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要有代替
我的弟子除求学的以外,大部分都分布在佛光山海内外各个别分院及事业单位,从事弘法利生的工作。他们洛尽厥责,热忱有余,但由于方便不够,有时让信徒难过而不自知。有鉴于此,我在佛光山的一次徒众讲习会中,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什么人能干,什么人不能干,从一个小地方就可以看出来。凡是能干的人,叫他做什么事,他大部分都是承诺:‘OK!OK!’‘没问题!没问题!’不能干的人则推三阻四,事事拒绝:‘这个不对,那个不可行。’当然有很多事情实在不容易做到,但是我们在拒绝的时候要有代替,不要让对方难堪,而且要时时想到给别人一个助缘。”一年之后的徒众讲习会,许多回山的弟子告诉我:他们秉持“拒绝要有代替”的方针来待人处事,不但得到许多赞美,而且使道场的法务蒸蒸日上。在欣慰之余,回想自己数十年来,因为秉持“拒绝要有代替”的处事方针,不知结下多少善缘。
二三十年前,经常有信徒的子弟来找我,希望我能为他们介绍一份工作,或者推荐他到某机关任职。那个时候人浮于事,要找一份差事很不容易,更何况自己也不知道帮他介绍的工作适不适合,更不知道他的耐心、恒心、毅力究竟如何,但是基于和信徒之间的香火因缘,总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千辛万苦,打听联系,穿针引线,好不容易帮他找到职业,赶忙去通知他,不料对方却说:“不要了,我已经在别处上班了。”我当时心想:自己白费一场心也就算了,但是对机关主管失去信用,要我如何交代呢?他们也是卖一个面子啊!这种情况几次以后,再有人找我介绍工作,我心里虽也起了警觉,但轻言“拒绝”,断了别人的信心,总是于心不忍,所以我想出了一个“代替”的办法告诉他:“你先看报纸的寻职栏,或者我提供一些资料给你,你认为这个职业和你的能力、兴趣吻合,就自己打电话过去。”对方往往说:“不行啊!他们不认识我,又没有人介绍,不会采用我的。”我告诉他:“你可以向机关行号的主管介绍自己的专长,并且说:‘我让你试用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如果你觉得我可以用,再续用;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我就走。我是来让你试用的。’老板听说你是来让他试用的,他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也没有人情负担,就会试用你。如果你能经得起试用,可能就会一帆风顺,前途光明;如果你经不起试用,那就得重新调整自己,重新学习。”经过我这一番分析说明,年轻人求职大都能无往不利。
创建佛光山以来,最常见的是一些夫妻吵架,其中一方负气离家出走,或者一些小孩被师长责骂,在羞愧懊恼下不告而别。他们常常一来山上,就请求出家,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收留,但如果一口“拒绝”,不但无法帮助对方解决苦恼,如果这个人再一走了之,可能一家人都会因此而陷入悲伤的情境,所以我采取“代替”的方式,在谈话中得知他的住址、电话,悄悄地和他的家庭联系。结果家人闻讯赶来,一番恳谈之后,夫妇和好如初,父母子女重逢相聚,每次看着他们欢欢喜喜地携手下山,心中的欣悦真是不可言喻。
也有一些人来山找工作,要求长期挂单,但他本身没有一技之长,而山上又不缺员工,我总是以关怀“代替拒绝”,先请他喝茶、用饭,等他吃饱了,再和他详谈,以鼓励的言语劝他奋发向上,并且建议他可以先到某某地方做一个短期的帮工。虽然一时无法达到他的愿望,但是因为我们的诚意让他心里感到很温馨,所以往往让对方言谢而归,同时也结下一个美好的法缘。
常有一些慈善团体向我化缘,如果当时身上有钱,我十分乐于随喜,偏偏我生性没有储蓄的习惯,经常这手收到的供养金,那手又拿去布施结缘,因此经常有出手不便的时候,但又不忍心让他们空手而归,这时我赶快搬出自己的著作,请对方拿去义卖,这样一来既可以满足来者的需要,又能流通佛法,岂不比断然“拒绝”更为美好!
一生之中最困窘的是别人向我告贷,因为实际上佛光山开山三十年来,都是在“以无为有”中度日。庞大的弘法事业所费不赀,我们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在刀口上,但有多少人能真正了解呢?许多人只看到外表的富丽堂皇,却没有想到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血泪。然而念及伟大的佛陀尚且不逆人意,我区区凡夫,福薄德浅,岂能随意“拒绝”,伤害人情?因此我总会谁备几十元美金或几千元日币带在身边,当有人提出借钱的请求时,我便直言相告,只有将储蓄的外币以为捐助,这样一来,既满足了对方的请求,也不致彼此难堪。多年以来,或许正因为我向来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借贷关系,互相不倒债,所以情义都能维持得十分长久,想来也是人生一得。
在台湾四十年来,不少报章杂志向我邀稿,我向来竭尽己力,满人所愿;但近几年四处弘法,实在抽不出时间,在抱歉之余,我和对方商量,拿其他地方用过的稿子登载,这种“代替”的方式总能蒙获对方的谅解。最近电台、电视台争相邀请我到现场节目中讲话,由于法务倥偬,无法排出行程,然而我生性不喜“拒绝”别人,所以只有问对方是否可派弟子前往“代替”受访,以求两全,不料有时却遭对方“拒绝”,有一次“真相电视台”的节目负责人对我说:“他的知名度没有你的响亮,无法‘代替’你。”我也只好徒呼无奈了。
我到世界各地走访,只要有片刻时间,就到信徒家中作家庭普照,为他们祝祷开示。有一回信徒喜出望外,搬出卡拉OK来招待我,虽说与一袭僧装不甚相宜,但念及他的一番好意,不忍拂逆,我告诉大家:“可以利用这种现代化的设备来唱诵法语赞偈,将佛法弘扬开来。”说罢,便告辞离去。信徒听到我的赞美,知道佛教现代化的重要性,对于寺院道场更加护持。这样的方式不是比严厉“拒绝”还要好吗?还有一次,我应邀做客,主人指啤酒为汽水,举杯向我表示礼敬,我不明言拒绝,以茶“代”酒向大家回敬,并且借此机会说明茶与佛教之间的关系。如此一来,餐会气氛不致尴尬,大家也能从中得到佛法的受益,岂不妙哉!
在云游行脚时,所遇到的偶发事件不胜枚举,但只要抱持一颗灵巧的慧心,以其他方式来“代替拒绝”,都能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像有一次,信徒临时起意,带我去拜访他的一个朋友,却发现手边没带礼物,我以好话来“代替”,没想到对方竟因为这一席话而感动,皈依在三宝座下。还有一次,住在桃园的道友带我去慈湖谒陵,手边没有鲜花,我们以诵经来“代替”,护卫的宪兵也十分欢喜地接受。到大陆弘法时,导游带我们到北京的孙中山衣冠塚前致意,我们以一曲《孙中山纪念歌》表示礼敬。后来参观西湖的岳飞庙,我们又齐声高唱《满江红》,这些“代替”的方式让当地的地陪人员,包括中国佛教协会秘书长萧秉权先生在内,都耳目一新,同感惊喜。
随着弘法的脚步越加拓宽,信徒日益增加,送来的礼品堆积如山,这是我心中最不欢喜的事情,但自忖信徒也是基于供养三宝的诚意,实不忍难色“拒绝”,所以我想到一个“代替”的方法,凡收到红包,我言明会代为转给常住;凡收到礼品,我也立刻交代侍者交由常住处理。信徒目睹,下一次就不会再送给我个人,而知道要直接捐赠给寺院道场,这样一来,我乐得无事,对于僧信二众来说,也是一种最好的身教。
承蒙社会各界及民间团体的青睐,经常邀请我出来举办公益活动,其实佛光山本身的弘法事业也是十方来十方去,社会大众若能集合群力,必能造成更大的影响,因此我总是提议大家一起来。现在社会上所谓合办、承办、协办的风气鼎盛,虽不敢说是自己首开先河,但是在推动上应有助成之功。所以直言“拒绝”即使有再好的理由,都是下下之策,若能以积极的方式“代替消极的拒绝”,才是自利利他之道。
“代替拒绝”不是简单的表面功夫,必须打从心里先不要有抗拒、排斥的念头,从而平心静气面对问题,寻求解决之道,切忌鲁莽行事,迁怒别人。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初到宜兰弘法,一位姓郑的警察专门和我为难,我讲经说法,他要我向他报备注册,否则不准开讲;我罄其所有,买了一台日制幻灯机作为教学道具,又忍痛被他没收。总之,这样也不可,那样也不行,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宜兰县警察局分局长前来向我商借“宜兰念佛会”,作为警察甄试的考场,我一口答应,给予种种方便,后来他得知属下对我们诸般为难,第二天,就将这位郑姓警员调职,从此我们的弘法工作逐渐进入佳境。
十多年前出国弘法,经常遇到海关人员的刁难,他们把行李一一撬开检查不说,还东问西问,有一句答得不好,又得到另一处接受调查,往往在海关待上半天还出不来。如是数次之后,我想自己应该主动出击,避免别人的“拒绝”,因此学了几句英文,每次一到海关,就先面带微笑和大家打招呼,“Hello!”“Howa
eyou?”“Goodeve
i
g!”“Tha
kyou!”不绝于口。果然,通关时就顺利多了。
“拒绝”不好的后果,必须先用好因好缘来“代替”;“拒绝”积弊已久的问题,则应该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来“代替”。
诸佛菩萨及高僧大德们最会利用各种善巧方便来“代替拒绝”,像《法华经》中,释迦牟尼佛不从否定上教人“拒绝”贪爱邪见,而“代”之以三乘教法;《净名经》中,维摩诘大士不从消极上教人“拒绝”世俗之乐,而“代”之以法乐的施化。提婆菩萨亲近信奉邪道的南天竺王,以参政辅佐来“代替”一般行者“拒绝”、轻视的态度,结果举国人民皆被度化;盘硅禅师收留人人唾弃的小偷,以爱心“代替”一般人“拒绝”、默摈的态度,结果使得佛门多了一位龙象。每次披览圣典,读到古圣先贤慈悲度众的史迹,都令我感动涕零,后来我自己收徒度众,更深深感受到“代替”法门的无限妙用。
记得过去我担任佛学院院长时,曾有学生请求不要那么早起床、就寝,希望能有多一点时间念书,我自忖有理,立刻改良传统的课诵程序,将早课、晚课的时间缩短,这种“代替拒绝”的方式既不会动辄改变校规,又能满足学生合理的要求,所以受到大家的欢迎。此后学生们心里有事情,都欢喜找我诉说,而我也从中得知学生的学习状况,彼此坦然相处,其乐融融。
有些学生读书读了半学期,兴起回家的念头,要求请假一个星期,我告诉他:“一星期太短了,我帮你请一个月的假,回家看看父母。”结果他们往往十天不到就回来继续学业,从此不再恋家,而家长们看到儿女们在这里生活正常,而且变得更孝顺,更乖巧,自然也很放心地把子女交给我们。
有些青年男女抱持安贫乐道、弘法利生的理想来山学佛,但由于和来自不同环境背景的同学们格格不入,无法共处,因而萌生去意,他们前来找我,说道:“我实在很喜欢佛光山,舍不得离开,但是到佛学院念书又不习惯,怎么办呢?”我告诉他们:“佛光山有很多路可以走,你可以从事教育、文化、弘法、慈善的工作,不一定要读书。”后来这些人很欢喜地留在常住做事,奉献心力,表现得可圈可点。
有些弟子在好几个单位都无法适任,已经到了调无可调的地步,他们前来找我的时候,我总是请他们自己选择喜欢的工作地点,并且为他们从中斡旋,让他们如愿以偿。由于我不轻易“拒绝”,而肯给予机会,结果他们大都能安住身心,勤奋办道。所以我常觉得:我们对于一些行不通的事情,不一定要“拒绝”,如果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来为对方多一点设想,给予“代替”的方法,让他们自由选择,往往可以获得圆满的结果。
在日常生活中,即便是一些不合理的行为,我也很少正面“拒绝”点破,而“代”之以启发的方式,给予徒众一些成长的空间。像有些刚入道的弟子一时俗情未泯,经常要求下山,我告诉他们:“可以下山,但要先学好五堂功课。”结果他们在道业上熏习日久,自然就不再喜欢馈闹的都会。有些刚出家的弟子一心想到国外去学习,但条件又不具足,我和他们说:“必须先学会当地语言,才能请调国外。”这些人当中,有些知难而退,安守现有的岗位;有些则自知不足,从此更加努力。
做事遇到瓶颈在所难免,当这些单位求助于我的时候,我明知其中做法有误,但自忖申斥“拒绝”只会让他们畏事怕难,逃避责任,因此“代”之以讨论、交流的方式,和他们一起解决问题,久而久之,大家都能从做事当中学习如何克服困境。
有许多人说:“师父!您何必如此客气,直接说明‘拒绝’就好了。”当然,“拒绝”只要一句话,非常简便,但是它具有很大的杀伤力,我宁愿自己麻烦一点,找寻“代替”的方式,让对方能够接受,让对方能够成长。我每到一地,均十分留意当地的事物,数十年来,我发觉教育出问题的地方,往往在于父母师长习惯以“拒绝”的态度来对待下一代;而人际关系出了问题的人,大都在于他们经常用“拒绝”的方式来否定别人。在此奉劝诸位:要给人信心,要给人欢喜,要给人希望,要给人方便,所以即使不得已要拒绝的时候,也不要轻易地“拒绝”,而要“有代替地拒绝”;不要立刻就“拒绝”,而要能婉转地“拒绝”。不要无情地“拒绝”,而要有帮助地“拒绝”;不要傲慢地“拒绝”,而要有出路地“拒绝”。
拒绝要让对方感到欢喜,拒绝对方要有艺术。
(一九九八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