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自荐
沈南宝比谁都清楚。
害死风月的,除了圣人别无他人。
可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给她个警醒?
可需要么?
把她放在宫里,她眼皮子底下,还用得着警醒?
所以,沈南宝更倾向于风月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
沈南宝坐在锦杌上,隔着重重珠帘,她听到里头沉沉的嗽声,一声急似一声,催命似的往人耳朵里挠。
足足一盏茶的光景,里头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喉咙,“永乐……你进来。”
沈南宝听照撩帘进去。
虽然来前早就听那小太监说了,官家的病愈发沉疴了。
可到底只是听见,待见了,沈南宝到底还是被面前的景象震住了。
“吓到你了罢。”
沈南宝垂下眼。
其实她心底儿是对爹爹有怨气的。
要不是他的不作为,圣人能这般只手遮天,不仅将她各个姐姐们送去赤那族,甚至叫张太监没了腿,风月也死了。
可真真瞧见爹爹骨架子似的躺在床上,她又想起自己之所以能这般容易离京,全是靠的他。
他知道从前亏待自个儿,所以在尽力弥补。
沈南宝眼眶热了起来,却是尽量把语气忍住了,“我走前,爹爹不是已经大好了么?”
官家似乎想到了什么,混沌的眼珠子掠过几分嘲讽,“谁知道呢。”
他转头看向沈南宝,“你怎么回来了?”
沈南宝替他掖被角,“不回来不成。”
两人对话短浅,打哑谜似的,倒不是疏远,只是都门清儿,跟前
的人都是圣人的眼线,说太多传到圣人耳朵里,谁知道她又会作出什么事来。
官家默然,久到沈南宝听他那微弱的呼吸,还以为人睡去了,才听他沉沉开口道。
“不该回来的。”
“我已经对不起你那些姐姐了。”
沈南宝闷头不语,然而眼眶却像是呛了水似的,蓄起沉甸甸的泪。
一颗。
接着一颗。
像听到了声响,官家转了眼,便瞧见面前的人垂着头,鬓发插着的蝴蝶样钗环正振翅抖动着。
官家情绪也上来了,急急问道:“也叫你去了?”
见沈南宝摇头,官家这才平复了心情,“没去就好,没去就好。”
沈南宝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很想问,不去就成了么?
赤那族凶悍,大宣王朝纵然有勇将,但居庙堂之臣,多是酒囊饭袋,他们扣押军粮,将将士们冬日御寒的甲胄偷天换日,将棉花填塞干草泥沙……
完完全全寒了那些将士们的心。
更何况,圣人一意孤行,从开始叫帝姬和亲,到如今不断地割地让据。
早就把将士们的士气打散了。
从福宁殿出来,心情还来不及捋顺,盛世洲便迎到了她跟前,“圣人请帝姬过去。”
回来这么久。
从没召见过,这会儿子才从爹爹这儿出来,圣人便要急着见了?
沈南宝心底儿嘲讽,语气却很平常,“嬢嬢叫我过去,是想说和亲的事罢。”
盛世洲没言声,但那双眼划过的惊异光亮说明了一切。
沈南
宝道:“我晓得你听命于嬢嬢,但其实你心底儿也不愿瞧见大宣一直这般软骨头的忍让罢。”
盛世洲还是没动静。
沈南宝道:“我并不是想说动你,叫你等会儿子替我求情,让嬢嬢打消让我和亲的念头……”
“既然不是,那帝姬请罢。”
盛世洲显然并不想同她多磨缠,开口直接打断了她。
沈南宝也不恼,仍是徐徐的语气,跟他说:“你自从恭州接我入宫,便听得他们叫我一句萧夫人,便是比谁都清楚我早已作为人妇,送我去和亲,到时候被赤那族发现我并非完璧之身,只怕更会招致赤那族的打击。”
盛世洲脸上划过刀子一般的轻蔑。
沈南宝瞧见了,“所以,与其不如送我去和亲,不如允我将印,出征对敌。”
四周静了下来。
盛世洲抬起头,终是拿起正眼去瞧沈南宝了。
沈南宝一字一顿道:“我要随将士们一同,上阵杀敌。”
但很快,他便笑了起来,“帝姬莫不是又想像上一次逃走?”
有过前车之鉴,沈南宝明白自己很难让人信服,她也不欲辩解,只道:“你可以随我一道。”
盛世洲眉心动了动,“你威胁我?”
沈南宝却笑了,“盛懿王,与其说威胁,不如说,我在怂恿你。”
面前的人眼底迸出一抹骇人的光亮。
沈南宝自是瞧在了眼里,“虽然我不想这么说,毕竟你是圣人的走狗,但我的的确确还记得,金明池中,你瞧
那些耽声酒色的哥儿们,眼底闪过的轻蔑,我当时便想,你在外‘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名号当是不错的。”
是啊。纵然作揖也把腰板挺得那么直的人,哪里甘愿与赤那族低头。
沈南宝打算继续说下,一路静默无声,给足了盛世洲思考。
所以,将将进了圣人的宫门,圣人刚刚撂了一句,盛世洲便自请缨同沈南宝一块出征。
圣人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
“老盛懿王将把这位置让给了你,不是叫你这般糟践自个儿的!”
盛世洲说知道,“嬢嬢可还记得,当时册封小的圣旨上写的是什么?是‘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可嬢嬢,我有何报效之绩,我能文能武,却无用武之地……”
不待他说完,圣人一掌扇了过去。
“混账!这里由得你放肆!”
“嬢嬢!”
圣人却把视线钉在沈南宝身上,“是你!”
沈南宝点头道:“是我。但我仍是那句,嬢嬢虽瞧不上我,但嬢嬢别忘了,我在恭州到底施了好些日子的粥,那些百姓记得我,您想将我送去恭州,不怕引得众怒?”
圣人冷笑,“蝼蚁罢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点道理,嬢嬢比我懂得。”
是了。
她再瞧不上那些人,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何况,先前因那些个帝姬去和亲早就攒了不少民怨,这次永乐帝姬还在外积了那么多好名声,她再把永乐送去和亲…
…只怕……
圣人恨然看了一眼盛世洲。
“真想好了?”
面上仍是愤愤的,但语气却软和了不少,多了点温情的意味在里头。
不知道怎么的,在这个时刻,沈南宝突然想起了永福。
想起自己出逃前,永福在自己宫殿絮絮叨叨的那些话。
她突然替她觉得心酸。
永福一辈子都希冀着嬢嬢能待她好点,像那些世俗母女一般,可嬢嬢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
思想跑了小差,待那边言讫,才发觉圣人已经下令,由盛世洲随她一道去边陲,同那些个将士们上阵杀敌。
圣人害死了风月,沈南宝并不想与她致谢,起身便要准备离开。
只是听到身后,圣人温声说盛世洲铮铮汉子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问了一句。
“永福走时,你同她说了什么?”
圣人一顿,一时竟愣在了那儿。
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是督促她将赤那族的机要偷出来,还是叫她谨言慎行?
她拧眉看向沈南宝,“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并非想知道些什么,她垂下眸,“就是问问罢了。想知道,元姐姐……是否得偿所愿。”
圣人身子明显一僵,似乎有什么话想要问她。
沈南宝却自顾自行礼退下了。
后来临行那天,盛世洲寻了机会问她,说那日圣人其实有话想问她。
沈南宝道:“人活着时候不念,死了才念,有什么意思。”
永福帝姬出嫁后半年,因嫉妒新得宠的豢妃,被仗了五十
打板子,等宫人发现时,早死在了榻上。
据说死的时候,亵裤都还在腿弯处。腚上血赤糊拉的,把被衾都染透了。
这景象骇惨了发现的宫人。
但传到赤那王耳朵里,却是轻飘飘一句,“瓷玩意。”
沈南宝握紧拳,不想再跟盛世洲说话,将辔头一甩,遥遥甩开了盛世洲。
后来到了边陲,盛世洲还想同她说话,沈南宝也不搭理。
反正都到了这地界儿上,圣人鞭长莫及,她也不用作那些虚与委蛇,只数着日子,等着和萧逸宸重逢的那刻。
是了。
早在恭州,萧逸宸递给她的书信里。
他便料到了这一刻。
可真见到了人,想将她辗转到别地儿的时候,她却不干了。
“你把我送到了那儿,是不是还要回来?”
萧逸宸以为她是在担心,安抚道:“只要战事平息,我会回来的。”
沈南宝却是摇摇头,“你想叫我独自偷生么?不说弃了你,便是这些战士,大宣的百姓,我也不能这么做。”
萧逸宸蹙眉,“可你留在这儿……”
沈南宝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什么都能做。更何况,我是大宣王朝的帝姬,有我在,同将士们一同进退,也不叫他们寒了心。”
她一向这样。
打定了主意,谁也拗不过她。
萧逸宸听罢,迟慢且无耐的笑了,“早知道会如此,我便不出这么个馊主意了。”
沈南宝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传来的暖意,嘴角含起一抹家常的温笑,
“这个主意顶顶,不止能日日瞧着你,还能替我那些姐姐报仇。”
但仇,哪里是那么容易报了的?
大宣遭奸佞侵淫许久,简直到了满目疮痍的地步,纵使有萧逸宸他们的奋然抵抗,但依然节节败退。
这般坚持了两年。
最终还是以圣人签了降书落幕。
至于萧逸宸和沈南宝。
在最后一次战役,本打算双双赴死,却被盛世洲一把拽出了火坑。
火光里,盛世洲冲着两人笑道:“往南一直走。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