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托孤
福吉蹑手蹑脚地从长定殿出来,将一包东西快速地揣进自己怀里。
再过一会儿就是皇上起床的时候,他的行动必须要快,要静,要不留痕迹。
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黎明前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
福吉避开早起干活的宫人,任由水洼里的积水浸湿靴子,也毫不在乎。
他在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停下来,找了一处还算干燥的土地,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又掏出打火石——他怀里的是一堆烧给死人的黄纸,是皇宫中绝对不可以出现的东西。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小小的火苗燃起。福吉小心的用手掌遮挡,生怕一阵风,一滴露水将这火苗熄灭了。
地上的黄纸开始燃烧,一种类似香灰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白烟慢慢升起。
他来这里祭奠昔日的朋友。
望着袅袅的白烟,他心里悲切,没人知道人死后能不能收到纸钱,但人人又都希望自己死后有人能给自己烧纸钱。
不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荣华富贵,仅仅是想证明自己被人记挂着。
一声鸦鸣在他背后响起,如同白日里听见惊雷一样,小太监蓦然从地上弹起。
乌鸦的声音是凄怆的,像诅咒,更像哀悼。
福吉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是一只乌鸦,没有人发现他在这里。
他做事一向很谨慎,但十六卫衙门的人做事更谨慎。
此时两个握着刀的侍卫靠着宫墙,正冷冷地凝视着他。漆黑如夜的刀柄,锋利如剑锋的目光。
福吉填完最后一捧土,确定地面根本看不出有烧灼的痕迹后才往回走。
景云楼报时的编钟已经敲响,他加快了脚步。
”福公公,这一大早您去哪了,皇上好像已经醒过来了,药也煎好了,就等着您回来伺候皇上服下呢。“
一进长定殿的大门,便有低阶的太监迎上来。
福吉来不及停顿,一边走一边整理衣冠,直到将皇上晨起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才进了萧瑜的寝殿。
萧瑜已经醒来了,他盘腿坐在床榻上,福吉垂首而立,只能瞥见他在软烟罗帷幔上投下的影子。
萧瑜将一直捧在手中的信装回信封中。
这封信,他昨天反复地看,整晚都没怎么休息,今天起来觉得头昏沉沉的。
信是四王府来的,是一封托孤的信。
庆历皇帝专宠婉婕妤,冷落后宫中其他妃嫔,因此少子。
大皇子二皇子早夭,而四皇子与萧瑜同父异母,却亲如一母所出。
两年前四皇子的王妃驾鹤西去,他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现在王府来信,说四皇子只怕也要不行了。
他与王妃育有一子,担心自己撒手人寰,无人可托付,因此给萧瑜这位哥哥写了亲笔信,希望他能照料那个孩子。
“回来了?”萧瑜对站在外面的福吉说道。
声音低沉而柔和,却咬字清晰,让人听的清清楚楚。
福吉觉得自己背后被人用刀划了一下。
徐德才能瞒得住庆历皇帝,他却瞒不住萧瑜。
”是。“
”皇宫里是不允许私自祭祀的。下次你被人抓住,朕也不好护着你。“
萧瑜从床榻上站起身来,黑色的寝衣,黑色的眸子。
”是。“福吉的声音有些颤抖,两行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长宁殿的地毯上。
”难得你还想着他。“萧瑜轻叹道。
今日的一切,只为那个叫绿绮的人,而绿绮是少数能让萧瑜回望的人。
”皇上还是喝药吧。“福吉擦干眼泪,端着瓷碗走到萧瑜身边。
萧瑜接过他递来的碗,却没有看他。
自少年时起,萧瑜就是这样,身边有再多的人,也永远孤孤单单。他的目光总是眺望远方,仿佛红尘中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
他的皮肤较其他人本来就白一些,这几日天气骤变,他染了风寒,病中就更显得苍白了。
太医院开了苦药,每天两碗,不能间断。
萧瑜放下碗,碗里的药已经见底了。
他想起齐均受伤的那些天,躺在重华宫的榻上,自己反复喂他药,他偏偏倔强地全都吐出来......
”齐将军这几日可曾来过吗?“萧瑜问福吉。
他交代过,如果齐均来了,就告诉他自己伤寒,不易外出走动,让他回去。但这么久了,连个消息也没有。
”禀皇上,齐将军没来过。“福吉如实回答。”要不要奴才派人去侯府请侯爷?“
”不必了。他不想来就别强求了。“萧瑜眨了眨眼,道:“让堂堂镇北侯指导朕剑术,实在是屈才了。”
福吉迷茫的杵在原地,他不知道皇上说的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
“别在那里发愣,朕要更衣。”萧瑜说道。
福吉取下龙门架上的冕服,帮萧瑜穿上,又整理好。
“齐将军现在在忙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在京城肯定声名大噪吧?”萧瑜趁着福吉蹲下整理冕服下摆地时候问。
他的语气很轻快,福吉悬着的心暂时得以放下了。
“是。侯爷是平定匈奴的大英雄,又是平定宫变的功臣,在京城里风评很好。”
“那他一定是忙着耍威风去了,才把朕和他说的话全抛到脑后了。”萧瑜对着铜镜,正了正旒冕,垂下的珠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没有那回事。侯爷不是恃宠而骄的人。他在百姓面前从不摆架子。”福吉生怕自己说错话,给齐均惹什么祸事。
他想了想,又说道:”说起来,奴才还听说了关于侯爷的一件趣闻呢。“
”哦?“
”东街上有家生意兴隆的饭馆,侯爷老去那里买他家的烧鸡。于是饭馆的老板,就想沾沾侯爷的喜气,想让侯爷给他们家的牌匾题字。结果侯爷听说了,让家丁拒绝了。
本来这样就没事了,但过了几天,饭馆收到一幅字,是京城里面一个字写的很好的秀才写的。送字的人说是侯爷托他替自己题的字。
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老板也请秀才题了字,一时间不知道究竟应该用那一个刻牌匾了。于是他们家饭馆就刻了两个牌匾。”福吉将他知道的故事娓娓道来。
萧瑜听他讲完,不禁莞尔,他笑道:“那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写出来的字,朕又不是没有见过,朕找只公鸡在宣纸上走几步和他写下去的也差不了多少。”
福吉见皇上心情好起来了,彻底放下心来,说道:”皇上说的是啊,不过侯爷毕竟是武将出身,人无完人,字写不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啊。“
不知道是何缘故,福吉觉得,这位”不在红尘里“的皇上,提到齐侯爷的时候,就又回到了红尘里。
窗外的天不似之前那么黑了,萧瑜坐上前往早朝的步辇。
以前教他的翰林院先生说,字写的不端正的人都笨。
但他长大以后才明白,能交心的,除了正直的人,也就是笨人了。
齐均是这两个之中的哪一个呢?萧瑜思量着。
第一个肯定是占了,第二个,有时候他觉得齐均的确笨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