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水龙吟(二)
丑时的更鼓刚刚一响,假寐的顾予芙便攸地睁开了眼。她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换好男装,正准备出去,背后忽然响起谈玉茹幽怨的声音:“予芙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当场被抓的小贼,只得立在原地心虚地讪笑两声:“我…我睡不着,出去吹吹风。”
“别骗我,你就是想去大龙山!”谈玉茹呲溜一下从床上滑下来,快步上前握紧了她的手腕,“不准去!你伤都没好。不对,好了也不准去,阿凌姐都不肯带你。”
“我……”顾予芙本就不善于骗人,被一唬立刻泄了气道,“我不放心,我借来的兵,总得去看看。”
“你还穿个男装,哪儿来的?”谈玉茹皱了眉头,左看右瞧审问道。
“这是劭哥的衣服。”顾予芙才一开口,玉茹立刻像烫了手一样弹开,“临走他怕我出门在外不便,特意放的。”
“主上要是知道,你穿这衣服是要去剿匪,一定很后悔。”谈玉茹无可奈何问,“非要去?”
“我只偷偷混在骠骑卫后面看看情形,绝不落单。”予芙一见有了希望,挽起谈玉茹的手撒起娇来,“好玉茹,好妹妹,让我去吧。”
“行吧行吧,我哪儿管的了夫人。”玉茹被她叫得莫名有些得意,“但是,我得同你一起去。”
两人当真都提了兵刃,准备尾随骠骑卫出发。可刚掀开帐门,却发现外头不远正站着另一人,一身戎装,提着宝剑踌躇不决打着转。
居然是关静斋。
“关姐姐!”予芙吃了一惊,不知她此来何意。
“夫人……”关静斋微垂着头,夜色笼罩住她秀丽的面容看不分明,“我昨日…听说了您,调骠骑卫上山剿雍兵的事,我猜您自己一定会去,故而等在这里。”
“关姐姐,我去是不放心我借来的骠骑卫,你……”顾予芙犹豫着,关静斋却已叩下首来,声音也有了泪意:“夫人,请带上我和您一起去!我丈夫为大明披肝沥胆,不幸被雍军所杀……我…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手刃几个雍兵,为他报仇!”
“关姐姐!”予芙胸中大震,盯紧了眼前之人。
关静斋又重重磕下头,予芙连忙上前去扶她:“剿匪不是儿戏,你没学过刀剑,即便去也只能和我们一道,远远跟在最后头。杀敌之事,还是叫骠骑卫去做。”
“好!”关静斋秀美的面庞上,额前已有了血痕,眼中却金石似的坚定。予芙心头没由来的一阵张皇,抿紧了唇带二人悄悄追上骠骑卫。
绵延不断的枪戟掩在夜色中,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骠骑卫行军极快,衔枚疾走,不闻一声号令,只听得人马整齐的脚步。予芙和谈玉茹即便练了多年武,都险些有点儿跟不上,关静斋便更是勉强。
“骠骑卫当真训练有素。”予芙小跑着道。
谈玉茹看她一眼,轻喘着气:“其疾如风,侵掠如火,骠骑卫虽只有一万人,却是明军精锐中的精锐,予芙姐,你知道骠骑卫是怎么选人的么?”
“不知道。”予芙一愣,她虚顶着个大明摄政王妃的头衔,对明军却实在知之不多。
“你自己的府兵,你都不知道?哎……”谈玉茹摇摇头,“想进骠骑卫,得弓马娴熟,能举百斤的石鼎过头,能开十二担的硬弓,若想升迁,还得御马疾驰之中,射箭十发全中。”
“这样难!”顾予芙几乎一惊。
谈玉茹叹道:“然而一旦进了骠骑卫,服役期间,朝廷便会免除他家一半的赋税,军官全免,因而军中人人竞相练兵,都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入选。”
予芙听完,只觉大开眼界,杨劭治军竟这般厉害,她都不禁有些为他骄傲。
予芙三人一路跟着队伍疾行,直到依计蛰伏在山下的芦苇荡中。
时值四月初,一轮蛾眉新月在云中若影若现,周遭黑通通的寂静一片。
待寅时刚过,山上果突然之间火光大作,等候的骠骑卫立刻分成三路进兵,轮番强渡,将山下的匪兵哨卡一举消灭。
予芙和谈玉茹、关静斋跟在东边一路的最后,一到对岸便立刻发现,山上的匪兵果然已乱成一团。不少匪兵衣衫不整,趿着鞋甚至赤着脚,一看就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山的南麓火光大盛,烟雾一直冲破浓重的夜色,人声喧哗里,骠骑卫正在奋勇剿匪。
哭喊声与杀将声混成一处,熊熊的火焰在远处肆无忌惮地扩张着爪牙,而那些倒下的残兵败将,有的还穿着做雍军时的衣裳,上一刻还在咆哮哭叫,下一刻已被割断了喉咙,血溅当场。
战场似修罗地狱,与予芙噩梦中火烧的安庆城如此一致。
远处的火舌摇曳,在她的脸庞上映出赤红晃动的光。明明她就是那个调兵定计的统帅,可事到临头,虚幻与实景渐渐在脑海中重合,顾予芙后背不知不觉沁出一阵细汗,放缓了脚步,心中的仓皇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混乱中,两个残兵逃脱了包围,正向她们的方向奔命,而此时,关静斋已失了沉着,利刃出鞘,径直冲了出去。
“该死的雍人!我杀了你们!”她胡乱挥舞着刀剑厉喝,面上是顾予芙从来没有见过的悲痛和狰狞。
兵刃相接的钝声一时响起,像割在了予芙自己的后背上。
“唔……”顾予芙低吟一声,垂下眉目一阵头皮发麻。
“予芙姐!你怎么了?”谈玉茹发现她神色有异,急忙拉了拉她的手,可那头关静斋势单力薄,眼看就要不敌,谈玉茹两头焦心,连忙大喝一声:“关姐姐小心!”
“啊!”关静斋到底没有学过剑,没一会儿便被打下了手中兵器,手腕鲜血直流。
那两个匪兵见有机可乘,就要逞凶。
“关姐姐!”谈玉茹只得一咬牙,丢开顾予芙的手,提剑先冲了上去。刀剑铮然,玉茹以一敌二应付不来,带着哭腔大吼一声:“予芙姐!醒醒!你在干嘛!”
直到这时,顾予芙才猛然惊醒了:“玉茹!”
以一敌二,终于变成了二对二的缠斗。
待到顾予芙提剑出手,已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注剑刃万钧之力。谈玉茹出剑则动如脱兔,刚柔并济。她们俩人剑法俱是精妙,不多时玉茹便砍倒了一个,予芙一记燕子出林出去,也将对战的匪兵杀得丢了武器,跌坐在地。
“别…别杀我!”那男人反撑着双手不住后退,身上的雍兵旧衣血迹斑斑。
“快杀了他,予芙!”关静斋扼住手腕,悲愤哭吼道,“求你了!为我夫君报仇!”
予芙凝神提起剑,要做最后一刺,然而看向匪兵衣服上的“雍”字,她一时心怵,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住了,哭喊声,火光,爹爹,劫营……
这是要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手不住颤抖着,如坠万斤钢铁。
“不杀就不要怪……”
正当顾予芙不能自已之时,地上的雍兵却摸到了落地的兵刃,陡然换上狞笑,一个飞扑就要向她砍来。
“啊!”顾予芙惊怒之下,双手持剑,下定决心率先捅了出去。
利刃捅入皮肉,戳透心肺,过手是沉黏又温热的钝。
待拔出剑刃,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染了顾予芙一身。
那人如断线的木偶,瞬间失去生气,倒在了地上。
“以杀止杀,虽杀可以。”杨劭的话在脑中盘旋,予芙大口喘着粗气,心跳敲在耳膜上咚咚咚咚地炸响。
这是顾予芙第一次杀人,使尽了全身力气,她几乎再挪不动一步。
然而战场之上哪容分神,不一会儿又有雍兵靠近。
“予芙姐!”谈玉茹最先反应过来,慌忙举起了剑。
正在危机之间,突然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直插过来,双手各持一把匕首,挡在了她们同那几名匪兵之间。
“智谋不错,胆子更大,主上要是知道了夫人您带伤上阵,英勇杀敌……”来人居然是江有鹤,他正说着,以肩催刀,手起刀落,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一刀便将靠近过来的一人胸膛刺穿,“不知是会欣慰,还是会气疯。”
“江有鹤!”不待予芙回答,谈玉茹已哭着骂起来,“你…你怎么才来?!”
江有鹤却不急着答话,刀随步变,步随刀转,继续同另外几人打斗起来,招招凌厉,快如闪电,不过几个来回,又将来人纷纷毙命。
“问我怎么才来?我倒要问问,你怎么来了!”江有鹤结果了匪兵,方扭过头来剜谈玉茹一眼,“而且怎么还把夫人也带来了?”
“我……”谈玉茹挨了训斥,哭声也变成了抽抽搭搭。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是不懂事的傻帽儿。”江有鹤见谈玉茹如此,不禁心头一软,皱着眉便上前朝予芙揖了个礼,“卑职按计纵火,幸不辱使命,又怕您忧心战局至前线观战,便延山查看,果然遇见了夫人。”
“对不起,是我非要来的。”予芙低垂着头,手里的剑上还滴着血,“请别责怪玉茹。”
江有鹤看了看地上瘫倒的关静斋,和一身血污的顾予芙,只得叹了口气,“总不能怪夫人您,暂时先怪她吧。”
前面,骠骑卫已经杀敌无数,陆续解救出许多被羁押的流民。青壮年被救后,有些毛遂自荐为他们带路,帮着一同救火,衣衫褴褛的女人孩子们,则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夫妻分离,稚童失怙,老无所依,如今一起被救出,他们终于又能重新团圆。
予芙一路巡查见幕幕悲欢,不禁回想起两月前的自己,忍不住亦是鼻尖酸透。
救得了一处,救不了所有……惟有等劭哥平定了天下,才能让所有想回家的人,都能回家。
予芙正被感悲伤情,突然,耳畔响起了一声喊叫,带着不可置信:“你!予芙妹妹?我可找到你了!”
顾予芙下意识回头,才见人群里站起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那人本有些犹豫,见她回头,立刻激动不已。
“你是……”予芙一怔,只觉得那人似乎面善,低头仔细在脑中回忆。
忽然之间,她惊得捂住了嘴:“崔恒,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