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道(2)

谈道(2)

山瑜上身着白色曲领上襦,下身着黑色宽松折裥裙,外罩藏青色对襟大袖衫,头戴漆纱笼冠,手中摇着一柄麈尾扇,神情萧散,悠然自得道:“勉强的哭,勉强的笑,勉强的愤怒,勉强的亲昵,都非‘真’,亦不能打动人。‘真’与‘礼’是不能并立的。‘礼’出自世俗的造作,‘真’则出于天然。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他大约讲了上万字,虽有连篇累牍之嫌,但见解透辟,机锋时出,且完全沉浸其中,俨然已将自己化作渔父,令看客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他仪容优雅,肤若敷粉,右手肤色与麈尾扇的玉柄连为一体,亦是一场视觉盛宴。

语毕,右丞大人特问其姓名身世。

山瑜拱手答道:“在下山瑜,家父乃当朝尚书丞。”

右丞心道:“他既只提家父官职,那么祖父便是籍籍无名之辈了。如此六品之资,起家九品,便为他求得八品之官以示嘉奖吧。”

此晚之后,山瑜即被征为司徒府掾属。

众人见山瑜得赏识,不免更加振奋,仙人馆热闹非凡。

二世俯在窗边,望着顺水漂流回旋的河灯,听着远处传来的清越悠扬的笛声,慢慢蹉跎佳节时光,一任岁月流过。

秦书凝视蓬莱山那边,则心道:“宴酣之际,右丞免不了请人谈玄论道,今日必有不少人以此登龙门。先人所创的九品官人法,初衷尽毁矣。”

过不多时,人名排至乐广。

乐广欲起身,却被右丞制止。

他拈须笑道:“以乐公子之才,讲此一篇未免大材小用,本丞有额外问题请教,不知乐公子可否为我解答一二啊?”

乐广起身敛衽为礼,答道:“大人谬赞了,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北对座者皆把眼神投至北方座位的中央。

右丞平静道:“披衣、王倪、啮缺等高士,历来被视为超脱凡俗不受拘谨的圣人。我近来常做思考,圣人是有情的,还是无情的?若言他们有情,为何不见其喜怒哀乐?若言他们无情,为何又能体察万物?”

乐广端立,并不多思索,就不疾不徐道:“在下以为,圣人同凡人一样,皆是有情的。正因有情,他们才能敏锐体察世间万物,与之共感共情,并加以引导。”

“圣人有情,同时又有高明超越的理性,故虽有情却不会为情所累,喜怒哀乐不入胸次……”

乐广侃侃而谈,清音婉转,犹如玉振,很快将人引进微妙的玄理之中。

他亦投入其中,渐至佳境。

“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触情而行,天经地义……”

他绰约而立,衣袂流芳,两臂轻抬,皓腕凝霜,十指纤纤,灵动得当,唇瓣张合,气若幽兰,飘乎若神,众人心为之荡。

“综上可知,圣贤去人,其间亦迩。”

言毕,乐广弯腰敛衽,示众人以礼。

右丞大人笑道:“后生可畏。”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咂摸品味,只觉余韵无穷,甚至顾不得称赞他。

李景则虽受玄学熏陶,但毕竟出自大儒之家,自幼得父亲谆谆教导,也属半个礼法之人,因此并不像在座大部分人那样痴迷于乐广讲话的内容,而是折服于其风采。

右丞大人虽不满李景则的傲慢,然一旦步入玄学之道,他就暂忘恩怨。

庄子之论讲求“言不尽意,简洁巧妙”,李景则反应机敏,尤长于此。

右丞心道:“若再引李景则出头,此次晚宴便圆满不过了。”

在座众人中拜服李景则的亦不在少数,恰有人的想法与右丞大人不谋而合。

南边末位处,就有人大声感慨道:“乐公子之后,若能听李公子谈道,我必为之绝倒。”

闻听此言,满堂大笑。

调笑之余,右丞大人及时道:“李公子矜高自持,吾辈不敢多加烦扰。可容我小小一问可好?”

李景则嫌恶右丞大人拿腔捏调的做派,然他又正当热血年少,不愿遮蔽锋芒,且能与乐广齐名,他求之不得,故而利落站起。

众人目光再次聚齐。

右丞大人却再笑道:“总是本丞发难也少点意思,我便把此次机会让于诸位吧。”

他此举让人猝不及防,众人一时还真没想好该问李景则什么问题,以及怎样问才不至于在李景则回答上来后显得自己无知难堪。

而这正好为韩时提供了契机。

他率先站起,不给人反应和拒绝的机会,快速道:“外人皆道李公子善于辩名析理,那我正有一题问你。庄子言名家惠施著书五车,为何他一句没谈到‘玄’呢?”

李景则径自坐下,昂首向西,不置一词,对他的不屑溢于言表。

韩时此问看似是玄学问题,实则涉及名家,若非精通此道者,恐怕真会为此慌乱。

若当众人之面却答不出来,轻则会被人讽刺“专而不通,不过尔尔”,重则名声扫地。

韩时心中暗道:“你凭借世资不可一世,今日便栽在此处吧。”

众人不欣赏韩时的做法,然也抱着期待的心态,右丞大人更是如此。

他以高姿态谆谆道:“韩郎此题甚妙,劳请李公子……”

李景则轻慢跳起,戏谑道:“自是其妙处不传。”

短短七字,并不直接回答问题本身,却机警、有味。

大家不禁都细细看向这位贵公子。

李景则风流自赏,喜好标新立异,今日一袭紫色窄袖深衣,腰间佩戴紫罗香袋,一半墨发斜斜挽成松髻,傲慢端立,更显与众不同。

众人无论如何看不惯他,都不得不承认:骄纵成就了李景则,李景则的风流独树一帜。

右丞大人再不计较李景则的轻佻,发自内心说了八字:“李家公子,衣冠磊落。”

韩时内心忿忿,却也无济于事。

此日后,在士人中间,‘鸲鹆舞’更加有名,麈尾扇几乎人手一把,乐广的容止家喻户晓,上京人皆知“李家公子,衣冠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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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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