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缕衣(二)
不在乎名分……这句话其中玄妙,叫人忍不住多想。
予芙眸中流光沉沉,缓缓摇了摇头,抬起首时已是坚定:“不对,他说过你们不是那样的。”
“是,王爷从没真喜欢过我。”肖蕖撇茶的手一滞,难得声音也失了沉着,“肖蕖难得几回侍奉王爷,也不过是酒致情浓,想必还是看着我和姐姐相似的容貌,才会情难自禁。王爷哪怕搂着我,处处流连,可情到浓时喊的都是姐姐的名字。如此看,妹妹的确没有资格在乎名分…”
“你在撒谎!”予芙突地站起来脱口而出道,她鼻头酸了,眼中的坚毅却仍是寸土不让,“劭哥亲口说过他与你清清白白,以他对我的情义,他说的我便信。”
“王爷与我清清白白……”一句当头棒喝,望向予芙微红的眼圈,明明外头春光正好,肖蕖却觉得这些年的酸楚都化作冷意,直往指骨缝里沁:“这些年了,只因王爷一直念着姐姐,所以……那些确确实实的肌肤之亲,倒成了妹妹撒谎。姐姐就没想过,王爷也是个男人,长夜难熬不过纾解,又怕姐姐生气,才没有据实相告?”
“你!”予芙原本的酸怒如同骤然被泼了一道凉水,她滞了鼻吸,冷眼看肖蕖也缓缓站起来。
红衣潋滟,云髻峨峨,美人明媚娇艳的笑意更胜桃花夭夭,眼光却是深井似的凉:
“四年前,明王殿下亲自开口,当着众人的面将妾身托付给王爷,殿下一言九鼎,期许美人配英雄。妹妹虽说身份低微,好歹是明王爷亲自送来的。可姐姐是怎么回来的,妹妹也不是不知道,安庆的冬天,想必不比淮南…”
予芙听这一句,忽然瞳孔放大,愣住了神情。
她是怎么知道的……
“世人道王爷冷血无情,当年破奉元城,尽屠雍朝老臣,可对身为雍朝余孽的姐姐,王爷难道不是情至意尽?”
肖蕖望向她凝固的容颜,只觉心中前所未有的畅快,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毕竟破了安庆,小小一个乡绅都敢侮辱姐姐,一百两便可买姐姐做妾,罪眷出身却得正门相迎。姐姐如今若还觉得委屈,我倒是真想替王爷劝姐姐一句…”
“够了!”予芙脸色逐渐变冷,捏紧茶碗的指尖都被她攥得有些发白,“肖姑娘,我和劭哥并非三两日的情谊,不需要你来说和,更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便生出嫌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乱世之中有太多身不由己,肖姑娘自己不也是么?我劝你……谨言慎行。”
肖蕖半垂着眼浮现一抹冷笑,伸了手覆上予芙的:“看来这回肖蕖是真不小心,弄巧成拙了…姐姐不要生气,我只是想说王爷即便宠了肖蕖几回,可心里爱的还是姐姐…明王殿下恩泽如海送我来,妹妹我却如此蠢笨,改明儿定当自请将禁足再延三月,还请姐姐宽恕。”
“肖姑娘是明王托付,府里的客人。”予芙凛了神色,甩开她的手冷冷道,“而顾予芙只是杨劭的糟糠之妻,着实担不起这声姐姐。”
傍晚时候杨劭又着人回来递了话,说是政务缠身,怕是晚间也不一定回得来,让予芙不要等他。
传信的府右卫子弟还带回来一只信封,予芙打开一看,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朵小小的杏花。
从那处小院回来,虽说彼时强逞了威风,但肖蕖那几句话却如同生了根,汹涌霸道地在她脑中不断环绕徘徊。
罪眷……
尽屠雍朝老臣……
一百两给人做妾……
还有那句,没有据实相告……
为了自己的一缕贪嗔,她不惜掩耳盗铃,想来又何止是自欺欺人,明明也作贱了如今该在云端里的他。
她下午偷着哭过一次,本打算给杨劭缝制的香囊也是做做停停,此刻予芙又将自己关在房中发呆。
方才失神针扎了手,在苍翠的绸缎上留下一个暗红的血点儿,怕他看出来,只得又补绣了一朵小荷。
此时如豆的烛火跳了几跳,她手上的活计也再没动过一针。
长长叹了口气,予芙想了想还是小心收好绣了一半的香囊,藏在衣橱最底端的角落里,又用自己的衣服包好不让人看见。
本就心事重重,杨劭偏又不回来,她早早便洗漱了爬上床。
小院里很安静,只偶尔传来府右卫子弟巡逻路过时整齐的脚步声。
但予芙却睡得极不踏实,她翻来覆去许久,好容易才昏昏沉沉入眠,没过多久便又开始做起了梦。
梦境一个接一个袭来,支离破碎的,好像是混沌的天地不断坍塌融合,压得她逃不出去。
仿佛又回到了安庆城中,原本漆黑的夜幕被冲天火光给点亮了,烟漫漫四散,罩住一片晃动的灼红,爹挥舞着拐杖在道路尽头怒吼:
“顾予芙!你答应我,不准去找他,知道了么?不然从此以后,你就是不忠不孝,从此以后,只当你没我这个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爹爹——我!”予芙惊慌失措,逆着人群想挤过去,可打了败仗的残兵在城墙根下逃窜,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们的盔甲烂了,面容扭曲,有的没跑几步便被火苗吞噬,甚至没来得及死去,火焰就将活生生的人烧成了炭黑。
到处都在烧,好多人在哭。
哭声中,一阵悲痛又绝望的哀嚎几乎要撕裂她的心。
是娘亲在哭。
“娘——!”一转头,最疼她的娘亲近在咫尺,她悲不自胜,想要冲过去抓住母亲的手,却被四窜的火苗包裹着,哪儿都没有路。
她晕头转向,彷徨无依,她跑了很久,终于就快要从火堆里跑到城墙边上了。
画面陡然一转,高耸的城墙下面是一扇铁门。
她跑进到了一间牢房里。
粗大黝黑的铁门嘭的一声在背后关上。
哭声和喊声都不见了,黑魆魆的牢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透进来几缕苍白的光,昏暗阴冷。
房间里还有很多姑娘,都看不清楚面孔,她们的绝望无助弥漫开来,像凉水一样淹没了整间小屋子。
一回头,有两个狱卒鬼魅般在深长的走廊里踱步,腰间钥匙碰撞,叮——叮——响个不停。
她慌慌张张地去推门,大喊着放我出去,他们便走过来,面色狰狞,隔着牢门对她阴测测诡笑道:“出去?你出不去了,顾予芙已经被卖了一百两。”
耳边猛然炸起一阵又一阵的哄笑,所有人都朝她指指点点:
“真不要脸。”
“人尽可夫。”
“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她尖叫着喊着我不是,却没人听,只能无助地抱住膝盖哭成一团。哄笑的声音渐渐渐渐小了,再抬起头,身边的姑娘们,恍惚间都变成了战死的雍朝士兵。
他们歪七扭八地站起来,残缺不全,浑身是血,一瘸一拐朝她缓缓走来,每个人都伸出手去抓她,沉闷的声浪环绕四周:“就是她,她叛了雍朝,是她杀了我们…”
她跌倒在地,不住地往后退,背后却伸来一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她后背僵直,艰难地转过身去,看到了爹爹面无表情的脸:“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要去找他……”
“予芙,醒醒!宝贝儿…”
有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她瞬间落入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那些哭喊声,尖叫声,好像突然都不在了。
朦朦胧胧睁开眼,予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在小院的卧房里。
夜色浓重,连星光都熄灭了,分不清是几更天。
杨劭不知怎么回来了,身上还穿着朝服,他正抱了她在怀里,脸色隐隐皆是不安。
“劭哥…”她茫然地转了转头,看着他却莫名有一种疏离,仿佛往生河三千寒流都堵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
这个人,自己可以渴望么?
这个人,自己还可以独占么?
没等到回答,便先有温热的指尖摩挲着来替她擦泪。
原来在梦中,她已经哭湿了衣襟。
“芙儿,你魇着了,别怕,我回来了。”低沉和缓的嗓音满满都是怜惜,杨劭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眉头便拧作一处,“身上都汗湿了,我这就叫人端热水来。”
杨劭说着转身欲走。
“不要,你别走!”予芙猛然攀上了他的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又怕他消失一样,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杨劭忙回过身把她搂得更紧,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安慰:“不走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半晌,等冰凉的手脚都慢慢恢复了温热,予芙才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场噩梦。鬓角的碎发早被汗湿粘在了侧颜,她扶着他的手慢慢坐起来,呆呆问道:“劭哥,你怎么回来了。”
“你在家,我归心似箭。”杨劭说着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还好我回来了,刚刚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予芙的眸子忽悠黯淡下去,夜色里看不分明,她不敢告诉杨劭自己有多害怕,更不想告诉他是什么引得她这么害怕,以免得他担心。
“不管是什么,总之我回来了便守着你。睡吧,有什么明日再说。”杨劭也不多问,他脱了外袍便搂着她一同躺下。
她窝在他怀里,头抵着他的下颌,他沉稳的心跳声传来,像是安神的梵曲,抚慰着她的疲惫飘摇的灵魂。
两人皆不再说话,夜色深处,只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他的手却和她十指交缠,握得很紧。
这一觉,终是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