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扮鬼
“疼么?”
燕纯熙从匣子里拿出金疮药,在指腹沾了些,覆在燕正卿淤青处轻轻按揉着,动作小心谨慎。
燕正卿只觉得自己胳膊上一凉,一双小鹿般单纯无辜地眨巴着,轻声说了句,“不疼。”
继而轻轻抚上燕纯熙被掴得红肿处担忧道:“小熙儿疼么?”
燕纯熙抬眸莞尔,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不疼的。”
“骗……骗人。”燕正卿的嗫喏着,“若不是卿儿乱走,小熙儿也不会被打,都是卿儿的错。”
“不是哦。”燕纯熙耸了耸自己玲珑的小鼻子,像只小猫儿似的摆出一副娇憨模样,“兄长才没有错,要错也是坏人的错,对不对?”
如此温言软语安慰着,又是哄又是骗,燕正卿眉间的郁卒才消去几分。
纠结了许久,那人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
这暂且算是对燕纯熙所说之语的认同。
可燕正卿还觉得是自己的错,尤其是燕寰延的那些话,更让他觉得他就像个累赘,一直拖累着小熙儿。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再聪明点,这样小熙儿就不会和他一起受苦了。
发现了燕正卿眼眉低沉,燕纯熙知道他又在想些有的没得,于是附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惹得燕正卿立即喜笑颜开。
笑过之后,燕正卿却又有些担忧起来了,小声对着燕纯熙咬耳朵:“小熙儿,这样行么?若是被人发现了……”
“若是被人发现了,便说是他燕寰延欺负我们姐弟在先。况且你我也只是吓吓他罢了,父皇就算知晓此事也不会怪罪下来的。”燕纯熙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并且还对燕正卿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如此,燕正卿才算是放下心来,点点头:“嗯,都听小熙儿的。”
……
夜里,天儿一下子凉了起来,寒风刺骨,燕寰延站在宫墙间的小巷子里抱着双臂,只等着燕纯熙来赴约。
只是有些奇怪,分明是那个小贱人说约他来此,怎么这时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尤其是这里漆黑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四下安静的仿若死了一样。
月华似水凉薄,水中藻荇交横,偶尔听得寒鸦惊枝起,嘶哑之音时不时地吓得他一哆嗦。
这里是越来越凉了,尤其是那飒飒风来时,将他衣物上的余温与他的大半的胆魄一并带走。
原本只是一时愠怒上头,如今寒风一吹他倒也冷静了些。
仔细思索,想来必定是那小贱人对他午时所做之事怀恨于心,故施此计捉弄于他。
他又怎会遂了她的愿?
便不等她了!
指尖被冻得通红,燕寰延将双手拢在袖袍之中,兀自转身,正欲走,便听得身后一阵女子哼鸣之声,断断续续,幽怨绵长——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我不顾?”
虽心下有些惧怕,但燕寰延又觉着自己不能失了皇族的架子,端了声音问道,“是何人在此作祟?!待本皇子禀告父皇,定没你们好果子吃!”
那声音对他的恐吓置之不理,继续低吟着,翻来覆去也只是那一句词。
簌簌风来,将这声音四散到远方,时作凄廖,萦回不止,惹得燕寰延脊背发寒。
他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哪里见过如此邪门的阵仗?当即吓得有些腿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妾身名姓徐单名一个苑字,今日听闻八皇子提及妾身,妾身自是不能辜负八皇子好意,特从地府赶来拜见八皇子。”
声音飘渺,仿若隔着层层纱幔,令人听不真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徐苑当真从阴司幽冥处回来锁魂的呢。
“八皇兄?八皇兄?”燕纯熙温软的声音从巷子那头传来,燕寰延一下子就明白了是她搞的鬼。
怒不可遏,燕寰延一下子抬头看向那姗姗来迟的人儿,可面前的场景却令他震惊——
来者确是燕纯熙没错,可她后面竟跟了个白衣女子,那女子双臂僵直竟随着燕纯熙的动作而动,就仿佛她再用一根无形的线牵扯控制着燕纯熙的一言一行。
她招手,燕纯熙也招手;她胳膊僵硬地摆动,燕纯熙的手也僵硬着摆动,更恐怖的是她时而掐着燕纯熙的脖子,时而凑在她耳边低语,可燕纯熙根本察觉不到似的继续朝他走来。
“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燕寰延几乎要喊破了嗓子,一时间,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踉跄而起,朝着身后落荒而逃。
“八皇兄?八皇兄?”看着那人狼狈的模样,又瞧见地上的水渍,燕纯熙忍不住掩口一笑,对身后“女子”笑道,“兄长,暂且无需演下去了。”
听罢,燕正卿赶紧拨开遮住面庞的头发,一张涂满了胭脂水粉的脸在月光下映的惨白,好似个老吊爷一般。
“小熙儿刚才的声音真的跟母妃好像,卿儿差点真的以为是母妃回来了呢!”燕正卿抚掌而笑,“这下再也不怕坏人欺负小熙儿了,小熙儿好聪明。”
但燕纯熙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身上的斗篷披到了燕正卿身上,为他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衫后将自己双臂展开,迎着风,闭着眼,在享受着什么。
良久,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对燕正卿说的话语中已有了淡淡的鼻音,“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去罢。”
“好!”
当夜,燕纯熙觉得自己浑身发冷,额头滚烫,双颊绯红。
不过,这也正好遂了她的愿。
……
卯时,宫内有人便听得八皇子昨夜受了惊,夜里一直梦魇缠身,惹得高烧不退,现如今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凡事饭食,一入他口,便会数尽呕出来。
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要索我的命!!”
只是这个“她”究竟是谁,无人知晓。
另一边,燕纯熙照常梳洗打扮,虽仍高烧不退,却用胭脂粉黛点缀得看不出病容。
今日,是太傅傅如讳初次见她,可她却不是第一次见傅如讳了。
如此看来,燕阳华倒是真宠她的很,直接让太傅来为她传道授业解惑,若她不是女儿身,只怕众人以为燕阳华都想传位于她了。
“太傅。”燕纯熙欠身一礼,眉眼温顺,仿若一只无害羔羊。
心中纵有万千滋味,她也不会表现出分毫。
骗子……
傅如讳早就听说过她的“大名”,什么靠父女之情获得荣宠,什么为人不知检点,如今见来他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面前之人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娇弱孩童,当真有那么多阴毒心思?
不过据宫中所传:八皇子昨日午时将将给了她一耳光,晚间便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这小公主真真是个孽根祸胎!
如此想来,燕寰延受惊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不过及笄之年,小小年纪竟也学得装神弄鬼这种不正之术。
傅如讳皱了皱眉头,抿唇不语,良久才缓缓道:“公主可晓,此其为不道?”
燕纯熙自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只是事到如今,他想用“道德”之名来捆绑她,未免太过幼稚可笑。
“但我无德,莫不我劫。”
燕纯熙此话掷地有声,虽仅仅八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竟让傅如讳一时间不知该反驳些什么好。
“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本公主不过是做了些应做之事,太傅又何必以德来牵制于我?”燕纯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直鉴傅如讳心底。
从那一刻起,他便认定,面前此女,如此心思,绝非等闲之辈。
傅如讳倒吸了一口冷气:“臣自是不敢。”
燕纯熙笑而不语,将纤纤玉指中握着的书卷捧至傅如讳面前,那书卷上分明有着三个大字——浮华经。
有书焉,浮华在上,黄粱在下,先知浮华一场空,再悟黄粱一梦终。
自古人心不古,心之疾,攻之不可,达之不至,药石无医。
唯《浮华》、《黄粱》二传书尽诡计阴谋,世事无常,以鉴后人之路焉。
“还请太傅指点。”燕纯熙抿唇一笑,不由得让傅如讳冷汗迭出。
“好。”
得了这一声应,燕纯熙才算是微微安下心来,原本忍着的不适一下子蔓延至全身,惹得她不住地咳嗽着,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双眉紧蹙,目含泪光。
仿若非得将一颗心呕出来才算作完了。
“公主。”看着面前之人如此,傅如讳又不禁有些心疼,“公主何苦逼自己?”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毁我清白,断我天真,若有朝一日,我平步青云,定叫那人尝尽我所受之苦。”
燕纯熙说这句话时,目中似有熊熊烈焰将她吞噬殆尽。
也就在那个时候,傅如讳才知道,原来这般小的孩子也会满眼含恨,受尽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