了,我担心让戚兵久等,便不假思索地说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默默重复一遍,惊喜地击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小娘子的才情……”
我暗忖,我只不过是比你晚生了一千多年罢了。我没工夫再跟他攀谈,打断他道:“本娘子今儿有事在身,改日再与你讨论这花花草草。你在何处当值、唤何名字?”
他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俯下身来,笑容魅惑:“你猜。”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我猜你是哪个皇子的侍读,对吧?”
他又仰头大笑,拱了拱手道:“筱天娘子果然蕙质兰心,在下乃东宫侍读。”
太子周焏的侍读?我心头一动,想到太子焏恐难继大统的命运,我不禁有些感慨。
“筱天娘子、筱天娘子?”他见我出神,挥起荷叶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尴尬地笑笑,有点魂不守舍地说:“我、我真有事儿,先走了啊。”
没等他回答,我便扶着头顶的荷叶匆匆离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嘉明门。
到了宫门口,戚兵果然已经伸长脖子地在等着我了。我借口欣赏美景耽误了时辰,搪塞了过去。
出了第一道宫墙,又经过了嘉耀门和嘉辉门,往东望去便是长宁宫的正殿启元殿,这里是皇帝举行重大仪式和朝会的场所,居高临下、大气磅礴。又走了大约一里路,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道宫门——嘉天门。
此时,我已走得汗湿衣襟、两腿发软。皇宫那么大,又没有个自行车、观光车什么的,真是把我累得够呛。
戚兵熟练地办着出宫手续,又与守门的侍卫热络地搭着讪,想是经常为常乐出宫办事。
验牌的小侍卫听说我是公主的新任侍读,恭敬地向我作揖,又善解人意地说:“这大热天的,两位出宫后可在半里地外的车马行雇到马车。”
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侍卫,高高瘦瘦、一脸实诚。我轻施一礼,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出得长宁宫,又顶着烈日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终于雇到了一辆马车。坐进车厢内,我边捶着酸软的两腿,边听戚兵介绍长宁的风土人情。
“这长宁城啊,分外郭城、皇城和宫城三块儿。”听说我从未逛过长宁城,戚兵煞有其事地说:“咱们的长宁宫属于宫城,在长宁城的最北边儿。这皇城在宫城之南,主要是大老爷们办公的官衙之类。除此之外,便都是外郭城了,就是长宁百姓生活的地儿。外郭城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成百来个里坊,就、就像个棋盘似的。”
他见我听得认真,咂巴了下嘴继续说道:“这里坊四周都砌有围墙,四面各开一门,一到宵禁就会关闭。里坊就是一个个的居民区,当然也有些小店、小铺啥的。但是长宁主要的商业区集中在东市和西市,就是咱们今儿要去的地方。”
我忍不住打断他道:“戚公公,你知道得挺多啊。”
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头说道:“那是,咱这是跟着公主和侍读听学士们讲学,肚子里也吃了些墨水。话说这东西二市可就厉害了,各占了两坊之地。市内商铺林立、应有尽有。保管你走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想起我们此行的任务,我有点担心地问:“那可有戏班之类的?”
他笑答:“怎会没有,如今太平盛世,长宁城里的大户人家常会请一些有名的戏班到府上表演。”
过了一阵子,车夫“吁”的一声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高大的坊门上,气派的匾额上书“长宁东市”四个大字,落款是书法名家欧阳明。形形色色的人群进进出出,里面传出高高低低的吆喝声。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大步向内走去。
入得市内,鳞次栉比的商铺和熙熙攘攘的场面,看得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戚兵面带得色地说:“我知道哪里有戏班,杜侍读跟我来吧。”
跟着戚兵,经过像迷宫似的市街,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来到一排店铺门口,鳞次栉比地挂着各式戏班的大小招牌。
可是当我们进门仔细询问时,得到的答案清一色都是,戏班的优伶均为男子,因而随班的化妆师擅长为男子化女妆,却没有擅长为女子化男妆的。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出了店铺,只得顶着日头继续找。走了几个街区,正有些心灰意冷时,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门口,摆着一块陈旧的白布幡,上面绣着“婺州戏班”四个字。
我俩顿时来了精神,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询问了负责接待的姑娘,得到的答复是这家婺州戏班以女伶为主,确有能化郎君妆的随班化妆师。我们欣喜若狂,忙让她请出化妆师。
姑娘招呼我们在外堂坐下,沏了茶,便迤迤然走入内堂去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①的工夫,从门帘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我和戚兵赶紧起身,三人互相见礼一番。
只见男子着一件靛蓝色长衫,腰背挺拔,面上略蓄短须、眉宇宽阔、棱角分明,可算得上是个英俊郎君。
戚兵将来意讲述一番,表明若是化得入木三分,便请他入宫献技,当有重酬。
男子听了,平静如水的脸上眸光闪动,他作了一揖,发出娇柔的女声:“小女子以郎君装示人,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我和戚兵顿时愣住了,对视一眼,又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又啧啧称奇。
我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是女子?”
那人嫣然一笑,抬手在颌处轻轻一撕,“长”在她脸上的短须被撕了下来,然后风情万种地说:“小娘子可要试一试?”
她既能将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那已然是个活招牌了,还试什么。于是,我们当下谈好了买卖,付了定金。
化妆师简单收拾了细软,便跟着我们出了戏班。
待走到东市门口,我回头望了望那热闹的市场,想到这一离去,下回能来逛逛也不知要何年马月了,忽地舍不得走了。
于是我拉了拉戚兵的衣袖,有些忸怩地问:“戚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啊?”
“估摸着已过申时了吧。”
“那宵禁是什么时辰开始?”
“戌时二刻②。”
我心里琢磨,现在是大约下午三点多,宵禁要七点半,那我在七点前赶回去不就成了。
我刚要张嘴说,戚兵会意地笑道:“杜侍读想逛一圈再回宫对不对?”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戚兵从钱袋里掏出一些碎银交到我手里,爽快地说:“那我先带化妆师回去了,杜侍读宵禁前务必赶回宫中,我会在宫门口等你。”
我高兴地应是,送走了二人,转身回市。
栉比鳞臻的商号有各色小吃铺、成衣行、典当铺、花果铺、绣坊绣庄、各式客栈,还有女孩子最喜欢的脂粉铺、首饰行等等。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东张西望、乐不可支。
逛了一阵子,我刚想找个人问问时辰的当头,只听“当当当”钟声四起,但见店主们纷纷收铺栅门,顾客们陆续走向市坊口,原来是收市的时辰到了。
我这才恋恋不舍地随着人流出了市坊,雇了辆一人马车返回宫中。快到嘉天门时,车夫将我放下了车,因为民间的车马是不允许驶入皇城半里范围内的。
注释:
①一盏茶:一盏茶有两柱香,一柱香约合五分钟。
②戌时二刻:古人将一昼夜分为十二个时辰,自夜间11点开始分别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其中戌时到寅时分别为一更到五更。同时又将一昼夜分为一百刻,每个时辰约合8.3刻,每刻约合14.4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