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国难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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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刃喝醉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抱着惊弦又亲又摸,被惊弦一个大嘴巴抽脸上……
群臣大惊,感觉这小奸妃这下可要人头落地了。
锋刃给打醒了,晃晃脑袋,看看周围,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他笑笑:“散了吧,我同妃子要睡了……”
转头拉着惊弦手,忽然间泪流满面。
惊弦本要挣开,见他哭了,心中惊痛,只得随他去了。
锋刃倒在榻上,也不出声。
出丑了。
他终于没做到,站直了,象个英雄一样完美地落幕。
没忍住,象个丑角一样倒下去了。
任无当问斗君:“你去同锋刃谈了吗?”
斗君道:“谈了,如你所言,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神也不能逆天。”
任无当问:“他的回复呢?”
斗君道:“一杯烈酒泼在我脸上。”
渎神啊,渎得还是你家最大守护神,后果比死还严重:“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斗君道:“没有,我觉得他做得对。我还想泼自己一脸狗血呢!”
任无当温和地笑了:“我忽然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和你的大帝了。”
斗君优雅地一只手比划个屈膝礼:“谢谢,我的荣幸。”
任无当微微叹气:“我也想有他那样的勇气……”
斗君顿时大叫:“别!千万别!大王,我服你了,我这就下去把锋刃弄死好了,你可别再想着逆天的事了,这就够了!”
斗君得救后,很快就推演出事情大概:“师父不只不正常吧?他把师祖怎么了?这绝不可能是师祖的命令,师父也不可能把师祖怎么样,所以,师父身体里是谁?”
斗君花尽半生毅力才能接受现在“猴子称大王”这个事实,好好,一切由朱厌控制,好的,我能接受,我真的能!
她的三观都崩了,唯一能支撑她对未来抱有一丝希望的就是,朱厌至少是妖怪里最善良的那个。
所以,任无当一想要“勇气”,斗君就想唱“征服”,求大王你修心养性,好生自我克制,你不需要勇气了,你已经逆天了。
任无当支着头,过一会儿:“按照某种理论,历史会惯性地回归原有轨道,正常来说,蝴蝶效应需要很多巧合,实际上,微观地看,一切物质倾向于保持当前的运动状态与方向,所以,我们不动的话,历史应该是回归正常才对。”
斗君点头,对对,你说得对,一只猴子正在控制着人妖神三界所有人的命运,这事可正常了。
任无当沉默一会儿:“罢了,我们暂且旁观吧,我也是下不去手。”
晨光熹微,惊弦梳洗完毕,锋刃依旧沉睡。
惊弦过去想叫醒他,淡青色的晨光中,那张刚毅面孔不知何时染满疲惫与悲怆。皮肤的黯沉与皱纹仿佛经过风霜的秋叶显出老态。
惊弦微微心惊,大帝老了。初见锋刃时那精光四射的男人,变成蒙尘变色的旧照片,他在渐渐衰老,时光如流水,无声无息地在他身上刻下痕迹,带走活力。惊弦轻轻抱住他,好想留住年轻的你,永不服输,决不屈服的你。
锋刃睁开眼:“醒了就闹人,年轻真好。”
惊弦轻声:“你有皱纹了。”
锋刃笑:“十年前就有了,孩子。你这是道歉吗?当众打你男人可不好。”
惊弦道:“别喝酒了。”
锋刃沉默一会儿,笑:“我出丑了。”
惊弦感叹一声:“好在还没把老娘推出斩首,不然后悔也晚了。”
锋刃抱住她,温和地:“老娘……你越来越象……”忽然间声音哽咽了,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锋刃微笑,想用笑容把泪水堵回心口那个血淋淋的大洞。当年是不是该再努力一下,强求她留下?我同她一起忍过那尴尬疼痛互相折磨的可怕时光,也许一样痛,也许,会不会比现在好些?至少,她还在……
我最爱的妻,最爱的孩子,最爱我的父亲,我敬如父执的师父。
生命,就象手中的沙,我一点点失去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最爱的,最美好的,什么都留不住,直到失去生命本身。
直到觉得失去生命,变成一种解脱。
锋刃笑笑:“好了,你这么早叫我,一定没好事。”
惊弦坐起来:“嗯,素霓昨天就要见你,我看你醉得厉害,叫他早上来。”
锋刃无奈地:“别对他透露我的情况,就算他不是敌人,你也知道,他是个蠢货……”
惊弦白他一眼:“他就在门外,没准能听到。”
锋刃叹气:“你也是个蠢货。”爬起来更衣。
素霓很直接:“珷王让我问你,如果他撤兵,你能不能原谅他召集诸侯的事?”
锋刃忍不住微笑:“是召集的诸侯人数不够吗?”
素霓点头:“就到了八百人。”
锋刃实在忍不住想笑:“你这么坦白,让我说什么好?”
素霓道:“珷王本来就不想打,吕尚非要打,他就说召集诸侯一起打,结果只来八百人,我觉得他就是找理由不打。”
锋刃沉默一会儿:“他现在敢说不打了?”
素霓指指天上一个透明的小气团:“我怕吕尚把他弄死,所以带他一起过来了。你要是同意不打,我们就撤兵了。嗯,我们已经撤了,就是……”
锋刃笑笑:“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见见?”
素霓道:“行啊,不过你别想囚禁他,我答应过保护他的。”
锋刃摊摊手:“我这里也没人有这个本事,不是我说个不字,你就可以让我人头落地吗?”
素霓沉默一会儿:“闻仲很好,大家都对他很好,无当师叔安排他管着十天君呢,他没事……”
锋刃微笑,只是眼睛鼻子都红了,清清喉咙才轻声:“那很好,如果见到他,替我说谢谢。”
素霓道:“你很快会见到……呃,我是说……”尴尬。
锋刃笑:“噢,我明白,神有个时间表,我得按计划去死。我们是好朋友,但你得按计划来杀了我。”
素霓摇摇头:“我不会,神界不再插手人类战争。”
锋刃点点头:“真的?如果这样,我只要同珷王达成和平协议,人间战事即可平定?”
素霓点头:“是!”
锋刃道:“那么,请珷王下来谈谈吧。”
珷王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要求:“给我看看大帝是怎么说的。”
放到最后,珷王轻声“停”,然后微笑:“这个表情,真眼熟,家母要杀人时,总是这样,扬起的眉毛,下拉的嘴角,他们长得真象。”
素霓呆了一下:“锋刃要杀你?”
珷王点头:“嗯,神有个时间表,也许哪位大神给他看了时间表吧,也许在时间表上,我是那个取他性命的人,所以,他决定逆天而为。”
素霓问:“那么……”
珷王淡淡地:“我们下去吧,我相信天命在我。”
素霓觉得懵:“如果……”
珷王笑:“我相信你会保护我。”
素霓点头。
锋刃迎风而立,在初升的阳光下,孤傲而挺拔。
微风拂动他的衣摆,素霓终于感觉到,是的,大帝的半边身子有点僵。
珷一落地,便快步上前,远远拱手:“西伯珷,特来向大帝请罪!”
锋刃微笑,哟,小子,你这离我老远呢,遥祭乎?
珷起身上前两步,再拜:“外男珷见过舅舅。”
锋刃微微一愣,一手扶起珷,含笑侧头:“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看看,外甥长得象我不。”
珷慢慢抬头,略带怯意地陪笑:“大帝。”
锋刃上下打量珷,有点惊讶:“素霓,我们是不是长得挺象?”笑,拉近:“来,进去谈。”
素霓点头:“你们长得挺象。尤其是……”咬牙的时候。
锋刃点点头:“是,坐吧。珷,我听素霓说了,你要撤兵,是真的?”
珷看着锋刃的眼睛:“神仙们撤了,不再帮我们。我不想用五万大军,却对抗七十万大军。我一向不喜欢冒险。”
锋刃沉默:“吕尚依在。”
珷道:“我问他能否冻住渭水,他说不能。”
锋刃指指素霓:“可以让他刺杀我。”
珷道:“你还有儿子,兄弟,叔父。”
锋刃再指指素霓:“多杀几个,不难。”
素霓道:“我不干。”
锋刃看看素霓,笑了:“如果我坚持一战,为了天下众生,杀个人何难?”
素霓看着他:“珷打不过,可以撤兵,如果你坚持报复……”沉默一会儿:“也许……”
锋刃点头:“所以,你们要打,我就得应,你要和,我得点头。”
素霓道:“我想要和平。”
锋刃问:“他们杀我太师时,你为何不要和平?”
素霓沉默一会儿:“我不敢……对不起。”
锋刃沉默一会儿:“你师父不是打赢了神仙战争?出了什么事,他们觉得已经不用插手了,还是……”
素霓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无当师叔得到一艘战舰。”
锋刃缓缓道:“你的意思是,神仙两败俱伤,妖怪渔翁得利?”
素霓道:“我不知道,我看不懂。但是,神仙也不会出手帮西歧了。”
锋刃托住头,困惑:“斗君呢?被俘了?”
素霓道:“是,不过青帝把她救走,投到无当师叔门下……”
锋刃轻声:“就是说,这是……”顿住,斗君说的,就是任无当的意思了,听素霓的意思,任无当现在至少在天界与神族平分秋色了。那么,就是说,神与妖达成共识要我死?
这个意思,素霓与西歧还不知道?
锋刃点点头,指着珷:“眼睛,他的眼睛象我。”
素霓看一眼:“嗯,比你儿子还像你。”
锋刃笑了:“所以,就算有一天,天下落入你手,也算没落在外人手里。珷,到时,你要善待我的族人。”
珷轻声:“不会有那一天,舅舅相信我。我不是喜欢冒险的人。”
锋刃一笑:“去吧,我纵有心,也无力追击你。珷,替我问候你母亲,这些年来,我明争暗斗,顾不上她,很对不住她。”
珷愣一会儿:“大帝心里还记挂着姐弟情谊,家母一家很开心。”
锋刃苦笑:“我记着也没用,生在帝王家,感情不过是折磨,你母亲想必也明白。我很想念小时候的我们。”
珷沉默一会儿:“大帝保重,珷告退了。”
惊弦轻声:“和平了?是吗?他们撤了。”
锋刃轻轻搂过惊弦:“蠢东西,你不是半神吗?天界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
惊弦道:“我就算是个真神也没用,你手下的小民能知道顶层争斗是为什么?”
锋刃紧紧搂住惊弦,沉默不语。
惊弦问:“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锋刃轻声:“斗君说,我不死,神与妖都可能不存在,神也许,只是出现在其它地方,做着其它事,妖却会彻底消失。所以……”过一会儿:“任无当赢了,是不是?”
惊弦惊恐地:“不!她不是一直帮斗君的?她不是应该站在我们一边?”
锋刃苦笑:“看起来不是,妖妇!”
惊弦道:“可是,素霓……”
锋刃轻叹:“别告诉他,他怕是有什么误解。别告诉他,我还能多活两天,当然,如果早点结束,也没什么。”我尽我所能了。
倾尽我所能,且倾尽我所有,倾尽我所有之后,我不知为何要倾尽我所能了。
对不起,整个世界,我应该对这个世界负责,我不能倒下,只是,在我心里,除了麻木与空洞,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痛,没有少年豪情,也没有坚持到底的勇气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象,已经不再是我自己,我好象,正在慢慢死去,肉体还在,灵魂却一点一点消失了,我仍在思考,却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好象只剩一具空壳……
七十万大军不可能永久驻守渭水,随着西歧大军撤守方国,帝国的大部分军队去支援飞廉在东夷的战争。内服已经支付不起军队巨量的口粮,在东夷还有大片的土地可以开荒,足以养活数十万奴隶。当然,青壮年的奴隶与自己的家人骨肉离散,他们的亲人,老弱病残,可能会在即将到来的饥荒中死去,他们救不到自己的家人,好处是,他们就象种子一样,将在新的土地生根发芽,繁衍下去。
而播种者,锋刃大帝正在宫中,用颤抖的手把酒精灌进嘴里,麻醉自己不快乐的灵魂。
那是一个雨雪交加的早春,数万士兵在近零度的雨雪中赶路。那一年的天气,特别奇怪,他们从没遇到这么冷的春天,比寒冬还冷。
被雨雪淋湿的皮肤,冷风吹过如针刺刀割。
有些人,跑着跑着,就永远地倒下了。
吕尚有点受不住:“天太冷了,将士们受不住了。”
珷淡淡地:“我们必须在约定时间赶到,否则胶鬲可能会受责罚。”
吕尚当然明白,所谓胶鬲受责罚,就是子启会认为胶鬲骗了他,那就不是胶鬲会没命的问题,而是他们的密谋可能会失败。
成败在此一举,冷与累,能忍就忍,不能忍可以去死。
宫中歌舞依旧,殿外传来喧哗声:“大帝!敌军来袭!”
锋刃站起来,有一种恍惚感,二年了,他以为战争真的结束了。他刚刚把最后一批京都守军送去东夷,城中不过数万守军。
他错了。
锋刃问:“多少人?”
多马卫上前报告:“大帝,先锋大约有三千人马,三百乘战车,已到牧野!”
锋刃笑了:“三千?只有三千?”
多马卫道:“先锋只有三千,已经派出犬卫探察,恶来将军命我回复大帝,看战车的标志,是西歧先行,后面定有大军跟随,预计不会少于五万,请大帝派兵增援。”
锋刃道:“让他拦截西歧先锋,我会派人增援。”
锋刃回头问费仲:“西歧有联系其它诸侯的消息吗?”
费仲道:“没有,我们派出的探子都没听说过西歧有使节出没。”
锋刃道:“那就是五万人了。恶来手里也有五万大军,我带五万亲兵去抄敌人后路,应该不会有意外。”
费仲轻声:“大帝,上次西歧五万大军连下数城,士气正高,却撤兵回国。这次,还是五万大军,只怕其中有诈。”
锋刃沉默一会儿:“想偷袭吧,你说得是,也许他们纠集了更多军队,到鹿台上点烽火召集诸侯吧。”
费仲点头:“是!”
半小时后,费仲飞报:“微国军队来援!”
锋刃一愣:“微国?烽火回应?”
费仲颤声:“探马回报,微国军队已到牧野,七万大军前来支援。”
锋刃呆住,已到牧野?七万大军?微国到牧野,骑兵全速前进至少得五六个小时,七万大军不可能全是骑兵,也就是说,两三天的路程,半小时内他们到了,他们原本是来干什么的?
大哥……
刹那间,锋刃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子启的叛乱,而是幼年时,大哥一把抱起他转圈,惊叫声夹着笑声……
时光催生白发,岁月摧毁一切。
费仲轻唤:“大帝!”
锋刃缓缓回头看他:“你看呢?”
费仲颤声:“大帝,凶多吉少!微子此来不合情理,七万大军加上西歧的士兵,已经远多于我们的守军。大帝,请你率队撤向安全地点吧!”
锋刃轻声:“扔下恶来,扔下这一城臣民……”没什么,无毒不丈夫,做首领的,哪个没做过这样的割舍,只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众叛亲离,挚爱尽失,为了什么还要一次次舍弃忠于我的手下臣民?我不能带他们走,至少可以选择与他们一起死。
锋刃道:“整军,我带队支援。”
费仲惨叫:“大帝!大帝我们在东夷还有百万雄师啊!只要他们回防,这不过是一城一战之失!大帝,你不可冲动,大帝一死,天下必乱!”
一直壁花状的惊弦终于忍不住:“我觉得费仲说的对!”
锋刃看她一眼,温声:“去找素霓来接你吧。”
惊弦愣一下,忽然心惊:“大帝!你的意思是……”
锋刃微笑:“小东西,谢谢你这么多日子陪着我,去找素霓接你走吧。”
惊弦愣了一会儿,沉默了。
锋刃已穿好战袍,费仲再劝:“大帝,我带队去支援吧,一旦大帝有意外,帝国就完了!”
惊弦颤声:“素霓联系不上……”
锋刃轻轻摸摸她的头:“别怕,我猜,他可能也是受骗了,他当时的表情挺诚恳的。所以,也许是他师父把他召回去了,也许,只是不想同你联络。”
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他们不会伤害你吧?”
惊弦只看着他,全身发抖。
锋刃再次摸摸她:“别怕,你不过是回去了。”
惊弦颤抖:“你呢?如果素霓在,你,你也可以成神的……如果,如果……”
锋刃摆摆手:“你回后宫去吧。”
惊弦扑过来:“你不要冒险!你不要去打仗,如果他们误伤了你……”
锋刃甩开手:“来人!带这女人回宫。”
惊弦震惊了,“这女人”?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她在他眼中只是“这女人”?
锋刃看着惊弦被侍从拖走,微微有点苍凉。好孩子,希望你不会受苦,我怕我顾不到你了。
权倾天下,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亲人爱人……
悲凉至极,我眷顾的最后一点家人朋友都在这里了,所以,如果我挽救不了生命中最后的温暖,就同他们一起赴死吧。
帝国的保护神说我一定得死,也许我死了,别的人能被放过。
锋刃上了战车,费仲拉住马头:“大帝!我们还有希望!这不过是偷袭。”
锋刃终于轻声:“斗君亲口对我说,我不死,历史会改变,未来会陷入不可知的混乱中。”
费仲呆住:“大帝!”
锋刃挥刀斩断缰绳:“你逃吧。告诉飞廉,保存实力,不必来救我。”
费仲忽然间扭曲了面孔,热泪盈眶,他不明白也不懂,他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只能狠狠抹一把眼泪,哽咽:“我跟着大帝。”
锋刃默然:“那么,派人去告诉飞廉,保护好我的子民,保护好他带走的那些人,是我最后的嘱托了。”
费仲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