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年岁几何
步子不大,踩在青翠的草地上都没发出声响的。
但国公府夫人视线本来就飘忽,她这么一动,便跟风吹过的湖水,一闪而过的波光,落在国公府夫人眼里,噌然的一下亮了,“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我怎从前没有见过?”
沈南伊听着,心头一荡,回想先前甬道沈南宝的那些话,神情都恍惚了。
殷老太太却还是那副笑容,“是我最小的孙女,宝姐儿。”
京畿城阡陌纵横,眼瞧着各个高墙深院,却都是透风的,任何点风吹草动,转头的功夫,便是满城皆知。
譬如当年这沈南宝生娘的事,又譬如前些天沈莳闹的那事,这殷老太太带着最小的孙女上殿前司的事,还有这五姑娘口出惊语的事……
谁不心里门清,并关起门来跺脚啐几声断了他们财路呐!
也正正是因这儿,今儿国公府夫人门都不想出,就怕撞见了,人装聋作哑,腆着个厚脸跟她提一提当时约好的相看一事。
只是,怪她,当时叫她那个姐姐催得紧,为了不错漏这说亲的一事,不止与这沈家约了今日相看,还同别家也约定了。
所以,今个儿不出来也得出来。
而今这么撞见了,且是得想个周章搪塞过去才是。
国公府夫人心下盘算着。
沈南宝却低垂了头,恭恭敬敬地朝国公府夫人屈了膝,“夫人安。”
一壁厢的沈南伊却瞧着国公府夫人挪不动的眼儿,心跳如鼓,忙忙的站出来,双手交叠在腰间纳了一礼。
“五妹妹早前养在市井的,是因着祖母怜疼,近日才回的府。夫人不晓得,这才有此一问的。”
她自以为说得圆融,国公府夫人却是擎起锦帕,掩住了嘴撇出来的嫌弃。
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小的开先河去殿前司高谈阔论政见,这大的来春日宴,就这么言语半掺的诋辱起自己的姐妹。
不过……也亏得她这么说话!
自己婉拒倒好脱口些了!
毕竟这世家选媳妇,最最看重的便是‘德行’二字。
像沈南伊这种不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的小娘子,但凡娶进门,不给婆家戳个大窟窿,那也得上房揭瓦的不安宁。
任谁家都不愿意要的。
国公府夫人这么思量着,清了清嗓子。
结果殷老太太比她更先开了口,“伊姐儿一向心直口快,又想宝姐儿才接进府,往日没来过春日宴,怕你们都不晓得,遂才这般的莽撞。”
说着,笑容可亲的一张脸沉湎下来,只管睨向沈南伊,寒声道:“还不快同夫人赔不是。”
沈南伊方方晏晏笑着脸耷拉了下来,凄凄地朝国公府夫人屈了屈膝,“是南伊忧切甚了,倒叫夫人您看笑话了。”
说是这么说了。
谁心里不敞亮呢。
听不出来殷老太太言辞里的偏颇呢!
遂国公府夫人打马虎眼的附和着笑,“我省得的。”
却用一种哀致的目光看向沈南宝。
看得沈南伊脸色僵青,殷老太太后知后觉地捺了嘴角。
沈南宝呢,听了这样的话,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翘起的嘴角,慢慢的沉了下来,脑袋也垂了下来。
隐约还能听到轻微的鼻齉声。
她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不想待下去了,起了身,寞寞地牵了嘴角,朝在座各位依次纳了福,“祖母,我来前喝多了茶,现下有些想方便。”
等到殷老太太颔首,沈南宝这才埋首一径离开了。
风月见状,不免担心,“姐儿……”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心头却暗啐老太太的偏心,大姑娘都这么明目张胆失了规矩,老太太却还是包庇大姑娘。
走出一射之距的沈南宝听到这声,驻了足,原以为会积满了泪壳的目,眼帘卷起来,却清凌凌的,什么也没有。
风月怔了怔。
沈南宝见她神情里的骇然,笑了笑,“怎么,觉得我会因为祖母的偏颇而伤怀?”
前世早就见识过殷老太太的人情炎凉,今生她怎么可能会再揣希冀,再尝那落空的滋味。
她这么想着,不料,从方才那条路径传来了沈南伊的声音。
沈南宝一顿,援袖拭了拭眼角,方转身朝怒气冲冲走来的沈南伊,欠了欠身,“大姐姐。”
“别叫我姐姐。”
沈南伊乜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冷笑,“别说你和你那小娘害死了我弟弟,就是你这样成日算计亲人的,哪里会是我的妹妹!”
沈南宝一双琉璃样式的眼珠儿含着笑,天真地看向她,“大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太明白?”
沈南伊一噎,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难不成,她要说沈南宝在甬道是故意与她口角,让她胡思乱想,所以错了规矩?
一则,沈南宝又没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说那些话。
二则,她这么一说,岂不是承认沈南宝长得漂亮,的确招人喜欢?
沈南伊揪着帕子,跺着脚,气愤自己的嘴笨。
忽而,却抿着鬂边轻笑起来,“五妹妹,自小养在外头,是头脑蠢笨了些,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合该尽一尽这作姐姐的义务,告一告你如今的处境,免得你心头没些个成算,到时候丢了我们沈家的脸面。”
沈南宝看着沈南伊刀锋似的笑,听着她又道:“我告诉你,你别心存妄想,企图在这春日宴上找什么夫君,你这个身世别说高官的妾室了,就是寒门的秀才都得挑拣。”
她以为沈南宝会怒不可遏,不曾想,沈南宝却点了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地道:“大姐姐说得是,不过我如今年纪尚小,亲事不急着,大姐姐就不一样了,这及笄有一阵儿,要是再谈不成亲事,成了怨女……”
沈南宝忽而一笑,“只怕大姐姐先我一步的丢了沈府的颜面。”
沈南伊气急败坏,“我是沈府的嫡女,上门谈亲的不胜枚举,怎么可能会没个着落!我劝你与其把眼落在我身上,不如多紧顾紧顾自己!”
沈南宝笑了笑,“大姐姐您别生气,我这话也是为大姐姐着想呐。”
沈南宝停了一停,“大姐姐您想想,您方才在国公府夫人跟前说的话,国公府夫人一向是替人说媒的主,你这在她跟前丢了礼数,岂不是等同在京畿城所有人家跟前丢了礼数?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绝计是不会要大姐姐您这样的,就是出身再好,人家也怕妯娌不和,兄弟阋墙……”
沈南宝看到沈南伊扬起的手,瞬间后退,“大姐姐,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打这一巴掌了!”
沈南伊气笑,“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下贱货生的孩子罢了,还敢命令起我来了?”
下贱货,这三个字让沈南宝寒了脸。
不过顷刻,沈南宝便弯了弯眼,“我这是为大姐姐,毕竟大姐姐,你想想,今日春日宴那么多公子云集,我这要是脸上带点伤,遭他们看见,追问起来,到时会是怎么个景象?”
她说得没错。
胳膊折了都要往袖子里藏。
何况这等家丑。
自己没必要因她掉了面子。
想罢,沈南伊放下了手,语气却分毫不让,“我虽不打你,你自个儿却要长点记性,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时候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惹一身的劳怯让我们替你兜着!”
她说完,冷哼了一声,便朝外走去。
一通话说得狠笃无比,风月听着,小脸上却尽是喜意,“怪道姐儿先前在马头墙那般,原是紧等着大姑娘失分寸,遭人看笑话。”
沈南宝强撑着一副淡然神态,“那般是哪般?那不就是凑巧碰撞到了,与大姐姐生了些龃龉罢了。”
风月吃吃笑起来,伴着这声儿,微风绒羽似的拂在颊畔,刮得灌丛簌簌作响,卷出一道极轻极轻的嗤诮。
沈南宝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就是一声喝,“谁?”
视线之中葱郁灌丛掩映里走出一双皂靴,随着明媚的春光,萧逸宸那雍容弘雅的身影,斜长地拓进她的心底。
沈南宝一怔,心头不可抑制地打起了鼓。
不敢细想他到这儿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连忙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行礼,“殿帅。”
萧逸宸嘴角轻轻的扬,扯出一声戏谑,“没想五姑娘小小年纪,看着不谙世事,却是隋侯之珠,心肠竟如此九曲玲珑。”
要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样绞尽脑汁地算计。
她也想活得自由自在,轻松快活。
但她不能!
所有的路都要靠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遭了委屈,忍耐了一通忍到了极限。
所以这时听到萧逸宸这么轻言轻语地淡讽几句。
沈南宝只觉得满心的委屈,便没把得住嘴上的阀门,气笑道:“殿帅谬赞了,殿帅不也如是,看似正直不阿,却做这般梁上君子的事。”
说完,沈南宝便后悔了。
你瞧着眼前这人穿着织金斓袍,就真以为他跟外头那些公子哥儿一样了?
他脚下踩的是伏尸百万,手上沾的是流血漂橹!
他一个不高兴,别说她,就是外头尊贵的侯爷都要被抹脖子,一命呼呜,还不敢哀哉!
她在抖。
萧逸宸看见了。
就像每一个被他羁押到殿前司的那些人,跪在他的面前,秋风打着落叶似的抖。
但她又不一样。
她虽抖,却还是握着那颗自尊心,没有跪着同他鬼哭狼嚎地求饶。
萧逸宸微挑的眼梢下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戏谑,“五姑娘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