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杀机初现
云南省勐海县,古茶树群星罗棋布,绿油油的茶叶将连绵起伏的群山装扮得一片葱茏,暖洋洋的日头照得人心头舒爽。这本该是一个惬意的周末,可辛晨一大早就接到命令,去协助涵江市人民检察院公诉处的林检察官在勐海县完成一桩特大毒品案的取证工作。第一站去的是勐海县打洛镇的吴索吞家。
警车在高低起伏的土路上颠簸,后座上并排地坐着两个年轻的姑娘。坐在左边的是检察官林岚,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小脸巴掌大,晶莹清澈的双眸灵气逼人,黑漆漆的瞳孔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举止言谈透着一股子聪明灵动。坐在她旁边的路小艾,圆圆脸庞,齐耳短发,俏皮可爱。
辛晨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心想,这哪像检察官和书记员啊,整个儿就是两根水灵灵的“小水葱”。可就这两根“小水葱”,居然敢结着伴儿跑到勐海县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调取毒贩的证据,这可真叫不知天高地厚了,也不知道她们领导心里是怎么想的。
可惜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勐海县公安局禁毒大队的胡大队长,可没她们的领导那么心大。
辛晨连续加了好几个夜班,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等来了这么个囫囵周末,本来以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一大早却被胡队长的追命连环Call从美梦中提溜出来,负责全程陪同这两位祖宗取证。
辛晨刚看到这两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水葱”的时候,差点惊掉了下巴,甚至猜想她们是不是借着办案的名义跑来旅游的。
“大小姐,总得给个行程吧?”他懒洋洋地单手叉腰,右手摊开,朝着林岚伸了过来。
林岚瞅着面前的辛晨,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戏谑。
林岚在涵江市检察院摸爬滚打了这几年,哪会看不透辛晨的这点小心思,她也不去解释什么,只是把一张纸拍在了辛晨摊开的手掌上。
辛晨低头看了看,只见纸上面列举了详细的取证清单,还有具体的行程安排,他好不容易合起来的下巴掉得更靠下了。
一天时间,两项取证任务,一个在打洛镇,一个在勐遮镇曼短村,当天晚上就要返程回涵江市,这样算下来还真是时间紧、任务重。
“这俩‘小水葱’玩真的?”
辛晨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们。
林岚无视辛晨怀疑的目光,使唤起他来丝毫不马虎。
“辛警官,赶紧赶路吧。咱们今天上午就得找到吴索吞,说服他后天到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出庭做证,接下来还要去找一个曾经给他孙女看诊过的医生。取证地点隔得挺远,胡队说你路熟,请你开车带路速度能快些。”
辛晨指着清单上的取证地址,说道:“两位尊敬的检察官姑娘同志,医生看诊的地方倒还罢了,这吴索吞住的地方,车可是开不进去的,往返得有五六个小时的山路要走。你们是今晚的飞机返程,不光这条路难走,时间上也赶不及啊!”
路小艾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检察官就检察官,姑娘就姑娘,哪里来的什么检察官姑娘同志。再说了,咱岚姐是检察官,我可不是,我是书记员。”
辛晨改了口:“检察官同志,书记员同志,称呼不是重点,重点是路难走,时间紧。”
“帅哥,放心吧,咱们来之前早就在网上查清楚了,对取证环境有充分的预判,咱们走快些,4个多小时就够了。你看咱这身行头,专门为赶山路准备的。”
辛晨刚才净顾着消化惊讶了,现在听路小艾一提,才留心看了看。好家伙,这俩小姑娘还真的是全副武装,速干衣裤、户外手套、登山鞋。
“就那破山头,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这身装备顶个屁用啊。还想4个多小时走完,开什么玩笑!”辛晨忍不住腹诽。
林岚看见辛晨眼中的不屑,漂亮的杏眼眯了眯。
她略一偏头,下颌微扬,伸出大拇指顶了顶自己的左肩。
“我,女子重装重行徒步华北赛区第一名。”
就在辛晨发愣的当口,她搂过一旁的路小艾。
“她,也不弱,涵江市第五名。来回4个多小时的山路快走,对她而言,不过是初级段数了。”
辛晨的意外指数被再次刷新,半晌无语。
开进山路,就看出辛晨的优势了。他不愧是当地人,对路况相当熟悉,驾着车在山路上七弯八拐地连导航都没开。不过林岚估摸着,就这尚未开发完善的山路,也没啥信号可言。
这次行程匆忙,路小艾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明白,这会儿一个劲儿拉着林岚问东问西。
“岚姐,那个吴索吞不是缅甸人吗?后来才搬到云南勐海县的,可他为什么也姓吴啊?你之前不是说缅甸人只有名没有姓吗?”
辛晨一听这“小水葱”开口后秒变“小白”,觉得好笑,可嘴刚咧到一半,就听林岚道:“你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个吴不是姓,是前缀,是对长辈的尊称,相当于大叔、大伯、先生的意思。缅甸人挺在意对他们的称呼,我是尊称这位证人为索吞先生呢。”
“岚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怪不得江旎姐总说你是移动的百科全书。”路小艾笑嘻嘻地搂住了林岚。
林岚轻轻推开了她,笑道:“江旎姐说的话你也敢信,胆儿真肥。”
辛晨心想:“听她们这口气,这丫头挺厉害啊,还是那什么百科全书,看来不能小瞧了。”
车开进一段绿树成荫的道路,空气中混杂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柔和的阳光穿过树叶细碎地洒进来,如斑驳的网,轻柔地将大地入它的怀抱。林岚将头倚在车窗边,和路小艾不时地交谈着,调皮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车窗,拂动着她脸颊边的碎发。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后,车停在山脚处。
辛晨拉好手刹,绕到车后,从后备厢里面拿出两根竹竿递给林岚和路小艾。
路小艾不解,淘气地问:“警官帅哥同志,这是干吗?”
辛晨见她学自己之前的语气,心里有些好笑,将手握在嘴边,故作神秘低声道:“这个呀,是赶蛇用的。”
路小艾的笑容顿时出现了无数道裂缝,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辛晨,问道:“大白天也会出来?”
辛晨促狭地看了路小艾一眼,答道:“这几天挺暖和,20℃左右,湿度也不错,那些黑蛇、白蛇、花花蛇,可不得出来放个风啥的?”
路小艾满脸的生无可恋,不甘心地追问:“真有蛇?”
“嗯。”这下不仅是辛晨,连林岚都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骗我?”
两个人再次一同点了点头。
路小艾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抖,尾音甚至带了些哭腔。
“岚姐,你出门的时候可没交代过这个。”
林岚笑道:“我不是让你穿登山鞋了吗?”
辛晨见路小艾都快哭了,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参加过那个什么徒步比赛吗,山里有蛇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林岚冲辛晨翻了翻白眼:“她那是市级赛,赛区都是开发过的景点,只比脚力,不考量野外求生。省级的赛事中才有野外扎营和原始森林徒步。”
路小艾瘪了瘪嘴。
辛晨有些了然,他咂摸了一下林岚的话,回过味儿来,问道:“照你这么说,你经历过野外求生?”
林岚笑了笑,没有回答。
辛晨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路小艾。
路小艾跺了跺脚道:“我哪能跟她比,她可是咱们那儿有名的岚女侠。”
辛晨乐了,当下一拱手。
“不知女侠驾到,失敬失敬。”
林岚顽皮地用单手做了个托举的姿势。
“好说,好说,少侠不必客气。”
两人视线交织,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辛晨拍了拍胸脯道:“待会儿我走在前面,你们走在后面,遇到草多的地方,你们就用竹竿敲敲地面。只要不踩到蛇,它们一般也不会主动咬人。”
辛晨又向下打量了一下,说:“不过你们这鞋算是穿对了,高帮的,护住了脚脖子。只是……还不够高,待会儿扯些草扎两副绑腿,护住小腿就好啦。”
说完,他从后备厢拿出一副绑腿递了过去。
“我车上现货就一副,你们谁先用?”
林岚一把接了过来,蹲下来就往路小艾腿上绑。路小艾往后躲,刚想推辞,林岚瞪了她一眼说:“快着点,别添乱,还要赶路呢!”
路小艾乖顺地由着她给自己绑上,这男式绑腿不合身,绑完都快到大腿了,不过一想到安全问题,路小艾恨不得它能再长一些。
林岚绑完后站起身来,从背包里面拿出一大瓶正红花油,往身上洒了一些,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然后递给路小艾。
“脖子、耳后抹一些,树上有时候也会掉蛇下来。”
路小艾的脸更白了。
“树上还有,还会掉……掉下来?那……那这个有……有用吗?”
“怎么没用,蛇不喜欢气味芳香浓郁的东西,含酒精的药品都有一定的防蛇效果。你抹完后再往帽子、领子、鞋子上洒点。不过这药效散得快,隔一个小时你得再抹一次。”
林岚瞅了一眼在旁边看热闹的辛晨,说:“你也抹点儿。”
辛晨摊了摊手道:“遵命。”
做完准备工作,林岚指了指前面的路:“麻烦辛警官你开路了,我断后,小艾你走中间,放机灵点,少看风景,多注意脚下。”
路小艾答应着点了点头。
辛晨冷眼旁观着,心里暗暗点头。通常而言,涉及个人安危的当口是最能看人品的。这姑娘,绑腿让给同伴不说,还主动要求断后。她既然有过野外生存的经验,应当知道丛林里面最忌一前一后。可从刚才的分工来看,她也没一味逞蛮勇,不但预防措施做得充分,也懂得把开路的工作交给当地人,只在自己的实力范围内发挥作用,算得上有勇有谋了。
一行三人朝山林中走去。
年轻人之间,只要气场相合,很快就会熟稔起来。
既然熟了,有些话就能敞开说了。
辛晨道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林大美女,我记得上次涵江市禁毒大队的何方队长带人来给吴索吞做过笔录,那么你们的卷宗里面应该会有吴索吞的证人证言,为什么这次你还要来找他出庭做证?”
林岚道:“现在不是强调以审判为中心吗?要求事实证据调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辩论在法庭,裁判结果形成于法庭。证人出庭做证已经是《刑诉法》的明文规定了。”
辛晨有些不服气道:“规定是规定,实践是实践。这证人在庭上,说什么,怎么说,变数太大,万一出庭证言发生改变,不是自找麻烦吗?”
林岚不以为然道:“你这样理解就狭隘了。在我看来,让证人出庭做证是最直观的法庭调查方式,可以避免法庭仅采信控方单方面提供的笔录。证人在法庭上接受控辩双方的交叉询问,就其证言的真实与否在法庭上展开辩论,然后由法院居中裁判,这样一来,证人证言经过了控、辩、审三方的当场检验,可信还是可疑都摊在明面上,更有利于去伪存真,让法官做出最符合客观事实的判断。”
辛晨还是不服气,争辩道:“那万一证人被收买了,或者临出庭的时候变卦了,在法庭上胡说八道,岂不是把好好的案子给毁了?”
林岚道:“在庭上会胡说八道,在庭下就不会胡说八道了?这在逻辑上不通嘛。我认为,与其担心证人出庭推翻之前的证词,还不如庭前把客观证据固定好。光凭人的上下嘴皮子去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这事儿本来就不靠谱。古人云,三人成虎,被谎言冤死的事例古往今来还少了?”
林岚说起来一套一套,辛晨听得一愣一愣。
林岚见他不再反驳,给刚才的这番争论下了一个注脚。
“为了避免虚假证言被采信,让证人出庭接受交叉询问,这既是法治的进步,也是避免冤假错案的有效途径。”
路小艾朝辛晨挤了挤眼:“帅哥,岚姐辩论起来是不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跟你说,她这就是公诉人的职业病,改不了啦。”
“这口才,可以想象出她在法庭上的风采。”说完,辛晨一脸神往。
路小艾光顾着说话,一不留神踩到一块湿泥,差点滑倒。幸好林岚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可她还是前仰后合一阵儿狼狈。
两人都被路小艾滑稽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辛晨很快就发现林岚没说大话。两个姑娘的脚力当真都不弱,说说笑笑的,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草木茂盛处。
路小艾害怕有蛇,拿着竹竿一个劲儿地拨弄草丛。
林岚看不过去了,扯住路小艾乱挥的手。
“我的大小姐,你瞎折腾啥?”
“赶蛇呀。”
林岚用竹竿敲击着地面,给路小艾做示范。
“你用竹竿朝空地敲打就可以啦,犯不上这么虚耗体力。”
“空地哪来的蛇?蛇不是藏在草丛里吗?”
“蛇没有外耳,它根本就听不到空气中传来的声音。”
“照这么说,蛇都是聋子?那我敲那儿,它也听不见啊。”
“它们不聋,可它们接受声波的方式略有不同。德国科学家做过一项研究,证明蛇是通过颚骨来感知地面传导的振动和声波,也就是骨传导听觉。竹竿是空心的,在地面敲击的时候,竿内会形成回音,传导至蛇的骨耳内,就会让它认为是很大的声音,会因害怕老远就避开。你这么乱挥一通,虽然通过触觉也会让它们受惊,但过近的惊吓会引发它们攻击,反倒危险。”
路小艾吐了吐舌头,道:“我这可真成了打草惊蛇了。”
辛晨觉得林岚的知识面真广,不由得刮目相看。敲击竹竿避蛇是当地的土法子,代代相传,却从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林岚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让人信服。
辛晨由衷地赞道:“美女检察官,你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要靠才华。佩服,佩服。”
谁知林岚一点儿也不领情,反驳道:“这话我可不爱听。兰陵王高长恭,你知道吗?根据史书记载,那可是战神级别的人物,可偏偏容貌极美,所以没办法,每次带兵出征都得戴上面目狰狞的面具,不然无法威慑敌军。”
辛晨乐了:“照你这么说,长得漂亮倒还吃亏了?”
林岚说:“那当然,以貌取人在心理学上是晕轮效应,也就是光环效应,一般人难以避免。你今天早上看我们模样年轻,不也心里打鼓吗?”
辛晨听到前面半截儿还津津有味,听到后面不由得汗颜,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只见不远处的几蓬绿草,间或开着明黄色的小花,味道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辛晨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摘了一大捧,又顺手在附近捋了几把长草,分成四股,自己留了一股,其他的递给路小艾。
“小艾助理,你帮我拿着,我来扎绑腿。”
路小艾不但没接,还连退两步,一面死死捂住鼻子,一面连连摆手。
“不要,不要,这么臭的草,你把它们摘来做什么?”
辛晨赶紧替草儿们叫屈:“什么臭草啊,这个叫‘蛇灭门’,又叫‘驱蛇草’,把它掺在其他的草里面扎成绑腿,蛇就不敢近身了。”
路小艾半信半疑,转头去看林岚。
林岚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辛晨看来对草编手艺非常拿手,他脚下赶着路,手里却不停,几乎不用看就能灵巧地编织。
林岚在一旁看得有趣,自己也拿了几根草尝试着编在一起,却怎么也捣鼓不好。
辛晨看她编到后来,手里握着一团乱糟糟的草疙瘩,笑了起来。
“万能的检察官看来也有不能的时候啊。”
林岚自嘲道:“没办法,天生的手比脚还要笨。”
辛晨见她神色坦然,毫不扭捏,心下更生出几分好感。
“我说检察官,你找给吴索吞孙女看诊的医生干吗?”
“他在笔录中提过,他孙女在今年12月份在家里被虫咬伤了。”
“这和案子有啥关系?”
“我见他描述的伤口特征,觉得很像某种昆虫留下的,时间距离毒贩葛永健找他买玉石的时间也近。我心里有个大大的疑团,要向这位看诊的医生求证。”
“什么疑团?和昆虫还扯上联系了?”辛晨的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来了。
林岚不语,笑得有些莫测。
辛晨猛然醒悟自己是在打听案情,在这一行最是犯忌,人家眼下没有点破,是给自己留了面子。于是他马上识趣地闭嘴,暗骂自己怎么好奇心一上来,啥都不顾了,当下不再追问,埋头专心编着绑腿。不多一会儿,半副绑腿就成型了,他又用草搓成绳子,递给林岚,让她绑在腿上。就这样,走走编编,四副绑腿陆续完工,各就各位。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法子起了作用,总之,三个人一路上顺顺利利,直至到了吴索吞家,一条蛇也没有碰上。
三人来到一处山涧边的民舍前,面积虽然不小,外观却有些破旧,门口的晒台上斜放着一个硕大的扁平筲箕,上面晒着许多褐色的细长的普洱茶。一旁的小背篓里面有几把野菜,叶片舒展、根茎饱满,一看就是刚刚采回来的。
辛晨冲屋里叫了声“来人了”,不一会儿就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林岚之前和吴索吞为着出庭做证的事儿通过好几次电话,所以,他一开口林岚就对上了号,吴索吞看到林岚却有些意外。
依着他的想法,的确不想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证,也不愿意当面指证曾经是他客户的葛永健,更怕搅和到什么麻烦里面。可是,两个花朵般的小姑娘居然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我怕是去不了,女娃儿的爸妈出去打工了,家里没人照看。”
门框上扒着一个瘦小的身体,两只羊角辫一前一后不对称地绑着,刘海儿细碎凌乱,小脸上亮晶晶的一对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帮外来的不速之客。
证人需要照看未成年人,且住地偏远,又是唯一在家的监护人,这事儿可难办了。林岚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这下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辛晨不一样,他以前在这片儿做过两年管段户籍警,对辖区内的家家户户基本情况那是门儿清。他清了清喉咙,对吴索吞说道:“吴索吞,女娃可以交给隔壁婶子家吗?你以前去瑞丽摆摊,她在隔壁个把月的都寄住过,出庭做证加上来回的时间,充其量花上个两三天,有啥子为难?”
辛晨一语戳破吴索吞的托词,让他有些尴尬,搓着一双大手,喃喃说道:“也不好总麻烦别人吧。”
林岚心下了然,忙道:“您放心,我们会拜托当地公安联系您这儿的村委会,做好对孩子的照看工作,这是公事儿,绝不让您自个儿为难。”
吴索吞见自己用来搪塞的理由都被挡了回来,干脆低下头,不发一言。
林岚拉过凳子,挨着吴索吞坐下,劝道:“老人家,您是我们案件中非常重要的一名证人,能不能开好明天的这个庭,让毒贩子伏法,您的出庭是重要的一环。”
吴索吞道:“公安以前不是给我做过笔录吗,为啥还要去庭上再说一遍?”
林岚耐心解释道:“您出庭,那效果完全不一样啊。这次开庭,社会上关注度很高,庭开得好,不仅能将葛永健这个大毒枭绳之以法,对旁听的人也是一种警示教育,对社会上的那些毒贩也将是一种震慑。这些年被毒品毁掉的家庭不在少数,清缴毒源、铲除毒瘤,光靠我们这些司法人员的力量远远不够,我们非常需要来自每个公民的支持。”
辛晨也在一旁帮腔:“吴索吞,人家两个小姑娘都有勇气和毒贩在庭上周旋,您作为长辈,就不能支持一下?”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的真诚,态度诚恳地劝他出庭指证被告人,为打击毒品犯罪出一份力,吴索吞有些汗颜了。
辛晨见吴索吞面露愧色,知道他心里面是松动了,赶紧在一旁敲边鼓:“吴索吞,人家两个小姑娘不远千里来请您出山,下了飞机后马不停蹄走了半晌山路,就冲着这份诚意,这个面子怕是要给吧。”
索吞有些坐不住了。
辛晨又说:“人家检察官又不是为了自个儿的私事,也是为了铲除毒贩,保一方平安嘛。”
小孙女扒着门框听了半天热闹,见自家爷爷还没答应,忍不住跑了过来,加入了“劝降大军”。
“爷爷,我们老师说,毒品贻害无穷,打击毒贩人人有责。爷爷,您就帮帮哥哥、姐姐们吧。”
吴索吞老脸一红,摸了摸孙女的头。
“我再不答应,倒显得还不如个娃娃咧。”
林岚一看他答应了,高兴得一把搂过小姑娘,猛地亲了一口,又握了握吴索吞的手。
“老人家,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您放心,来回的食宿和交通都由司法部门出,您去了也有专人接待,确保您的安全。”
辛晨在一旁提醒。
“林检察官,你不是还要去医生那儿吗?现在得赶紧动身,不然可赶不上飞机了。”
林岚一看手表,“哟”了一声,赶紧起身,临行时不忘交代。
“吴索吞,您的机票我来的时候已经预订了,下午两点从嘎洒起飞。勐海县公安局会派人送您去机场,到了涵江市也有人接您,明天有专人送您到法庭。我还有任务,所以航班比您的要晚,明天咱们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见。”
林岚告别吴索吞后,和辛晨赶往下一个地点。
同一天的涵江市,天空阴沉得就像一块灰色的幕布,让人心生郁闷。呼啸的北风裹着细小的雪粒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路面上的雪水结成薄薄的一层冰,行人走路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由于最近大家手上的案件量实在太大,周末全体都在加班。
处长办公室内,公诉处处长王建波和副处长赵云蕾正在听案情汇报。
检察官付朝阳叙说着案情,他的搭档李琼拣重要的记录下来。正说到关键处,主诉检察官汪海彬匆匆走了进来。
“王处,明天的示范庭可能要改期。”
王建波有些意外地看着汪海彬。
“怎么改?早就通知下去了,13个区检都派了代表来听,公安和司法局也派了代表,你现在说改就改啊?!”
汪海彬见王建波语气不悦,赶紧解释:“我也是刚刚接到二看(涵江市第二看守所,简称二看)的电话,说被告人朱鼎丰今天中午突发心梗,送到泰康医院抢救去了。”
原来是出了意外,王建波觉得自己刚才急躁了。他沉吟片刻,问赵云蕾:“处里还有谁的庭排期是明天?”
赵云蕾翻开工作记录本查了查。
“林岚有个毒品案件的庭,不过开庭时间是明天下午。”
王建波面露犹豫,自言自语道:“这林岚刚独立办案没多久,如果观摩庭换成她的庭,不知道能不能胜任?明天可是全市范围内的观摩示范庭,容不得差错。”
赵云蕾刚要说话,却被汪海彬抢了先:“前段时间,我旁听了林岚的庭审,辩护人不但风格凌厉而且提问刁巧,步步紧逼,她都四两拨千斤地一一化解了。通过那次庭审,我觉得林岚成长了。”
“哦?”
王建波饶有兴趣地侧过身体看着赵云蕾。
“小丫头进步这么快?你引进的人才的确不错嘛。”
他又转向汪海彬,问道:“你说的是个什么案子啊?”
赵云蕾在一旁笑着答道:“是一起16年前的伤害案。当时庭上有6名被告人,10名辩护人,刚开始法庭调查,6名被告人就全部当庭翻供。林岚倒是不急不躁,开得顺顺当当的。不过……”
王建波正听得高兴,见她话锋要转,忙问:“不过什么?”
赵云蕾答道:“我刚要和您汇报呢,林岚到勐海县出差了,说是要找一个关键证人明天出庭,今天晚上的飞机。把她明天下午的庭调到上午,估计时间上有些赶。”
王建波大手一挥。
“今晚能赶回来就行。开庭功夫在于平时积累,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年轻人嘛,就得多历练,什么都按部就班的,怎么成长?”
赵云蕾本来想着林岚手上案子挺复杂的,又是刚入员额,突然就给她压上这么重的担子,觉得有些冒险。可是王建波已经定了,赵云蕾也不好阻拦,只得点了点头。
王建波见赵云蕾没有异议,就吩咐汪海彬。
“老汪,你通知一下林岚,今晚回来后做好开庭准备。然后把名单和起诉书往宣传处重新报一下,再和法院那边联系一下,让他们通知辩护人和看守所,把下午的庭审挪到上午。”
汪海彬答应着出去了,出门后立刻掏出手机和林岚联系,可语音提示始终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咕哝了一声:“勐海那边信号这么差?”无奈地摇了摇头,找内勤取了林岚案件的起诉书,打电话给宣传处的同志上报新的名单去了。
付朝阳和李琼汇报完案件,李琼和赵云蕾一起离开了办公室,付朝阳却没跟上去,一个人独自留了下来。
王建波看见付朝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催促道:“磨叽什么呢?有话快说,我这儿一堆事儿呢。”
付朝阳只得开口:“王处,明天的庭我没那么乐观。”
“哦,你觉得林岚不能胜任?”
“我首先声明,这和个人能力绝对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担心。”
王建波见他又停住了,有些不耐烦:“赶紧地说,不行现在去换还来得及。”
付朝阳接着道:“汪主诉说的那个庭我也略知一二,依我看,那起案件和林岚明天要开庭的案件难度应该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林岚明天的庭是一起特大毒品案。之前的案子是伤害案件,您也知道,这种案件的证据状况通常都比毒品案件好,而且之前的那个庭,6个被告人都到案了,即便都翻供,也容易找到被告人辩解之间的矛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各个击破。但林岚办的这个毒品案件,被告人是大毒枭,一直就是零口供,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到案了,缺乏同案犯的印证,如果明天被告人在庭上完全不配合,效果不一定好。如果林岚第一次公开示范庭就受挫,我怕打击她的积极性。”
付朝阳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王建波的脸上逐渐凝重起来。他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王建波一看电话号码,是刑一庭庭长刘浩的办公座机,忙接了起来。
“刘庭长,你周末也在加班啊?”
刘浩没和王建波寒暄,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王处长,我们这边接到了你们明天示范庭的修改名单了,本来没什么,可是就在刚才,这起案件的承办法官告诉了我一个重要的信息。这案子增加了一个律师,是郭培生。咱们的法官准备通知你们这边的公诉人,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可是怎么都打不通她的电话,我想着赶紧知会你一声儿。”
王建波的声音拔高了两度:“怎么突然增加辩护人?还是这个难缠的郭培生?”
“我们也是刚刚收到被告人家属递交的委托,初步判断,他们之前是想先隐藏实力,当庭再给公诉人一个突然袭击。”
“要真是那样,我们就先取消明天的示范庭。”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气有些歉然:“老王,我之所以急急忙忙通知你,是因为还有个突发情况。”
“还有什么突发情况?”
“是这样,人大要对我们法院上半年的工作做一个考察,其中一项就是人大主任带队参加听庭评议,不知怎么的,把时间定在了明天。刚好明天就排了两个庭,一个被告人病了,只能取消,现在就只剩你们更换名单里的这个庭了。”
王建波这下也急眼了。
“好你个刘浩,给我来这手,你怎么不先知会一声,这人大旁听和业务口旁听能一样吗?两院的一把手也必然陪同,这规格一下就上去了。你怎么不替我们检察院考虑考虑,这明天要是庭审失控了怎么办?!”
刘浩的语气也有些急。
“老王,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有消息故意不告诉你?人大是来考察我们法院工作的,明天要是开砸了,我们比你们更难下台。我一接到消息就去通知他们暂缓报名单,可谁知道人大那边催得急,联络员已经把你们这边送来的名单报过去了。我听这个案子的承办法官说,郭培生提出要做无罪辩护,你还是赶紧联系公诉人,让她认真准备吧。”
“怎么准备?我的公诉人这会儿还在外面出差呢!”
对面的刘浩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那你为什么换上这个庭?”
王建波也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道:“行了,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来想办法吧。”然后把电话给挂断了。
付朝阳在旁边连听带猜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插嘴道:“被告人负隅顽抗,律师又是有刑辩第一毒舌之称的郭培生,到时候的场面可不好把控啊。”
王建波气得要冒烟了,指着他的鼻子就嚷嚷开了:“你小子现在嘴皮子倒是挺溜啊,早干吗去了?哦,非得等你汇报完了再说,你这磨磨叽叽的毛病,我迟早让你给气死。”
付朝阳耷拉着脑袋不作声。
王建波像赶苍蝇似的,连声催道:“你还杵在我这儿干吗,等着看我爆肝呢?还不赶紧的,让汪海彬把林岚给我弄回来准备。”
付朝阳嘴里答应着,脚下一溜烟地跑了。
林岚一行人找到给吴索吞孙女看诊的医生后,详细了解了当时咬伤的特征,并且复印了一些资料。
在返程的路上,林岚要求辛晨停车,说是要下车和路小艾办点事儿。
辛晨以为她们是要去林子里方便,也没在意。
路小艾下车后不解地问:“岚姐,咱们办啥事儿啊?”
林岚朝她神秘一笑。
“抓蚂蚁。”
路小艾糊涂了,问道:“抓蚂蚁干吗啊?”
“做标本呗。”
路小艾一头雾水,不知道林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她在树林里细细寻找。
树林里蚂蚁还真不少,不过林岚似乎都不满意,她换了几个地方,突然喊道:“有了。”然后她从包里掏出镊子,朝地上夹去。
路小艾定睛一看,只见林岚准备去夹的蚂蚁个头特别大,通体红褐色,外形有种凶猛的感觉。她刚想伸手抓一只仔细看看,被林岚轻呵了一声。
“别动,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凶悍着呢,带着毒刺,扎进肉里可疼了。”
路小艾吓得赶紧缩回手。
林岚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红蚂蚁夹起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气的玻璃瓶,把蚂蚁轻轻放了进去。抓了几只后,她才合上盖子,把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她做完这一切,嘴边噙着笑对路小艾说:“咱俩运气真好,赶在下雨前把事情都给办完了。”
路小艾纳闷了,问道:“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你没见它们排成几排,都在往高处急匆匆地赶路吗?它们这是感觉到空气湿度增大了,下面的蚁巢潮湿了,所以才往高处搬家,免得被雨水淹了。”
抓完蚂蚁,林岚和路小艾回到车里。辛晨虽然纳闷她们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却也不好意思去问。
车开了不多一会儿,天色暗沉了下来。
辛晨朝车外看了看,嘀咕道:“看来是一场暴雨,我赶紧送你们去机场。”
车开到机场的时候,暴雨已经倾盆而下。
辛晨帮她们把行李拎到干燥处,和她们握手道别:“两位美女,这次行程太紧,下次再来勐海,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品尝一下当地特色小吃。”
林岚大大方方地和他握了握手。
“辛警官,这次麻烦你了,下次有机会去涵江市,一定记得和我们联系哦。”
辛晨一拱手,调侃道:“岚女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告别了辛晨。林岚和路小艾拖着行李准备去换登机牌。刚走到一半,林岚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汪海彬急吼吼的声音:“我的小祖宗喂,你总算接电话了,我说你们俩跑哪儿钻草垛子去了,手机一个两个的都打不通。”
“汪叔,还真是钻草垛子去了,我跟您说……”
林岚还没开始讲述今天的经历就被汪海彬打断了。
“你现在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也甭提问,安安静静听我把话说完。第一,你开庭的时间提前到明天上午了;第二,明天的示范庭改成你的庭了;第三,明天人大主任要带队旁听,两院的一把手都陪同;第四,明天的辩护律师增加了,是郭培生和他的助手严谨,听明白了没?”
林岚被汪海彬抛下的四个爆炸性消息轰得头昏脑涨。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汪叔,您这是逗我玩儿的吧?”
“什么逗你玩儿,赶紧的,收拾铺盖卷儿给我赶回来,晚上加班把案子再捋一捋。”
林岚觉得汪海彬肯定是急糊涂了,连忙提醒他:“汪叔,勐海到涵江市的飞机,途中要在昆明中转,整个行程得7个小时,等我到机场都快晚上12点了。”
“那就加班,我现在也没辙了,你就辛苦一下吧。哦,对了,你的证人,公安那边会安排人去接,我现在就去落实这事儿,你就放心啊。”
汪海彬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岚站在当场,感觉一头黑线,直到路小艾用力推了她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小艾,赶紧的,去托运行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林岚站在航班信息屏前面,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妙境。
CZ6176航班晚点!
飞机起飞时间不详!
林岚转告了汪海彬这不幸的消息后,焦灼地在机场来回踱步,等着汪海彬那边汇报的结果。
路小艾也跟着着急,对林岚道:“岚姐,你别转了,转得我心慌。这飞机要是今晚都不能起飞,可怎么办?”
林岚正要开口,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屏幕上闪烁着的是王建波处长的号码。她刚一接起来,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淡定从容。
“林岚,你问了没有,你那边究竟几点能起飞?”
“现在说不好,这边雷雨一直没停,机场工作人员说,要做好明天早上才能到涵江市的心理准备。”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王建波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你的庭审预案准备好没有?”
“早准备好了,就在大统一办案系统里面。”
“那好,等确定了起飞时间,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和赵云蕾,我们的手机今晚都不关机。如果天亮才能赶到,你下机后就直接去法庭,制服我让人替你们带过去,就在法院换,你需要什么资料,列一份清单发给赵云蕾,我让她安排人打印好给你送到一号庭!”
通话结束后,林岚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稍稍平静,她轻轻地拍了拍脸颊,对旁边一脸担忧的路小艾说:“别愁了,愁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吧。反正现在也只能等着,我去租个充电宝,今晚全得靠手机上网了。你去法院熟悉的书记员那里打听一下郭培生以前都开过哪些庭,我在庭审公开网上搜索一下他之前的庭审,了解一下他的辩护风格。”
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号法庭,是重大案件专用法庭,四百多人的席位,此刻座无虚席。
旁听的人陆陆续续坐定了,外面的安检工作也渐渐闲了下来。守在安检通道的几名法警和工作人员瞅着空儿闲聊起来。
工作人员小张好奇地问:“王哥,这一号法庭坐满的时候真不多见,今天是个什么案子啊,这么大阵仗?”
法警小王乜斜着眼,啧啧了两声,语气夸张地说:“这你都不知道,真的假的?”
小张更好奇了,赌咒发誓地说:“真不骗你,我是临时被抽过来帮忙的,我真不知道。”
小王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开始爆料:“这可是咱们涵江市涉案数量最大的毒品案件了,足足180公斤***。”
小张倒吸了一口凉气:“180公斤,还是***,大毒枭啊!”
小王很满意小张惊讶的反应,得意道:“可不是,我在这儿做法警10年了,第一次听说这么大数量的***,这得害了多少人啊!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可惜只抓到了一个,其余的都跑了。听说抓他的时候,车上还有枪!”
小张兴奋不已,说:“哇,这么火爆!等会儿我要想办法进去听听。”
小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击道:“谁不想听,可里面早就满了。待会儿我轮值,倒是可以听上一段。”
听他们聊得热闹,法警老李也忍不住加入了进来。
“这么大的案子,我都第一次遇到,别说你们了,谁不想亲眼看看啊。今天好多政法口的都来旁听,人大的也来听庭评议。”
小张恍然大悟:“我说呢,怪不得旁听席上那么多穿制服的,连咱们的院长都来了。”
老李说道:“今天的公诉人林检察官,是个年轻的女娃娃,她的庭我听过几次,挺利索。不过,像这种大毒枭,那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成天干的是掉脑袋的营生,扎手得很,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今天能不能控好庭。”
小王连忙附和道:“老李,您还别说,我一开始听说她是这个案子的公诉人,也替她悬着心呢。这种示范庭,要是开砸了,那可就……”
说到这里,小王似乎也有些不忍,摇头感叹道:“不容易啊。”
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只见又有两队穿着检察官和公安民警制服的人从两个方向朝安检口走来。
小王打听了一下,走在最前面的检察官是涵江市人民检察院公诉处的副处长赵云蕾,只见她面色白皙,走路风风火火,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看上去干练得很。公安那边带队的是涵江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局长涂敏,腰身挺拔,眼神格外犀利。
这两位碰了面,赵云蕾主动伸出手来和涂敏握了握,涂敏用目光扫了一下赵云蕾旁边的汪海彬、付朝阳、李琼,热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赵处长,您亲自带组员们来给林检察官助威了啊。”
“涂局,瞧您说的,我自个儿的人,我还能不捧场?别的忙帮不上也就罢了,这精神支持,那是必不可少的。倒是您,最近手头那么多大案,还能亲自带队来,着实不容易啊。”
“诶,您可别说,最近是真忙,不过再忙也不能耽误学习不是。我把这帮小年轻们带来好好瞧瞧,公诉人在庭上是怎么和被告人、律师斗智斗勇的,以后他们就知道收集证据该朝哪使劲了。”
“涂局,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咱们公诉人不怕被告人、律师在庭上发难,就怕案件调取的证据不到位。您这可是带了个好头,我替大伙儿谢谢您。”
说完,赵云蕾俏皮地朝涂敏拱了拱手。大伙儿都笑了。
因为郑明德和人大主任刘毓清还没有到,赵云蕾和涂敏就留在门口等候。涂敏问道:“林丫头已经进去了吗?”
赵云蕾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涂敏问道:“怎么了?”
赵云蕾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赵云蕾小声道:“这个示范庭是临时换给林岚的,昨天她去勐海出差,飞机晚点了,早上才赶回来。”
涂敏愕然道:“那不是完全没时间准备?”
赵云蕾道:“预案倒是早做好了,可是这车马劳顿的,再加上被告人还突然加上了郭培生做律师,说要做无罪辩护,今天是场硬仗啊。”
涂敏担忧道:“今天可是有人大主任来旁听,就这种情况你们也敢说开就开?这一家伙要是砸了,该留下多坏的印象啊,林岚这丫头怎么这么倒霉!”
赵云蕾正要说明个中缘由,忽见入口处的安全杆扬起,两辆公务车开了进来,其中一辆正是郑明德的,两个人赶忙上前去迎接领导。
法院院长陈雄和刑一庭庭长刘浩安排刘毓清和十几位参加人大听庭评议的人员坐在第二排,郑明德检察长也陪在一边。待他们坐定后,王建波、赵云蕾等检察机关的旁听人员,在第三排依次挨着坐下。
李琼担忧地问旁边的汪海彬:“汪叔,你说,今天的庭林岚能Hold得住吗?”
汪海彬答道:“折腾了一宿没睡,早上才下飞机,能赶得上就很不错了,其他的,别再苛求了。”
李琼朝赵云蕾看去,只见她也是一脸凝重。
中法的书记员李慧走入法庭,开始宣读法庭纪律,全场安静了下来。
宣读完法庭纪律,李慧字正腔圆地通知:“请公诉人、辩护人入庭。”
公诉人和辩护人各从法庭两侧的门走了进来,大家的目光多数集中在审判席左边的通道上。
只见一名年轻的女检察官步伐稳健地向公诉席走去。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细,面目姣好却略带憔悴,一双眼睛格外灵动,可惜眼窝泛青,光彩黯淡了不少,一看就是昨晚熬了夜的。她身后紧跟着一名女书记员,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模样甜美。从长相来看,似乎和人们心目中威严的公诉人形象有些差距。
另一侧入庭的,是律师郭培生与他的助手严谨。
两个人都是精明强干的样子,人手一台最新款的MacBookAi
,西装口袋里露出的Mo
tBla
c白漆镀玫瑰金墨水笔格外醒目。
郭培生一身高定西服,裁剪熨帖,真丝领带配色恰到好处,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一副精英派头。他的收费在整个律师圈里面是出了名的贵,旁听席中有些懂行的人不由得揣测,这个被告人想必是砸了大价钱来“保头”。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
“哟,怎么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镇得住这大毒枭和大律师的加强版组合吗?”
“我看够呛,这个律师看上去贼精贼精的。”
接二连三的意外本来就让赵云蕾等人对今天的庭审不太乐观,这会儿听到旁听席传来的这些质疑,大家心中隐隐觉得,今天这场庭审很有可能是一场血雨腥风的苦战。联想到不久前在网络上被疯狂传播的公诉人在庭上被律师“吊打”的视频,公诉处来参加旁听的几个人不由得替林岚捏了一把汗。
书记员李慧接着宣布。
“请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入庭……全体起立。”
在书记员宣布全体坐下后,审判长席位上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法官将老花镜往上推了推,“砰”的一声敲响法槌。
“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现在开庭。下面,本庭将公开审理由涵江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葛永健涉嫌走私、贩卖毒品一案。”
一个剃着平头的壮硕汉子被法警押解着从侧面通道走进法庭,他歪着头,仰着下巴,脸上挂着挑衅的笑容。
庭审开始,程序照例走得中规中矩。
审判长按照法庭审理的流程,宣布了合议庭组成人员及出庭人员名单,核对了被告人的基本情况,告知了被告人的权利义务。
审判长王永洲宣布法庭调查开始后,林岚就拿起起诉书进行宣读。她的音量不大,语速适中,吐字非常清晰。在场的听众感觉每一个字都通过麦克风稳稳当当地传到耳内,声音清脆且不失庄重,无形中让人对她增添了几分信任。念完最后一个字,林岚合上起诉书,目光转向审判席。
“审判长,起诉书宣读完毕。”
审判长王永洲向林岚目光示意,然后身体朝被告人的方向略略前倾,问道:“被告人葛永健,起诉书指控你为了牟利,走私、贩卖毒品共计180公斤,你对上述指控的事实是否存在异议?”
被告人葛永健用不屑的目光朝公诉席上扫了一眼,语气不满地辩解道:“公诉人刚才宣读的起诉书,纯属子虚乌有,所有的指控都是一派胡言!”
被告话音一落,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被告在法庭上翻供是常有的事情,可是语气这么强硬,态度这么恶劣的却不多。庭审刚刚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儿,可以想象,在接下来的庭审中,如果公诉人掌控不了庭审的主动权,场面就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审判长王永洲当了一辈子的法官,控庭的水平早已炉火纯青,他看了一眼葛永健,神情不怒自威。
“被告人,注意你在法庭上的措辞,你对起诉书的指控有哪些异议,做客观表述就行。”
葛永健知道最后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眼前这个审判长,倒也不敢太过分,他收敛了几分嚣张,辩解道:“我就说三点。第一,我是正经的翡翠商人,有自己的公司,也有的是钱,犯不上干这掉脑袋的事儿。第二,那些毒品我也不知道是谁放到我仓库里面的。我仓库里都是翡翠原石,怎么就变成了毒品?第三,公安那帮人是因为抓不到真正的毒贩,为了破案率,才把我这个合法商人硬拉过来顶缸,检察官也不分青红皂白,胡乱起诉,我冤枉啊!”
葛永健既然当庭喊冤了,那么无论他辩解的内容有理也好,荒谬也罢,检法两家的书记员都必须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路小艾见他往林岚身上泼脏水,气得够呛,只能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键盘上,敲得又重又快。
王永洲在中法干了快30年了,凭他的经验,这个葛永健涉及的毒品数量太大,含量也高,如果最后起诉书指控的事实和罪名成立,无论他今天是否当庭认罪,认罪态度好或不好,最后都免不了个死刑收场。当认罪也难逃一死的时候,被告人往往会选择抵死不认。
葛永健之所以舍得花费巨资聘请郭培生,无非就是看中他刑辩经验丰富,希望他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只要让案件产生疑点,就能够疑罪从轻甚至从无,只要能够动摇法官的内心确信,就有一线生机。郭培生既然敢高调地对外宣称要做无罪辩护,自是有备而来。王永洲对林岚的实力相当了解,知道她也是遇强则强,从不怯场。所以,今天的庭审,势必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
林岚准备出庭预案的时候,就预料到葛永健今天会将他“零口供”的战略进行到底,辩护方也会以无罪辩护为切入点。虽然对方临时委托郭培生是她无法预见的,不过整体的答辩思路和防守策略却毫无区别。
林岚分析了郭培生以往的庭审风格和辩护套路,发现他偏好将每一项证据都驳得体无完肤,是一个庭审风格激进的辩护人。今天庭审一开场,葛永健就高调喊冤,显然也是他们商量好的策略。为了弱化被告强势对抗调查的负面效果,他们刻意营造出确有冤情的氛围,既能激发出不明真相群众的怀疑和同情,同时又可以干扰法官的内心确信。
对于这种来者不善的开局,林岚预设的方案是,避其锋芒,迂回反击,连消带打,出其不意。毕竟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把他来势汹汹的那股子劲儿先卸下一半,再见招拆招,巧妙回击,比一开始就硬碰硬地交锋更有技术含量。
王永洲听完了葛永健的辩解,转头看向林岚,见她一脸的平静,料想她必是早有准备。他依照程序继续推进庭审,按照法律规定,第一轮的讯问由公诉人发起。
林岚的第一个问题不显山不露水。
“被告葛永健,你说你是翡翠商人,那么你做翡翠行业多久了?”
葛永健不慌不忙地答道:“七八年了。”
林岚的第二个问题依旧问得四平八稳。
“你是做翡翠成品生意,还是原石生意?”
“当然是原石,你刚刚没听到吗?我说这次进的翡翠矿料被调包了!”
林岚没有计较他言语中的挑衅,继续讯问。
“公司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儿?”
“叫奇玉春秋,总公司在缅甸,涵江市有分公司。”
“每次进货是你去,还是员工去?”
“我自己去。”
“有员工一起去吗?”
葛永健有些不耐烦了,他反问道:“这些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林岚加重了语气。
“当然有关系,被告葛永健,公诉人提醒你,现在是法庭调查,你有如实回答的义务。”
葛永健皱着眉,勉强答道:“我自己一个人去!”
“你公司的货款进出绑定的是哪张银行卡?”
葛永健用挑衅的语气说道:“什么银行的卡都有,哪张方便我就用哪张,有问题吗?”
林岚就像没听到一样,接着追问:“你有几家公司?”
“就这一家。”
“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
“那么,你的公司每年的利润是多少?”
这几个问题问下来,连郭培生也坐不住了,他觉得对面的这个公诉人问话半天进入不了主题,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他决定给她来一个下马威,掌握庭审的主动权,于是打断了林岚的问话。
“反对,审判长,公诉人一直在问我的当事人一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郭培生这么快就沉不住气,正中林岚的下怀。她眉峰微微一挑,针锋相对地反驳:“据调查,葛永健银行卡的流水累计高达7000多万元,他的公司账目上却没有对应的明细。要弄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钱,奇玉春秋的规模和利润怎会与本案无关?”
汪海彬看到这里,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赞道:“林岚真不错,仓促上了战场,却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
赵云蕾说:“郭培生现在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以为公诉人是在扯闲篇,贸然动用了反对权,主动入瓮。不但被当场反击,还凸显了葛永健个人资金的异常。这可真是想挫人的反被挫了,猎鹰的反被鹰啄了眼。”
涂敏朝赵云蕾竖起大拇指,赞道:“一箭双雕、声东击西,这一轮,赢得漂亮!”
台上的王永洲发话了:“辩护人的反对无效,公诉人可以就葛永健资金的真实来源和去向继续发问。”
郭培生吃了亏,有些恼怒。林岚根本就不去看他,继续问道:“葛永健,你的账户上年度流水达到7000多万元,这些流水是什么用途?”
葛永健搞明白了林岚问话的目的,警惕了起来,他打定主意,要谨慎应对。
“是买卖玉石用的。”
林岚可没打算让他这么快就蒙混过关,追问道:“卖家是谁?买家是谁?总有个出处吧。”
“不记得了。”
“既然是做玉石生意,你为什么选择龙骨山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仓库?还日夜雇人守着仓库?”
“真正发财的玉石商人,不是看你的货卖得快不快,而是看你的资金够不够雄厚,把值钱的原石囤积下来,才是真正的发财之道。我选龙骨山就是看中那里场地够大,仓储成本又低,雇人守着是因为怕人偷了我值钱的原石。”
“囤积原石?还是值钱的原石?我看未必吧!”
林岚眼神犀利地扫向葛永健,她举起一张现场搜查的照片朝葛永健扬了扬。
“既然仓库是用来放值钱的翡翠原石,为什么周围连个监控都没有?”
“我觉得没有必要,那里挺安全。”
“警方在搜查龙骨山仓库时,发现放在外层包装箱里的都是一些价值不高的原石,装着***的包装箱全堆放在仓库最里层。你不安监控,究竟是因为那里安全,还是怕留下证据?”
葛永健一时有些语塞。
郭培生看见情况不对,马上发动助攻。
“反对!审判长,公诉人试图用毫无根据的推断来误导我的当事人。我很好奇,公诉人凭什么断定这些原石价值不高?玉石行业有句话叫作‘神仙难断寸玉’,说的就是原石的价值难以估量。如果原石的价值真那么容易识别,像和氏璧这样的美玉,又何至于历经三朝君王才得以面世?卞和还为此被扣了个欺君的罪名,砍去双脚。所以,我想请问公诉人,这神仙都看不准的事儿,你又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郭培生的辩护风格,一向兼具夸张与犀利,说话又喜欢引经据典,属于自带戏剧效果的那种style,很容易煽动听众的情绪,产生共鸣。果然,法庭下面一阵骚动,不少人频频点头,认为他的论证很有道理。
法庭上控辩激烈,弥漫着硝烟气息,主任刘毓清和****们听得津津有味。
刘毓清瞄了郑明德一眼说:“郑检察长,这个律师反应真快,连古人和神仙都给搬出来了,公诉人可是遇到对手了。”
郑明德嘴里说着:“不急不急,咱们的公诉人也不弱。”可是他看着林岚那张年轻的脸,心里也有些吃不准接下来的走向。
庭上的王永洲此刻有些踌躇,虽然他觉得郭培生有些咄咄逼人,可是辩护人当庭运用反对权是他们的权利,只要不违背了反对权的使用原则,就没有理由驳回,否则,就会有损法官居中裁判,不偏不倚的形象。他斟酌了一下,问道:“公诉人,请你向法庭说明一下,对于这些原石的价值认定,是否有依据?”
郭培生方才的那番话,明显包含着对公诉人的讽刺和挖苦,不少人这会儿眼巴巴地盼着林岚赶紧怼他几句。只见林岚语气不带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有,不但有人证,还有物证、书证。”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引起旁听席上一阵窃窃私语。
李琼这下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法庭纪律,转过头悄悄地问汪海彬:“汪叔,如果真有这么多证据,郭培生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呢?现在可不比以前,《刑诉法》修改之后,按规定,所有的证据都必须跟着起诉书一并移交法庭,律师看到的证据和公诉人看到的证据是一致的,可没有厚此薄彼之说啊!”
汪海彬低声说:“公诉人在法庭上信口开河是大忌,林岚不会这样,她既然说有,那就肯定是有。别着急,慢慢看,肯定留有后手。”
严谨也感到意外,忙压低声音问道:“郭律师,卷宗我们都仔细看过了,这一块哪有公诉人说的那么多证据?”
郭培生神色凌厉,冷冷地说:“虚张声势罢了,我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什么来!”
精明的猎手,善于抓住每一次出击的时机。
对方既然露出了破绽,郭培生自然不会放过。他立即在庭上发难:“审判长,既然公诉人说有这么多证据,那么我申请法庭现在就启动举证程序。我倒想洗耳恭听,是哪些证据能够证明这些原石的价值!”
郭培生此举的确过于嚣张,有些仗着名气大不讲规矩的意思。堂堂的审判长还坐在这儿,法律也明文规定了,庭审是在审判长的主持下进行的。他此刻自作主张地要求启动举证程序,明显过线了。王永洲皱了皱眉,不悦道:“辩护人,现在是法庭讯问阶段,至于举证,在后续的举证环节自然会启动,希望你遵守庭审纪律。现在是公诉人在讯问被告人,辩方如果要发言,需要先征得法庭的许可,不要随意打断。”
既然被审判长警告了,郭培生也没有嚣张到当庭和审判长起冲突的程度。毕竟,那样做对自己和当事人没半分好处,于是他举手发言:“审判长,我没有任何不尊重法庭的意思。我现在申请对原石价格的问题补充发表一点意见,请审判长允许。”
王永洲见他收敛了一些,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法庭准许。不过本席提醒你,现在不是辩论环节,你简要说明观点即可,不要发表具有人身攻击性的言论。”
郭培生道:“审判长,讯问和举证同属于法庭调查环节,即便现在不启动举证程序,为了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我认为公诉人也很有必要说明一下,她是根据什么判断出这些原石不值钱的,这关系到法庭判定被告人今天当庭的供述是否属实。”
王永洲觉得他既然退而求其次,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不好再驳回一次,只能转而向林岚求证:“公诉人,请简要说明一下你判断的依据,至于证据的展示,可以在举证环节再进行。”
林岚从容地对答:“仓库里面的玉石发货单显示,这批原石的进货价格并不是很高,原石批发商的证言也提到这批原石的确不是什么高级的货色。”林岚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郭培生以为她已经说完了,马上不依不饶地开始反攻,不过这次他倒是学了乖,没忘了举手再发言:“我想提醒公诉人,你难道没听说过‘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玉石行业有‘捡漏’一说,这是特殊行业,靠的是三分眼力,七分运气,进价可不等于将来的卖价。”
林岚心想,我正在这等着你呢,就怕你不接。
“辩护人刚才也提到了‘三分眼力’,那说明你也承认‘眼力’在玉石行业中仍占有一席之地的。玉石交易中虽有‘赌石’一说,可是再大胆的赌徒,也要看了自己的底牌才会加注;而这一行的底牌就是‘开窗’,将玉石的表皮切开,露出部分玉质,从露出的水头、颜色判断玉石的价值。”
还没等林岚说完,葛永健坐不住了,他嚷嚷道:“你少装内行,也有不开窗的。”
王永洲重重敲击了下法槌,喝止葛永健:“被告人,未经法庭允许,不得发言!”葛永健无奈地闭上嘴。
林岚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的确,玉石行业也有不‘开窗’就‘盲赌’的交易方式。”葛永健面上得意的神色还没有挂稳,只听林岚又说道,“不过,‘盲赌’都是用于收藏个别品相好的原石,没人会傻到‘盲赌’一仓库的低端原石。试问一下,被告人作为一个从事玉石行业七八年的玉石商人,怎么可能连这点基本的商业判断都没有?”
说到这里,林岚眼底含笑,用奚落的口吻做了这段反击的脚注:“难道说他比辩护人口中的神仙还厉害,看准了这些原石会涨?”
一阵奚落的笑声响遍法庭。郭培生紧紧握住手中的笔,任凭笔头的金属边缘深深压进自己的拇指。
刘毓清面露微笑地对郑明德说:“郑检察长,你们的这位公诉人果然不弱啊,年纪轻轻,面对强敌镇定自若、针锋相对,毫不逊色啊!”
郑明德也觉得面上有光,他客气了几句,回头用肯定的眼神朝王建波传递了赞许。李琼在一旁察言观色,高兴地对汪海彬说:“汪叔,看到没,领导的意思,目前为止很满意。”
赵云蕾制止道:“先别太乐观,郭培生这是轻敌了。如果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资深的公诉人,他的表现就不会这么急躁,起码会等对手将手中的牌亮完,然后再给予致命一击。他这是轻敌,又急于将林岚一招击倒,这才不慎落入了林岚精心设计的圈套,被迎头痛击。”
庭上的郭培生此刻也在懊悔。平时他会好好地琢磨一下对方的话里面究竟有几层意思,是否还会留下伏笔。可是,今天坐在对面的检察官太年轻了,刚刚又在庭上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胜利的召唤极大地刺激了他的肾上腺激素的分泌,让他头脑发热,马失前蹄。
林岚这一番反击大快人心。要不是碍于法庭纪律,李琼刚才险些当场鼓掌叫好。郭培生吃了个瘪,举手示意,还想再辩。王永洲却不想这么早就开始法庭辩论,影响庭审节奏,于是出言制止:“公诉人对于玉石价值的问题已经做了说明,法庭也已经记录在案。下面,由公诉人继续讯问被告人。”
紧接着,林岚抛出早已准备好的问题继续盘问葛永健。郭培生几次主动出击都没讨到好,葛永健也收敛了嚣张的气焰,开始谨慎应对。
“你车上搜查出来的枪是不是你的?”
“不是。”
“你的员工证明,这枪是你买的,你怎么解释?”
“缅甸治安不好,我是买过枪防身,却不是这把,我离开缅甸的时候就把枪扔了。”
“侦查人员在你车上搜出了枪,你怎么解释?”
“车是我的,车上的枪就不是我的了,至于是谁放上去的,那得你们去调查啊,总不能让我白白给人陷害吧。”
葛永健现在摆明了是在耍无赖,林岚却不愿和他做无谓的纠缠,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仓库里面那些还没有拆封的原石是什么时候运回来的?”
葛永健愣了一下,顿了顿才答道:“我被抓前的一个礼拜。”
“谁把原石放进仓库的?”
“我和手底下的员工。”
“那些装着***的箱子是什么时候放在你仓库里面的?”
“不知道,以前从来没见过。”
“你被抓前一周还去了仓库放原石,凭空多了这些箱子,你居然说没见过?”
“确实没见过。”
林岚停止了讯问,她盯着葛永健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撒谎。这批***和原石是你之前一起从缅甸运回来的。”
葛永健神色有些不自然,却强自镇定,故作愤怒地辩解道:“根本没有的事,你有证据吗?你这是在污蔑我!”
“当然有证据,稍后的举证环节公诉人会一一出示。审判长,公诉人讯问完毕。”
这就好比冷不丁地宣布“我有个‘王炸’”,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给勾起来了,却又没抛出去,在节骨眼上戛然而止,让人弄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不爽的是郭培生,他正要和葛永健一起质问林岚,可是对方已经宣布讯问完毕,又把球踢到了后面的举证环节,郭培生就失去了当场反驳的机会。
这一环一环的布局,丝丝入扣,当取舍时取舍,该腾挪时腾挪,颇有章法,不容小觑。郭培生现在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对面坐的根本不是什么没经验的菜鸟,而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在审判长宣布由辩护人发问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要想扳回局面,接下来辩护人的发问主场,容不得一丝失利。
“葛永健,你做交易一般是用银行转账还是现金交易?”
“都有。不过,很多玉商喜欢现金交易。”
“你有没有用现金购进玉石,卖出后再转账收款的情形?”
“经常这样。”
“你的玉石交易有没有过千万的?”
“有,而且不少。单件玉镯过千万的都有,更别说那些打包出售的好料。”
“你去仓库一般是否会清点货物?”
“清点是仓库保管的事儿,我不管,我只让他们把货放进去。”
“你的车钥匙平时放在哪里?”
“我平时就放在公司的办公桌上,有时放在家里。”
“你放得这么随意,那不是其他人也有可能拿走车钥匙?”
葛永健心里一动,忙应道:“是啊,公司的员工,来谈生意的客户,快递员都可以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走车钥匙。”
“你有没有离开办公室,不带走车钥匙的时候?”
“经常。而且我还有把备用钥匙放在抽屉里,抽屉没有上锁。”
“你的仓库谁能进去?”
“管钥匙的老孙,送货的,搬运工都能进去。”
“谁知道抽屉里有备用钥匙?”
“公司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们跑业务有时候用车,就在我抽屉里面拿,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可以了。”
郭培生对于葛永健的回答相当满意:“审判长,我问完了。而且我相信通过刚才的发问,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判断:第一,除了葛永健,不排除有其他人拿过他的车钥匙,把枪放到车上。第二,葛永健虽然过问了发货和仓储的工作,却不负责具体的清点、入库事宜,对于仓库里的***是何时放进去的,不知情是很正常的。”
葛永健在讯问结束的时候抛出这段话,算是对林岚刚才论据的反击。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钥匙谁都能够拿到,枪不见得是葛永健的,甚至在他刚才的问话里面,有着很明显的引导性发问方式,这很明显是违规的。令人纳闷的是,林岚一次也没有提出反对,任由他一顺儿问了下来。
王永洲见林岚无意反驳,虽然不明就里,却也乐得推进庭审程序,于是,当即宣布法庭进入举证环节。
林岚在举证前,进行了一个简要的归纳:“围绕刚才的讯问和争议的焦点,我首先出具一组证明这批原石价值的证据,包括发货单、银行流水、翡翠原石、毛料的照片以及证人证言,证明这一批原石和毛料只是普通的矿石。”在宣读和出示完这些清单项下的证据后,林岚向合议庭提出申请,“我们根据搜查出来的发货单,找到了当时在缅甸内比都和葛永健交易的玉石原料批发商吴索吞。下面,公诉人申请证人吴索吞出庭做证。”
涂敏对旁边的赵云蕾说:“缅甸商人都给弄过来了?为了这案子,你们还真够下本钱的。”
赵云蕾笑了笑,说:“可不是,林岚可没少折腾你们市局禁毒处的那位何大队长,弄得他前阵儿见着我就抱怨,说为了这案子,腿跑断了,白头发也见长。”
吴索吞被带到了证人席。因为是控方证人,所以第一轮发问的是林岚。
林岚让路小艾将示证系统上的发票图片放大后,问道:“吴索吞,大屏幕上的这些发货单是你开出去的吗?”
吴索吞仔细辨别了一下,答道:“是我开出去的,我向警方提供了发货单的底联。”
路小艾将鼠标轻点,图片切换为仓库的外貌和内部分布,打开的包装箱里面散落着各式原石。林岚问道:“你看看这些原石和毛料,是否有印象?”
“里面有一部分是我卖出去的,还有一部分是隔壁摊位上的玛丹卖出去的。”
“这些石头是谁买走的?”
吴索吞指了指被告席上的葛永健。
“就是这位葛先生,他以前也光顾过我的生意,算是老顾客了。”
“他买的这些原石价值怎么样?”
“都是些便宜货,比起质量,他似乎更在乎重量和体积,尤其喜欢一些不值钱的大料。”
“你们怎么判断这些原石都是便宜货?”
“我们缅甸人天天和翡翠原石打交道,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但凡有赚头的石头,我们都会朝石头最好的部位开一刀,露出里面的瓤,这个就是卖点。那些一般的石头我们就不会开,批发给那些做‘赌石’的商人,他们拿回去卖给那些外行人‘盲赌’。”
“这些原石收藏起来,增值的可能性大不大?”
“几乎没有,好的早就被筛选出去了,这些基本上就是甩货一级的,有经验的玉石商人都不可能留着这些来增值。”
“在你看来,葛永健算有经验吗?”
“算,他很懂行,每次还价都狠,也说得出这些货的毛病在哪儿。”
“你卖给他的毛料用什么装的?”
“麻袋。”
“有没有用过箱子?”
“没有。”
林岚嘱咐路小艾把图片切换到仓库里放原石的箱子。
“这些箱子是你的吗?”
“不是,我给的是麻袋,不是箱子,这些可能是为了方便运输,后来放进去的。”
“葛永健找你进货的那段时间,你的孙女是不是被虫咬伤了?”
“是的,咬得挺严重,我还带她看了医生。”
林岚最后一个问题很奇怪,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问了这么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
轮到郭培生发问了,他两道目光锁定吴索吞,极有攻击性,语气也十分严厉。
“证人,你做玉石生意多久了?”
“三十年了,我和家人每年一半时间在勐海,一半时间待在缅甸做生意。”
“你做这一行,有没有在玉石的价值上看走过眼?”
“当然有,这个太正常了。”
“2008年的时候,缅甸公盘展出了8000份标石,有7000多人参加竞拍,有一块原石仅仅标价1000欧元,因为品相不怎么样,7000多人只有一个人出价,最后花落他家。可是就是这块谁也看不上的石头,最后居然开出了‘墨翠王’,价值顿时翻了几十倍。吴索吞,你既然是老玉商,这个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过,可是……”
郭培生没让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插嘴道:“既然听说过,你就应该知道翡翠赌石,运气的成分太大。葛永健买走的石头,你能确定没有捡漏的可能吗?”
吴索吞觉得郭培生咄咄逼人,有些气愤,可这事儿他的确也不能打包票,只能憋着火答道:“我确定不了。”
郭培生步步紧逼,不给吴索吞思考的机会,继续追问:“既然确定不了,那你之前说这些石头不值钱,根本就是你在胡乱猜测。”
吴索吞有些急了,分辩道:“我没乱猜。”
“那你凭的是什么?”
“就凭我这么多年做玉石生意的经验。”
“那些错过‘墨翠王’的玉商哪一个没有经验,他们不是一样看不准,你的经验难道就比他们高明?”
吴索吞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
郭培生见好就收,当场宣布:“审判长,我的发问暂时到此。我想对法庭强调的是,经验这个东西,只能作为玉石交易市场上的辅助依据,而非定论。玉石的价值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是否有收藏价值在于我的当事人内心判断,与他人的价值估量无关。”
林岚一看吴索吞被郭培生硬生生地带到沟里去了,现在郭培生还想左右整个合议庭的思路,觉得很有必要扭转一下局面。于是她申请向证人吴索吞补充发问。
“吴索吞,缅甸公盘参加竞标的毛料是明料,还是赌石?”
吴索吞刚才被郭培生绕晕了,这会儿林岚一点拨,他顿时明白过来了。
“基本上都是明料或者半明料,或者就是没有皮壳的上等原石,才会参与竞标。”
“刚才辩护人所说的那块‘墨翠王’呢?”
“也是开了窗的半明料。”
“这个有什么证明吗?”
“这个玉石行业的很多人都知道,网上也有资料可以查的。”
“买赌石的人也不少,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葛永健不是买了收藏的?”
“买带皮壳赌石的商人是不少,可哪一个不是拿着电筒反复照,拿着石头挨个挑?只有葛永健每次只管压价,然后吩咐我们拣大的装袋,付款就提货。所以我才肯定他不是买回去收藏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些石头有没有价值。”
郭培生没有想到林岚对于玉石行业的交易规则毫不外行,这么快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架构推翻了。
他不甘心,又问吴索吞:“图片上的石头这么多,你怎么肯定是你和玛丹卖给葛永健的?”
“公诉人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对她解释过。我和玛丹在相邻的两个摊位做生意,为了防止顾客调换原石,也为了区分我们两家的货,我们两家的原石都用记号笔做了标记。就是一个圆圈加一个箭头,为了防止弄混,我们家的箭头朝左,她家的朝右。”
路小艾很有默契地把图片放大了,石头上的标记赫然跃入众人的眼帘。
郭培生眼闪过一丝挫败。
汪海彬在台下笑了,他对赵云蕾说:“赵处,郭培生还是太小看林岚了,从吴索吞的证言来看,林岚早就知道他是如何辨认出这些原石的。所以,刚才在交叉询问环节,她是故意不去问那个问题的。”
赵云蕾道:“林岚昨晚在候机室把郭培生的庭审风格认真进行了研究,所以才能做到今天这样算无遗策,为郭培生量身定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坑,让他好不容易爬出来一个,又跌进去一个。”
汪海彬欣慰地说:“遇到变故而不慌乱,还能摒弃杂念,迅速进入备战状态,这才是优秀公诉人应有的心理素质。”
证人退庭后,林岚继续举证。
林岚当庭播放了现场勘查的视频。龙骨山的仓库位置隐蔽,仓库内的东北角放着几排规格一致的木箱。技术人员对现场进行拍照固定后,警察戴着手套,把前排的木箱撬开,只见木箱里套着麻袋,麻袋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原石。警察将这些木箱逐一撬开,还拿出一些原石放在地上。撬到后排角落的一个箱子时,里面没有麻袋了,而是放着用泡沫纸包裹得鼓鼓囊囊的东西。泡沫纸打开后,里面是用黄色不干胶缠着的塑料袋,拆开塑料袋,里面是牛皮纸,再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一部分警察将粉末现场进行称量。
林岚让路小艾停止播放,切换到一组木箱的照片,说道:“从图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装原石的木箱,在警察撬开之前,边缘都是完整的,没有撬动的痕迹。”林岚将鼠标点击到搜查之前,那个装着***的箱子的图片,她将图片放大,箱子的边缘有很明显的撬痕,箱子底部的附近,有细小的木屑,如果不是刻意放大,很容易被忽略。
她补充说道:“这些痕迹说明,装着***的箱子在警察来之前是被打开过的,打开的地点就在仓库里面。”从以上证据来看,门禁这么严,仓库进货后会验货,怎么可能有几箱***被人抬进去却不被人发现?
郭培生举手要求发表质证意见。
“箱子虽然有撬痕,但撬痕不一定是验货导致的,而且验货的地点可以是在仓库之外的任何地方。公诉人对于证据的分析和结论过于片面。”
审判长征询公诉人的意见,问她对辩护人的质证意见是否需要回答。
林岚答道:“市局物证鉴定中心针对这些撬痕做了工具痕迹比对,说明是同一工具所致。”
郭培生辩道:“撬箱子的工具碰巧一样不无可能,无法得出是在仓库里面撬开的唯一结论,更不能判定我的当事人知道这件事儿。”
林岚移动鼠标,将麻袋和包装箱的照片放大,然后鼠标停在麻袋底部和箱子的底部,用红色的圆圈标记了出来,大家看到红色的圆圈里面有几只蚂蚁的尸体。
只听林岚说道:“箱底和麻袋底部都提取到了这种蚂蚁的尸体,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这是缅甸细猛蚁。”
旁听席一片沸腾:“缅甸细猛蚁?那是什么鬼?”
刘毓清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他头部前倾,仔细去看大屏幕。
林岚拿起现场勘查笔录扬了扬。
“经现场勘查,装***的箱子和装翡翠原石的麻袋内部和底部都分布了缅甸细猛蚁的尸体,说明***和原石是从缅甸运来的。”
郭培生立刻反击。
“公诉人这是以偏概全,叫缅甸细猛蚁就一定缅甸才有吗?我们涵江市就没有吗?沿途那些城市就没有吗?这就好比洛阳牡丹在全国都能培育,你能说牡丹就一定是来自洛阳?”
林岚并未反驳,而是向王永洲说道:“因为涉及专门的知识领域,公诉人现在申请昆虫学专家魏长青教授出庭,作为专业人士出庭协助质证。”
王永洲点了点头。
“法庭允许,请专家出庭协助质证。”
魏长青教授在法警的引领下朝法庭走来。
此时,赵云蕾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出法庭。
在市局物证中心,市局禁毒大队大队长何方搓着手,焦灼地等在杨波办公室旁边,当他看到杨波拿着盖好章的鉴定书出现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手机此时响了起来,何方一看是赵云蕾的手机,赶紧接了起来。
“何队,庭审质证已经白热化了,鉴定报告现在出来没有?”
“赵处,您放心,10分钟后就送到法庭。”
赵云蕾这边也长舒了一口气,她放下电话,返回法庭。
林岚指着屏幕上缅甸细猛蚁的放大图片问道:“魏教授,这种细猛蚁我们涵江市有吗?”
魏长青说:“这种蚁群只分布在云南、缅甸一带,我们北方别说没有这种品种,连普通的细猛蚁也没有。因为,细猛蚁根本适应不了我们北方冬天这种干燥寒冷的气候。”
林岚又拿起一张照片。
“刚才在交叉询问环节,吴索吞就提到,他的孙女年前曾被当地的虫咬伤了,我昨天在勐海医院提取到了她当时的病历,还提取到了当时伤口的照片。现在,我想请魏教授根据这些证据甄别一下,这伤口是什么昆虫咬的?”
法警将照片和病历拿过来,交到魏长青的手中。魏长青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戴上,细细辨认了一番,然后肯定地说:“这就是缅甸细猛蚁咬过后形成的表皮伤口特征。”
林岚说道:“审判长,魏教授的回答进一步印证了我刚才的结论,***和原石是从缅甸运来的,而这个地方就是吴索吞做生意的地方。所以,葛永健辩解这些***是被人偷偷放入仓库的说法很明显是在说谎。”
接下来轮到郭培生发问,他出口就充满了火药味儿。
“魏教授,你是学昆虫学的还是学医学的?”
魏长青对他的口气有些反感,但想起林岚之前叮嘱过他,这个律师言辞犀利,切忌动怒。于是他压着火气答道:“当然是学昆虫学的。”
郭培生冷笑一声:“既然是学昆虫学的,那凭什么对昆虫咬伤的创口下结论,这可是病理学范畴。”
魏长青倒不生气了,微微一笑,反唇相讥道:“看来这位律师先生对昆虫学完全是个门外汉,昆虫学本来就包括对昆虫药理和毒性的研究,就像植物学专家会对植物的药理和毒性进行研究一样,最古老也最广为流传的例子就是神农尝百草了。”
饶是郭培生辩术了得,在魏长青的专业领域,也讨不到半分便宜。不过,郭培生的反应也是真快,他马上反驳。
“昆虫种类繁多,蚂蚁种类也不少,你就如此肯定这是缅甸细猛蚁咬的?”
魏长青说:“我三年前在SCI期刊上刊登了一篇关于缅甸细猛蚁的论文,林检察官也正是因为这篇论文找到我的。看来律师先生没有读过我这篇论文,那上面列举了许多被缅甸细猛蚁咬过后的症状,还随附了图片,和这张照片上患处的特点是一模一样。”
林岚举手发言。
“我手上正好有魏教授这篇文章,辩护人可以当庭将文章中的图片和吴索吞孙女的伤口照片比对一下。”
魏长青欣赏地看了林岚一眼,心想:“这公诉人真是准备充分啊,连我的论文都带上了。”
当法警把论文交到郭培生手上后,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图片,又和大屏幕上吴索吞孙女的照片进行了对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过,涵江第一辩的名号也不是浪得虚名,他马上想到了其中的漏洞,又问魏长青:“魏教授,我记得你刚才回答公诉人提问的时候,提到这缅甸细猛蚁不仅缅甸有,云南也有?”
“是的。”
“那么这缅甸细猛蚁不可能只在吴索吞家附近才有吧?”
“当然不会,缅甸细猛蚁喜欢阴凉潮湿的环境,常见于热带丛林中,只要是缅甸、云南的一带的林木茂盛处,都有分布。”
魏长青回答完,旁听席上响起了窃窃私语。
“是啊,就算是缅甸才有,也不一定都是从同一地点同一批次运来的啊。”
“再说了,云南也有呢。”
郭培生认为自己找到了漏洞,马上火力全开进行反击。
“刚才专家的回答,足以证明公诉人的推论不成立。缅甸不但有细猛蚁,也产毒品,云南也是毒品的集散地,所以包装上有细猛蚁不足为奇。那个偷偷放毒品栽赃的人将毒品运回来的时候一样会沾上细猛蚁尸体。我认为,公诉人的结论是基于想象的主观臆断。不管是什么蚁,它们总是会爬的吧,麻袋和箱子放在一个仓库里面,爬到其他的包装上并不奇怪。凭什么就断定毒品和原石是同一地点、同一批运回来的呢?”
林岚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玻璃瓶,瓶子底部趴着几只细猛蚁的尸体。
“这是我昨天从勐海捕捉的缅甸细猛蚁,在飞机上还好好的,可是今天早上我下了飞机后,在室外的低温下,它们很快就死亡了。”
魏长青说:“这很正常,符合缅甸细猛蚁的生物特性,它们在5摄氏度以下挺不过两个小时。早春季节,涵江市和勐海县的温度相差太大,它们根本适应不了这里的低温。”
林岚说:“所以说,这些细猛蚁熬不到仓库就会死。”
旁听席上一片窃窃私语。
“早上才下飞机,昨天还在勐海抓蚂蚁,这公诉人也真够拼的。”
****们的脸上也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郭培生依然不死心。
“运输的方式不同、条件不同,会影响到被运输物品的实际温度。公诉人如何证明这一批原石在运输途中车内的温度低于5摄氏度呢?”
就在这时,法庭的门开了,禁毒大队的何方拎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和一个文件袋进来了。路小艾看见他眼睛一亮,赶紧在纸上写了“已到”两个字递给了林岚。林岚赶紧朝庭下望去,何方和林岚做了一个眼神交流,把鉴定报告交给了法警,法警送到了公诉席上。
林岚翻看了一下,说道:“辩护人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公诉人确实没有办法证明。”
这下法庭沸腾了,刘毓清和****们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检察长郑明德更是吃了一惊,他不明白一直奋勇迎战的林岚为何突然示弱。
郭培生也不由得一愣。
王建波看向赵云蕾,只见她表情镇定地朝自己点了点头。
林岚举起手中的鉴定报告。
“审判长,我向法庭申请出示公安机关刚刚送来的两份新证据,是关于现场发现的缅甸细猛蚁死亡时间的报告和衣物附着物的鉴定报告。”
郭培生一惊,他反对道:“审判长,公诉人这是在搞证据突袭,极大地侵犯了被告的辩护权和我作为辩护人的知情权。”
王永洲道:“公诉人,请你说明现在出示的理由以及出示该份证据的必要性。”
林岚道:“审判长,如果是公诉人刻意隐瞒证据,故意拖延到今天庭审才出示,辩护人这么说当然无可厚非。可是这份鉴定的落款时间就是今天,我也是刚刚从法警手上拿到这两份鉴定报告的。之所以现在才拿到,是因为鉴定所涉事项繁多,所需的时间很长等客观困难所导致的。另外这份证据与毒品是否系葛永健运输具有关联性,所以公诉人此时申请出示该证据具有必要性,而且符合法律规定。”
王永洲侧身与另两位合议庭成员做了一个短暂的交流,然后宣布:“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二百二十一条的规定,公诉人申请出示开庭前未移送人民法院的证据,辩护方提出异议的,审判长应当要求公诉人说明理由;理由成立并确有出示必要的,应当准许。公诉人刚才做出的解释于法有据,证据与案件审理相关,本席予以准许。”
林岚道:“根据鉴定,这些分布在箱子和袋子里面的缅甸细猛蚁尸体,最早的死于被提取日前5天,最晚的为47个小时。有些是在搬运过程中被压死的,有些是冻死的。根据司机李东和工作人员的证言证明的毒品入库时间,这些缅甸细猛蚁早在入库前6小时已经全部死亡。”
路小艾切换大屏幕,显示出证言和气温报告。
林岚继续道:“司机李东的证言提到过,因为驾驶疲劳,12月7日凌晨2点,他曾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停车休息了3个小时。我们调取了那个时间段服务区一带的户外气温记录,是零下3摄氏度。”
林岚放下手中的报告。
“刚才的法庭讯问中,葛永健辩解,他们在搬运原石到仓库里面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这些装有***的箱子,箱子是后来在他不知情的情形下,被人偷偷搬进去的。辩护人则提出,***箱子里面的缅甸细猛蚁是从装原石的袋子里面爬过去的。我非常好奇,这些死了的细猛蚁是怎么爬到装***的箱子里的?我想不管是什么昆虫,只要是死了,应该都不会爬。”
旁听席上发出一阵哄笑。郭培生一脸窘迫,面孔微微发红,实在无法去反驳林岚的说法,只得勉强回应:“单凭这个证据就说葛永健知情太武断了。”
林岚继续说道:“独木难成林,辩护人有这些疑问不奇怪,可是我们的证据是有印证的。请大家继续看大屏幕。”
随着路小艾鼠标的移动,屏幕上显示出一组卫星图片的截图。
林岚道:“这组卫星截图显示的是一周前仓库的外部概貌。门口有四名守卫换班日夜轮守,两人一岗,门口还有两条护卫犬。刚才被告人在庭审中辩解,仓库不安监控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那里很安全,他显然是在撒谎。况且,如果仓库里面只是那些价值不高的原石,怎么犯得上采取这么严密的看守措施?另外更何况,在这么严密的守卫下,外人怎么可能绕过这些守卫,将几个大箱子搬进去?”
葛永健的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争辩道:“这仓库有后门,后门可以进去,是有人从后门进入放进去的!”
林岚在屏幕上放大了后门的照片,移到图片右上方、右下方的几处区域,继续放大,只见几张蜘蛛网清晰地投放到屏幕上。
林岚用箭头点了点图片,说道:“这几张蜘蛛网都是完整的,门侧面的灰尘积累得很厚,而且灰尘表面均匀、完整,说明这扇门很久都没有开启过了。”
林岚戴上白纱手套,将封口袋中的布料取样向法庭展示。与此同时,路小艾在大屏幕上播放衣物提取、取样过程的视频。只见鉴定人员从衣服下摆处剪切下来一块带有淡淡的斑痕的布料,然后又将左裤袋翻了过来,镜头特写了其中一处颜色比别处深些的部位后予以裁剪。
林岚接着说道:“这第二份鉴定是对葛永健被抓获时所穿的两件衣物上附着物的鉴定,附着物的提取就来自这几块明显的斑痕处。通过对可疑斑点的鉴定,在衣服下摆的纤维中,检出了附着的植物汁液残留和绒毛残留物,经鉴定,为罂粟的叶片成分和植株刚毛,这说明葛永健接触过毒品原植物。另外,还从他的左裤袋里面检出了火药的成分,与枪支里面弹道提取的火药残留物成分一致。说明这把枪曾经揣在他的裤兜里。”
这两份鉴定一出,正可谓铁证如山,本来就落了下风的辩方这下是彻底没法儿翻身了。
郭培生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林岚,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向法庭申请,要看一看这两份鉴定报告。王永洲让法警上来,将这两份鉴定报告交给了辩方。
在仔细审阅了报告后,郭培生的脸色极其难看,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自己居然会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输得如此狼狈。
禁毒队长何方坐在最后一排,他看着郭培生一脸挫败的样子,心里振奋不已,不由得回想起前段时间案件办理过程的艰辛。
因为涉及的毒品数量太大,这起毒品案件备受关注,成为公安部督办案件,收网那天,市局禁毒大队邀请了检察机关提前介入。在毒品提取的现场,林检察官建议技术人员提取了现场发现的十几只蚂蚁尸体,他清楚地记得,她再三要求将这些蚂蚁的尸体放到90%浓度的酒精里面保存,说是这样会最大限度保证这些检材的可鉴定性。后来何方在送检材到技术处时,收取检材的技术人员也称赞他们的提取方式非常专业,很好地保护了检材的完整性。
案件移送到市检后,因为涉及的毒品数量大,葛永健又是零口供,林岚给市局禁毒大队列了一份长长的退查提纲。何方他们为这份退查提纲忙了个人仰马翻,又是派人和林岚一起到缅甸出差找玉石卖家了解情况,又是按照林岚的要求调取葛永健仓库的卫星图像,后来还被林岚拉着去看守所调取葛永健被抓获当天身上穿的那一套衣服。一番补侦下来,何方觉得这林检察官可真能折腾,开出的单子都是要上天入地才能满足的,好不容易案件起诉了。何方那段时间除了这件大案,手上还压着几件大案子,带着兄弟们熬了几个通宵后,和林岚争了几句。
“我说林检察官,前段时间不是补了一堆证据吗?还不够啊?我只听说暴力案件需要鉴定衣服的,因为会留下血痕什么的,这毒品案件你要鉴定衣服干吗?而且现在物证中心忙得不可开交,那些蚂蚁的鉴定你提的鉴定要求也多,到现在鉴定还没做完呢,现在又要做这些鉴定。我跟你说,我就是今天送过去,等到排上队也得个把月,还不一定能检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这不是浪费司法资源吗?”
林岚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抱怨,也不生气,不过她态度虽好,原则上却丝毫不让步。
“何队,您别急。我知道前段时间为这个案子把大家伙儿都累坏了。可是,这把枪上面没有提取到葛永健的指纹是客观存在的。您想啊,如果到时候律师辩解这把枪不是葛永健的,是别人放到葛永健车上的怎么办?”
何方这一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又怎么样,法院总不能只听律师的吧?照你这么说,律师说不是就不是,那还要你们公诉人干什么?”
林岚见何方急了,忙往顺着捋话头:“这不是法官听谁的问题,而是证据的疑点和矛盾是否被充分排除的问题。”
“怎么就没充分排除了?葛永健的员工不是证明过他买枪的事儿吗?”
“是证明了没错,可那员工也说不清枪的特征啊,没法确定在葛永健车上搜出来的枪就是他曾经买的枪,律师还是有很大的辩护空间的。”
“这车是葛永健的,枪也有人见葛永健拿过,收网的时候人枪并获,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是从他车上搜出来的,这样你还说不能确定?你是不是把律师想得太厉害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林岚被他一通挤对,险些憋不住火。她忍了忍,深呼吸三次,耐着性子解释。
“公诉人和辩护人不一样,辩方只需要找到控方的一处缝隙就可以进攻,只要证明证据存疑,就会导致疑罪从无,让法官不能形成内心确信。所以公诉人的证据链条必须是无懈可击的,主干证据更不能存在矛盾。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葛永健把枪买回来,不可能一直放在车上,他既然是防身用的,很有可能别在腰上或者放进兜里过。鉴定人检查过那把枪,有使用过的痕迹,弹道里面有火药残留。所以我想,如果他曾经把枪放到过衣裤的口袋,说不定就会将火药的残留物也附着在里面,如果真是那样,就不怕他抵赖了。”
何方最后还是被林岚说服了。他没有料到的是,鉴定中心的专家们不仅从裤子口袋里提取到了火药的残留物,还从衣服上提取到了罂粟的残留物,让案件的证据链条达到了几乎完美的程度。这个在他眼里喜欢较劲的林检察官,思考问题不但缜密而且科学,让何方真心佩服。
大势已去,郭培生要求休庭。他的理由是,需要对新的证据做辩护准备,王永洲同意了。
候审室里面,面色惨白的葛永健把身体的重量都倚在椅子上,法警静静地守候在一旁。郭培生向合议庭提出申请,想进去当面和葛永健就是否修改辩护方案谈一谈,王永洲推测,他应该是看到新的证据后要改变之前无罪辩护的策略,他与合议庭经过短暂的讨论,都认为这样做对于接下来的庭审有好处,表示予以准许。
葛永健看到郭培生走进候审室的时候,有气无力地问道:“现在是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了?”
郭培生的脸色也不好看,低声说:“从专业的角度,我建议改变之前的辩护策略,变为罪轻辩护,当庭认罪悔罪,争取保命。”
“罪轻辩护?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根据之前的证据研判出来的形势不是这样的,我们要顺势而为。”
葛永健咬牙切齿地问:“你在耍我吗?我付给你那么多钱,你当初可是给我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郭培生听出了葛永健话里的责备,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既然败了,就要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再扯别的,没有任何意义。”
葛永健也不是傻子,他知道现在不是和郭培生撕破脸的时候,这个时候不忍下来,倒霉的是自己。他略加思索,抬起头来问了郭培生一个问题:“郭律师,即便我现在全部招供,缴纳全部的罚金,能不能保住性命?”
“数量太大,不容乐观,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葛永健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眼神中满是绝望。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突然下定决心似的猛然抬头,急切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有立功,可以减刑。最低能减多少?”
郭培生对他的话颇感意外,如果葛永健真的攥着这么一张王牌,为什么一直攥到现在?而且,这张牌是不是有用,在牌没有亮出来之前,他也无法下定论。
郭培生一字一顿地说道:“减多少,要看你检举的罪行有多大,你手上掌握的线索有多少。如果能够查实,一般立功是可以减轻刑罪,如果是能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那个幅度可就大了。所以,你现在得告诉我,你手中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
听了郭培生的这番话,葛永健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喃喃自语:“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郭培生有些着急:“你还要想什么?如果有牌,这个时候不亮出来,难道等到牌局结束了再亮?”
葛永健却不再回答郭培生的问题,他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冷场着,书记员李慧进来了,她问郭培生:“郭律师,休庭时间到了,审判长让我来问你,可以开始了吗?”
郭培生看了葛永健一眼,葛永健却始终低着头。郭培生也不再说什么,他已经尽到了提供法律专业服务的义务,后面何去何从,还是得当事人自己决定。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拍了拍葛永健的肩膀,向辩护席走去。
恢复庭审后,法庭进入了辩论环节。
审判长让被告人先自行辩护,再由辩护人发表辩护意见。
葛永健似乎下了决心,说道:“我愿意认罪,我承认毒品是我运来的。”
葛永健在铁证面前,终于还是认罪了。这个局面是大家乐于看到的。
可他接下来又说道:“公诉人,审判长,我……我要检举,我要立功,我要争取宽大处理。”
法庭上的人一脸诧异。
“什么情况?”
“这是闹的哪一出?”
旁听席一片嘈杂,人声鼎沸,完全不受控制,王永洲无奈地连敲了几遍法槌,法庭才渐渐安静下来。
王永洲耐着性子,严肃地问葛永健:“被告人,你为什么现在提出要检举?你检举的内容是否属实?以前有没有向公诉机关和辩护人提出来过?”
葛永健不安地左顾右盼,然后咽了口口水,说道:“我以前没有提出来过。我之前怀有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可是现在,我想通了,我愿意认罪,也愿意揭发别人的罪行,减轻我的罪过,争取法律对我宽大处理。”
大家心想:“什么想通了,你不过是看到公诉人把案子办成了铁案,你的律师没辙了,眼看无罪辩护是没戏了,所以来这一手,也不知道这检举是真是假。”
郭培生这时举手要求发言,王永洲允许了。
“审判长,根据《刑诉法》的解释第二百三十六条规定,被告人在最后陈述中提出新的事实、证据,合议庭认为可能影响正确裁判的,应当恢复法庭调查。我的当事人提出的是检举立功的事实,是重要的量刑情节,符合恢复法庭调查的理由。”
王永洲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也觉得葛永健此举非常突兀,可是法律规定就是法律规定,必须遵守。他当场宣布恢复法庭调查。
可是葛永健接下来的说法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审判长,我要检举的这个人和这个事儿,太重大了,法庭上这么多人,我怕公开说出来,我和我家人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我要求休庭,私下对警方说。”
“什么鬼,又要休庭?”
“一个庭审休了两次庭,还是在快结束的时候,今天也是开了眼了。”
“玩的拖延战术吧?不愿意面对现实,这罪可不轻哪。”
葛永健隐隐听到下面议论纷纷,也急了,忙争辩道:“审判长,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不是骗人的,如果我说了假话,您就判我扰乱法庭,从重罚我。”
王永洲觉得葛永健的表情不像作伪,他决定征求一下公诉人的意见。
“公诉人,现在被告提出有新的立功线索,要求检举犯罪,你对此有何意见?”
林岚本来冷眼旁观着,毕竟今天的庭审需要达到的目的全部都达到了。在证据面前,葛永健认罪,现在他要检举别人,无非是想量刑上从轻一些,这和公诉人指控犯罪的初衷并无任何违背之处;也是被告人的权利,理应维护。
想到这里,林岚答道:“司法机关有责任保护举报人的安全,我同意休庭,对葛永健检举一事进行核实,如果确有其事,可以启动补充侦查程序。”
王永洲和审判员及人民陪审员商议后,当即宣布休庭,控、辩、审三方到庭后去听葛永健到底要揭发谁。
重新开庭后,大家皆是面色凝重。
王永洲宣布:“鉴于被告人提出了新的立功线索,根据《刑诉法》的解释第二百二十六条规定,审判期间,被告人提出新的立功线索的,人民法院可以建议人民检察院补充侦查,法庭调查到此结束,开庭时间另行通知。现在休庭,被告人退庭还押。”说完,手中的法槌重重敲击了下去。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休庭了,还是以择日再开作为最后的结果,这下可是把旁听群众的好奇心给彻底点燃了。大家议论纷纷。
“看来这葛永健的检举不是没谱儿的事儿,要不然不会在法庭调查审理之后再启动补充侦查程序。”
“也不知道他要检举什么,说得那么严重,身家性命都得搭上。”
“今天这个庭可真是值回票价了,公诉人把被告逼得连老底儿都给倒出来了,弄了个案中案出来。”
刘毓清和参加听庭评议的****们对郑明德检察长说:“这次庭审对我们触动很大,公诉人准备充分,在法庭上论证时逻辑严密,反应敏捷。法官对法庭审理的节奏把握得相当到位,指挥有度,同时也保障了被告的合法权益,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庭审啊。”
能得到刘毓清这么高的评价,法院和检察院的人都觉得与有荣焉。
豪华的别墅,装修考究的书房内,墙面贴合的香槟色打底的银色欧式花纹壁纸在壁灯的照射下,哑光的金属亮面花纹折射出神秘的幽光。书桌的背景墙打造出优雅的弧形,上面是一整幅由贝母拼镶为底板,之后在上面用细腻的雕工,精确地雕刻出的巨型的世界地图,奢华得让人震惊。Ti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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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sle瑞士真皮办公椅上,英俊男子正坐在上面,面前的27英寸哑光曲面广角显示屏上,庭审公开网的网页此时正弹出播放完毕的文本框。
男子侧过身来,露出线条优雅的侧脸,朝着身边站着的男子问道:“蔺助理,我上次让你调查的事儿,你查得怎么样了?”
蔺助理毕恭毕敬地回道:“我了解到一些,正准备向您汇报。”他翻开手中的文件夹,说道,“这个检察官叫林岚,今年27岁,是涵江市第一批入额,最年轻的员额检察官。她出身于法律世家,爷爷林磊是警察,在一次抓捕任务中因公殉职,生前多次立功;父亲林骁勇子承父业,也做了警察,现在是陇江区分局刑警队大队长;母亲尹秀萍是陇江区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处长。由于父母工作忙,她经常和姑姑住在一起,她姑姑林晓娟以前是公诉人,后来因公残疾,至今单身,目前在检察院的档案室工作。业内人士称他们一家是‘满门忠烈’!”
电脑椅上的男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什么满门忠烈,不过是仗着爷爷辈儿一点卖命的功劳,一家子沾光罢了。谁知道那功劳里面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蔺助理素来擅长察言观色,凭借他多年的观察,这位主子在人前虽然一副风光月霁的做派,私底下却是阴晴不定的性子,最是心狠手辣。是以他在拿不准对方真正想法的时候,从不多话。
他一声不吭地将文件夹递了过去,毕恭毕敬道:“这是全部的资料,请您过目。”
男子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今晚你去一趟越南,记得找个以前没有入境记录的。”
蔺助理眼皮子跳了一下,却依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一声是,然后又轻声问道:“看守所那边,您看,是不是也需要安排一下?”
男子从桌上精美的雕花银盒里取出一根雪茄,他的手指白皙,骨节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大,根根匀称且修长,那支雪茄被他轻捏在指端,仿佛被赋予了一股艺术气息。他将雪茄放在鼻尖下,姿态优雅地轻嗅着,露出迷醉的神情。
过了半晌,他才不紧不慢地说:“姓葛的事儿轮不到咱们操心。你去找大卫李,给他带个信,就说有人要动他那摊子买卖,其他的,咱们静观其变好了。”
蔺助理答应着,朝男子恭敬地鞠了个躬,这才离去。
林岚开完庭后,坐着赵云蕾的车一起回了涵江市检察院,路过内勤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市局物证鉴定中心的杨波坐在里面。杨波看到林岚,忙和她打了个招呼。
林岚也客气地给他打招呼:“杨工,你怎么有空过来?”
杨波说:“我手上还有个鉴定要和赵处对接,今天过来和她确认里面的几个细节,没想到你们今天庭审结束得晚,现在都到饭点了。要不,你收留我吃个午饭?”
路小艾在一旁打趣道:“怕是有人故意守株待兔到这个点吧?”
杨波冲路小艾一笑,道:“不许淘气,你家岚姐哪里像兔子,分明就是一只小山猫。”
路小艾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林岚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路小艾:“昨天让你校对的文书和证据摘录完成了吗?”
路小艾吐了吐舌头,低头一溜烟跑了。
杨波微微弯腰,朝林岚凑近了些,笑道:“不会生气了吧?我就开个玩笑。”
林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抱歉道“我这两周加班看视频,熬夜熬惨了,好不容易今天中午可以补个眠,实在不想出去吃了,要不就请你吃个食堂好不好?”
杨波说:“行啊,讨饭吃的人哪里还有资格挑肥拣瘦?”
林岚说:“你别挤对我,我改天叫上江旎她们一起,请你们吃顿好的。”
杨波本想制造个独处的机会,眼见没戏,只得自嘲一笑。
林岚见他没有反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拿饭卡,你等我。”
杨波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随后上来的赵云蕾看到这一幕,冲杨波笑道:“杨工啊,你说你和林岚在专业上这么志趣相投,怎么就擦不出火花呢?看来还是得在生活上投其所好,争取早日变革命友谊为两情相悦。”
杨波面上有些赧然。自从前段时间自己露出了对林岚的好感,她就特别注意不和自己单独相处。这会儿被赵云蕾一语道破,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赵云蕾见他有些发窘,鼓励道:“别泄气,这丫头不还名花无主嘛,你就再加把劲儿,我看好你哦。”
杨波无奈地摇头道:“完全使不上劲儿。”
赵云蕾看他这样儿,有些好笑。她一看四下无人,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道:“林岚周六约了江旎去科技馆,听说那个地方不好叫车哦。”
杨波大喜,感激地朝她拱了拱手道:“赵处,多谢了,回头请您吃饭。”
赵云蕾笑道:“等你们成了,别忘了谢我这月老就行,你到我那儿坐着等吧。”说着,将杨波让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林岚从办公室抽屉里面取出饭卡,路小艾忙凑到跟前:“我说岚姐,人家杨大帅哥等了你大半天,你就真的请他吃食堂啊?”
林岚刮了刮她的鼻子尖。
“你这个八卦精,又瞎说什么呢,人家是来找赵处讨论鉴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路小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有没有搞错,他要是为这事儿,不会和赵处先约好时间啊,还非得空跑一趟挨到这个点?再说了,他从头至尾这目光都在你那儿,显然不是为了公事。我说岚姐,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
林岚瞟了路小艾一眼:“我懒得理你,你那点推理功夫,全用在八卦上了。成天跟个居委会大妈似的,尽给人乱点鸳鸯谱。你有这工夫,快去装订卷宗吧,马上就要案件评查了。”
路小艾泄了气,这林岚什么都好,就是对个人问题太不上心,成天除了办案就是钻研业务,唯一的业务爱好就是看动漫,就没见她对异性上心过。其实杨波阳光帅气,又是一枚暖男,两人工作话题也多,可是这么多年了,林岚对杨波一点也不来电,让旁边的人看着干着急。
路小艾指了指林岚办公桌上的小收纳柜,问道:“岚姐,今天开完庭,怎么没见你往里面摆新手办啊?”
林岚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个手办,最多的就是犬夜叉系列,杀生丸、珊瑚、桔梗、戈薇一字排开。其中几个杀生丸的树脂手办,五官服饰无一不精细,是限量版,可以看出藏主对于这个角色的偏爱。
林岚满眼欢喜地看了看她的这些宝贝,用手轻轻摩挲了一回,这才轻轻合上抽屉。她冲路小艾眨了眨眼道:“今天这个庭审难度系数没有过8,所以我没有放。”
路小艾说:“都这样了还没有过8,你这标准也太严格了吧?”
林岚说:“真没有。这个案件拼的是细心和全面,只要在织补证据链条的时候舍得花时间,就能赢。至于被告人的庭审对抗技巧、心理素质、证据的复杂程度都只能算中等。虽然郭培生的确不弱,可是他太小看这个案子了,审查也不细致,所以并未提升庭审抗辩的难度。我给这次庭审的最后评分是7分。”
“这么低?”路小艾还想争辩,林岚忙打断了她:“好了,回头咱们再好好回顾总结,毕竟,这案子还留了后手呢,指不定整个开完了,分数就上去了。我们快出去吧,杨波还等着呢。”
路小艾这才想起来,“哎哟”了一声,赶紧拉着林岚往外走去。
林岚、路小艾和杨波边吃边聊,时间倒也过得挺快。杨波见林岚神色间的确有些疲惫,没好意思多加逗留,吃完饭就告辞了。
下午一上班,林岚就向赵云蕾和王建波详细汇报了今天上午休庭期间葛永健的举报内容。
“葛永健举报的是涵江市的一个地下钱庄,他的毒资都是通过这个地下钱庄洗白的。据他说,这个钱庄背景很深,神通广大,能够通过境外给犯罪分子洗钱,其中还牵涉到国际犯罪集团。不过实质性的内容他目前还不肯说,他要律师和我们谈判,开出的条件是保住脑袋。”
听了林岚的汇报,王建波和赵云蕾神色凝重。
王建波道:“如果线索属实,不但能够揪出地下钱庄,还能顺藤摸瓜查获国际犯罪集团,从规定来看,够得上重大立功了,再加上他愿意认罪认罚,想保住脑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过,这个承诺不能轻易做出,要看看他究竟会倒出来些什么。”
王建波看到林岚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示意她继续讲。
“王处,您还记得吗?前段时间破获的一起贪污案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犯罪线索,也是关于地下钱庄的。当时我将这条线索移交给了市局,线索移交函还是您签批的。”
王建波也回想了起来,他问道:“莫非,这两条线索之间有牵连?”
“这条线索里的地下钱庄所用的洗钱模式和葛永健举报的非常接近。不过,贪污案中的嫌疑人举报更具体一些。他不但说出了地下钱庄是利用空壳公司通过对外贸易、离岸信托来洗钱,洗钱范围涉及到毒品和走私,还明确提到了涉案人员是一个叫大卫李的美籍华人,有个叫杰夫的手下,另外,他还提到一个叫宋锦绣的香港女人,她的情人是咱们涵江市的一个神秘富豪,也是地下钱庄的洗钱大户之一。而且,这个宋锦绣有个儿子叫宋白羽,古瓶失窃案中有重大嫌疑的廖雨欣对外用过宋白珊这个名字,她曾对苏琦说,她是宋白羽的妹妹。”
王建波听林岚说完,看了赵云蕾一眼,神色凝重道:“这两下里串起来,水可真深啊。你们处里面之前的讨论不就是怀疑这古瓶案件是团伙作案吗?这下可算是露出端倪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叮嘱道:“这种事情,不能打草惊蛇。我去向郑检汇报一下,让他和市局的领导好好议一下,这事儿得从长计议,稳妥妥地进行,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赵云蕾提醒到:“既然别人举报在前,市局那边已经掌握了部分地下钱庄的线索,那么葛永健不交代一点猛料出来,这个立功只怕是难以成立。”
林岚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佩服地看了赵云蕾一眼,论起法律功底和经验,赵处果然是公诉处的N0.1。
赵云蕾接着说道:“运输、贩卖180公斤的***再加上非法持有枪支两项罪名,数罪并罚,如果没有重大立功减档,仅靠认罪认罚,具结书上的量刑建议就不能免去葛永健死刑立即执行。这样一来,谈判的砝码可就减了不少。”
果然,认罪认罚工作推进得并不顺利。
葛永健在没有得到检、法两家保命的承诺之前,不愿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全部交底,这场博弈在被告人充满着试探、不安的氛围中进行着。
周六一大早,杨波就给林岚打电话:“岚女侠,今天我有空,要不要我做你和江旎的司机啊?”
电话那头林岚似乎兴致缺缺:“你消息挺灵通啊,怎么知道我和江旎约了今天出去啊?不过江旎今天放我鸽子了,技术处下周要召开全市研讨会,他们周末全处加班。所以我准备在家做一天米虫,哪儿也不去了。”
杨波说:“这样啊。不过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劝你还是别闷在家里了。我听说科技城今天有动漫展,不但有大型Cosplay秀,还有不少限量版的手办出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一听到动漫手办,林岚顿时来了兴致:“这主意不错哇!我上次在别人那里看到一组犬夜叉的限量版,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正好去淘淘,说不定能够淘到。”
“好啊,我马上去接你,你等着。”
展会因为设在周末,会场上人头攒动,随处可见Cosplay打扮的帅哥靓妹。
林岚没有淘到她心仪的犬夜叉套系,不过血拼到了一套火影忍者,做工也很是精细,她拿在手上把玩着,一路上爱不释手,雀跃不已。
杨波去取车,林岚在路边等着。
林岚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刑一庭的办公号码,赶紧接了起来,电话里传出王永洲的声音。
“林检察官,你们那边确认了葛永健的立功是否属实后,就通知我重新安排庭审日期。”
林岚说:“王庭长,那个估计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我这边得信了就马上通知您,大周末的您怎么还在加班啊?”
“最近案子太多,没办法。”
林岚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杨波大叫一声:“闪开!”
一抬头,一辆越野车飞快地冲了过来。
林岚本能地一个侧翻去避让,包带却被车上的反光镜带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她感到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仰面重重地摔了下去,后脑勺撞在了路沿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王永洲拿着嘟嘟忙音的电话,一脸惊诧。
杨波飞快地冲了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车牌,只见车牌被遮挡住了。
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林岚,杨波颤抖地托起她的头,却触摸到一片温热的黏腻,顿时感觉心脏都要蹦出胸腔了。他抱起林岚回到自己的车旁,把她放进车里,踩着油门就朝着最近的医院飞驰而去。
何春芝赶到医院的时候,林岚已经被送进了观察室,林骁勇和尹秀萍守在外面,细问杨波事情的经过。
王建波带着人赶到医院的时候,林岚还在观察室里昏迷着。他安慰了林岚的家人几句,转身问杨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杨波只好把事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王建波沉吟了一会儿,道:“故意遮着车牌,看来这不是一般的交通事故,是有人刻意为之啊。”
他回头问赵云蕾:“你怎么看?”
赵云蕾皱着眉头道:“接二连三地出事儿,不排除是有人狗急跳墙,蓄意报复。”
何春芝听见自己的宝贝孙女是被人报复出的事,顿时急了,她不好怪尹秀萍,只能用力捶着林骁勇的胸膛,哭着埋怨:“我当初就不同意她去办案,说有危险,你们偏不听,她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们没完。”
尹秀萍看了看王建波他们,觉得十分尴尬,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和林骁勇一起轻声安慰老母亲。
王建波的手机此时在裤兜里面震动了起来。他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只听到电话那头刘浩的声音格外急促:“老王,刚刚看守所来电说,葛永健在看守所里面和人斗殴出了意外,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已经宣布死亡了。”
王建波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死了?!”
王建波拿着电话半天不语,他看向赵云蕾,一脸的不可思议。
杨波口袋里的电话震动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江旎打过来的。
江旎刚刚加班整理完研讨会需要的材料,准备和林岚聊两句,让她原谅自己半道儿爽约,没有陪她去看动漫展,可是林岚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她知道是杨波陪林岚去的,于是又给杨波打电话。
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当江旎听到杨波说林岚出了车祸昏迷不醒后,她顿时感到双腿发软,撂下电话就朝隔壁的办公室跑去。
实验室的门关着,通常这个时候,林远昊最讨厌被人打扰。江旎现在顾不上那些,她一把推开门。正在记录实验数据的刘锋一脸惊诧地看着失态的江旎,突如其来的打断让林远昊眉头紧锁。
江旎声调都变了,颤抖着说:“杨波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林岚,林岚她出车祸了,在中心医院抢救,到现在都还没醒。”
林远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震,手中的试管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这个封闭且安静的空间里,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被打破的不只是宁静,还有林远昊一直以来的克制。在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就那样呆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江旎,似乎无法消化她带来的消息。
他猛地醒悟过来,“快去医院!”然后撇下众人,匆匆地朝电梯走去。
走到一半,他又折了回来,不顾江旎和刘锋诧异的目光,径直跑回办公室,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把车钥匙。
刘锋和江旎第一次看见失去了冷静与克制的林远昊。
刘锋主动接过开车的任务,一路上,林远昊嘴唇紧抿,脸朝窗外,大家虽然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可是都能感觉到车内超低的气压,谁也不敢出声。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林远昊打开车门,第一个冲了进去,到了急诊室,他一眼看到杨波,几步走了过去,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杨波觉得周遭的气压莫名低了下来,他来不及细想,答道:“不知道,到现在都还没醒。现在还在观察室里,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
“你当时不是和她在一起吗?她怎么伤到的?”
杨波愧然道:“我当时去开车,刚出来就看到一辆车朝她撞了过去,本来林岚已经避开了,可是不知怎么的被带倒了,倒地的时候后脑着地,摔得挺重。”
江旎在一旁低声惊呼:“后脑着地?”
林远昊的脸色有些发白。
江旎愤愤道:“是什么人撞的!”
杨波道:“现在不清楚,不过我们刚才分析,对方应该是故意的。”
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林岚在观察室里昏迷了好久,她感觉整个人好像浮在空中。隐隐约约,她看到客厅里爷爷穿着警服的遗像,还有书房里面奶奶不让碰的奖章,姑姑林晓娟坐在轮椅上落寞的背影。奶奶小声啜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家已经付出这么多代价了,我实在不想你也出事。”
无数的画面闪现着,回忆如汹涌的波涛冲击着她的大脑,脑袋深处的某一个点更加痛了,睫毛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宝贝女儿躺在观察室里,守在门口的尹秀萍和林骁勇不时对视一眼,除了担忧也有愧疚。像他们这种政法之家的组合,大家都各自忙碌,相处模式没有其他家庭那么细腻,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相互理解和共同目标追求中的共鸣。
两人扪心自问,近日里关心孩子的确太少,这孩子向来就是报喜不报忧,因为素来皮实,也没太担心她,所以都不知道她最近经历了一些什么,也没能及时提个醒。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间林骁勇同样忙得焦头烂额。
黔山市公安110接到一起报案,报警人是个登山的小伙子,电话里声音紧张得发颤。
3月10日,谢志俊和赵翔早上相约爬山,大小伙子喜欢猎奇,尽挑没人走的野道。爬到一半儿的时候,闻到一股腐臭味儿,两人循着气味看去,发现了几个黑色塑料袋,有一个不知道被什么动物给撕咬开了,隐隐约约露出森森白骨。
赵翔大骂:“谁这么缺德,把过期的臭肉给扔这儿!”他一时脚贱,上去踢了一脚,袋子里的东西滚落了一地,冷不防露出一只手来,把他惊得连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110接警中心迅速将报警信息交到了辖区分局,警方立刻组织警力前往现场,法医提取了尸块,经过拼合及特征分析,确定死者为一名40多岁的中年女性。肺部组织检验,发现有肺气肿和肺泡破裂现象,肺部黏膜下伴有点状出血,死因系机械窒息而死亡。
警方在周围进行多方调查、布控,最终锁定凶手是典当行老板王大志,从他新搬的租住地搜查出了还没来得及销毁的砍刀和钢锯,并从上面遗留的组织残屑中查出了死者的DNA。
命案告破。只是这王大志狡猾得很,到案后,不肯承认自己的杀人罪行,辩解说妻子是自缢而死。至于没有声张妻子自杀的理由,是因为害怕招来警察,自己是吸毒的人,会被送去戒毒所强戒,为了不让妻子死亡的事情被人发现,这才碎尸抛尸。
王大志的辩解理由虽然不符合常理,可是凶手作案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这种被称为“一对一”的杀人案件,证据通常格外薄弱,再加上尸体被切割得太碎,抛尸地点太多,所以大部分的尸块无法找到了,没有足够的尸表特征来确定尸体检验报告中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究竟是外力勒死还是自缢身亡。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对王大志的指纹进行入库比对时,黔山市警方发现他竟是网上被通缉多年的逃犯,原名李大峰,22年前涵江市金大钟一家的灭门惨案,现场的凶器上留下的指纹,就是他的。黔山市警方在与涵江市公安局联系后,确定有此悬案未结。因为林骁勇是当年参与了此案的侦查员,所以涵江市局领导指定林骁勇与黔山市警方对接,协作调查此案。
林骁勇接到协查任务后,考虑到涵江市的案件涉及三人死亡,为主罪,所以向领导汇报,将两起杀人案并案处理。在获得上级批准后,林骁勇亲自带队前往黔山市将李大峰押解回涵江市接受侦查。今天他刚到涵江市第二看守所办完转押手续,就听到林岚受伤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往市中心医院。
父女二人这段时间各自忙碌,连面儿都没碰到,再见面时却隔着观察室的大门。林岚躺在里面生死未卜,林骁勇焦急地守在病房外,心急如焚,为了安抚何春芝,林骁勇不得不强撑着,说些宽慰的话。
好在老天心存眷顾,悲剧并没有再次降临在这承受了太多不幸的一家人身上。
在急诊室外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揪心等待后,林岚终于苏醒了过来。医生宣布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没有危险,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站得僵直的林远昊肩膀往下一塌,轻轻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一缕头发软软地耷拉在额前,神情说不出的疲惫。江旎盯着他看了半天,若有所悟。
陷害、意外接踵而至,不由得让人联想到,这是有人在千方百计地阻挠林岚办案。
林岚之前发生的种种,并没有告知奶奶何春芝,因为怕她担心。可是这次车祸后,大家在病房外的种种猜测,使得她再也不相信林岚和林骁勇口中保证的所谓安全了。在她看来,她唯一的孙女正面临着危险,更可怕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这幕后操控者究竟躲在哪一个阴暗的角落,朝外放着冷枪。
何春芝的做法非常直接,林岚出院后,她死活不肯让她再回业务部门上班,她口口声声要去找林岚的领导谈谈,申请调岗到综合部门。
林岚又是撒娇又是保证的,奶奶就是不肯。她自己实在没有办法,搬出了爸爸、妈妈和姑姑,一起给奶奶做思想工作。
何春芝看着面前的三个说客,摇头叹气道:“你们少用那些大道理压我,我难道不懂得?就算我愿效仿那满门忠烈的佘太君,也得给老林家留个后人不是。”
林岚听到这话有些动气,说话便没了分寸,顶撞道:“您这不是咒我爸和我姑吗?就算我死了,他们就不算林家的后人了?”
何春芝气得发抖,食指哆哆嗦嗦指着林岚的鼻子,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丫头,这是戳我心窝子呢!那是上一辈儿的,你这一辈儿的除了你,老林家还剩下谁!”那眼泪就如同开了闸门一样,哗哗不止。
林骁勇和林晓娟在林岚话刚出口时就吓了一跳。林骁勇一把将林岚扯到身后,狠狠瞪了她一眼,上前扶住何春芝摇摇欲坠的身子,道:“妈,您别和这没轻没重的小东西一般见识,我回头狠狠批评她!”
何春芝显然是伤心极了,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挣脱林骁勇扶着她的双手,心灰意冷道:“这就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孩子,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我省心,都给我出去。”
林骁勇还要再劝,林晓娟赶紧朝他使了使眼色,林骁勇顿时会意,拉着一脸悔意的林岚赶紧出去了。
林晓娟搂住何春芝柔声劝慰,何春芝过了许久才止住了泪水。
林晓娟拿过一个橘子,慢慢地剥开,轻轻地放在何春芝手中。见到何春芝心情平静些了,才开口道:“妈,其实我知道您担心咱们,特别是当年我车祸的事儿,让您揪心了。不然,您这次也不会对林岚这事儿这么大的反应。”
何春芝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林晓娟,抬起手无限怜爱地抚了抚林晓娟的头,眼眶又湿了。
“还是我闺女体贴,不像那个疯丫头,处处顶心顶肺的,也不知随了谁。”
林晓娟撒娇地将头靠在何春芝的肩头,轻声笑道:“她从小就那样,聪明、好动,见天儿地闯祸,可您还不是疼她疼到骨子里。小时候她每次闯完祸我哥要揍她,您都护着,惯得她越发地胆儿大。”
何春芝拍了林晓娟的手一下,嗔怪道:“照你这么说,都怨我?”
“哪儿的话,要我说,要不是您,这孩子怎么出落得这么古灵精怪,哦,不对,是聪明伶俐。”
林晓娟及时改口,何春芝还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道:“要说聪明,这孩子倒真聪明,打小学啥都快。可我不明白,她干吗要干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收入不高还动不动就加班,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成天看守所、案发现场到处跑,吃苦受累不说,搞不好还会被案件当事人误解。她如果听我的,找一份大学老师的工作,收入高,还有寒暑假,出了研究成果还能成名成家,不比她现在这样强多了?我有时候真不知道她是聪明还是傻!”
林晓娟知道何春芝为了林岚当初换专业和选工作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心里始终没有解开这个结。于是她笑着开解道:“妈,这孩子大了,就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处对象、找工作的事儿,家人只能建议,还真不能包办代替。我看林岚也是真爱她的那份工作,路既然是她自己选的,咱们只能支持她,哪儿能给她打退堂鼓呢。”
“要是万一,万一……”何春芝说到这儿,看了看林晓娟的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林晓娟倒不在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何春芝的痛,因为那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自己,也只有自己能够解开何春芝的心结。
“妈,您想过没有,爸当年心里虽然有遗憾,却也无怨无悔。作为家人,抛下您,抛下我们,他有太多的不舍,可是作为一名警察,面对歹徒冲上去,他无愧于自己的职责。我也一样,当年我虽然因为工作的关系,被骆福生报复,失去了双腿,可是我从未后悔过在法庭上对骆建国的指控。即使时光倒流,让我再次坐在法庭上,我依然会履行一名公诉人的职责,因为,这份职业对我而言,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
“超乎寻常的意义?”何春芝慢慢咀嚼着林晓娟的这句话,“岚岚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她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那么好动的孩子,当初为了通过司法考试,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现在总是加班,也没听她有半句抱怨。”
“妈,您这话就说对了,岚岚这孩子,自从到了检察院,人是越来越有那么一股子劲了,我几次碰到他们领导,大家都夸她是个好苗子,有前途呢。”
“我也知道她争气,可我还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的,成天和罪犯打交道。”
林晓娟听她口气有些松动,趁热打铁道:“妈,您就放心吧,林岚这孩子机灵着呢,经过这一次,她也懂得防备的。这段时间,就让我哥多接送她,准保没事儿,再说了,她那身功夫也不是白练的,吃不了亏。”
何春芝虽然仍旧不放心,却也明白再怎么反对,林岚也不会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毕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只能同意她回去上班。
林岚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方队了解葛永健在监狱意外死亡的原因。
据方队说,葛永健和同监室的人发生冲突,先是互相推搡,后来发展到几个人围殴他一个,最后导致其死亡。这些参与者和挑头的人事后都接受了讯问,可他们口径一致,都说是葛永健挑衅在先,动手也在先,他们人多,分寸没有掌握好,失手打死的。
林岚和方队都不相信监室里面这些人的说法,不过证据如此,一时之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怀疑葛永健所要举报的人应该就是设计取他性命的人。可他在生前并未明确说出那人是谁,她建议警方从贪污案嫌疑人之前举报的线索入手,追踪幕后的操控者。
林晓娟在林岚出车祸后,更加关心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侄女儿,下班后她到超市买了些肋排,准备晚上到林骁勇家给林岚做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林晓娟在结账的时候,轮椅卡到了,一时进退不得。旁边几个人帮忙把轮椅抬了起来,她才脱困,可是又带翻了购物篮,食材撒了满地。旁边一位老汉帮林晓娟拾了起来,重新放进购物篮,林晓娟连声道谢。她正要接过购物篮,这老汉一抬头,却让林晓娟看到了一张不知在噩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面孔。
眼前这人穿着灰色夹克,头发雪白,身形微微有些佝偻,因为苍老,他的样貌已经和多年前相去甚远。可林晓娟仍从这已然老去的面孔中认出,他就是曾经开车撞她,改变了她半生命运的骆福生。
骆福生此时也认出了林晓娟,他看到林晓娟坐在轮椅上,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胸口如遭重锤,一时动弹不得。两人僵持良久,林晓娟慢慢地回过神来,从骆福生手中一把夺过购物篮,递给收银员,结账后,把食材放进袋子,转动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
骆福生呆呆地看着林晓娟离去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满是懊悔。
自从在超市遇到林晓娟后,骆福生一直寝食难安,他眼前总是浮现出林晓娟坐在轮椅上的身影。通过多方打听,骆福生得知林晓娟因为当年的车祸落下残疾,而且单身至今。在服刑的那几年,骆福生在管教干部的教育下,懂了些法律,认识到林晓娟当年判处骆建国死刑并没有错,是他自己恨错了林晓娟,一心把她作为报复的对象。在随后的岁月中,骆福生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谴责。当年的事情,有些内幕回头想来,疑窦丛生,他觉得自己是被人利用了,有些隐情他决定亲自告诉林晓娟,希望她能查清真相。
林晓娟晚上下班回来,刚到楼下就碰到了骆福生。
骆福生给林晓娟深深鞠了一躬,道:“林检察官,当年是我错了,我向你忏悔。”
林晓娟看了他半晌,慢慢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她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平复下来,长叹一口气。她转动轮椅绕开骆福生,向前“走”去。
骆福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喊道:“我是个罪人,是我毁了你的一生,我给你磕头赔罪。”
林晓娟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语气疲惫地说:“都过去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我受了你的头,腿也长不回来,你坐了牢,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也够了。”
骆福生爬了起来,他快步追上林晓娟,急切地说道:“林检察官,我今天来除了赔罪,还要告诉你一个当年的秘密,我知道自己的错太大,对你造成的伤害太大,我本就没脸再来见你,乞求原谅。”
骆福生抹了把脸,接着道:“当年庭审之后,我就担心儿子难逃一死。当天晚上,我在门边发现一封信,信上说,因为我儿子的认罪态度不好得罪了你,所以你把我儿子的罪定得特别重。后来我儿子被判了死刑,我又收到一封信,说是你向法院的人强烈要求判我儿子死刑的。所以,我当时恨你入骨,就连续几天守在你单位门口,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终于有一天,我在你单位门口听到你男朋友在传达室打电话约你,通过他和你的对话得知你那天下午要去提审。我到看守所给我儿子送过衣物,知道路,所以我骗同事说我要去拖货,提前开车到必经之路上守着,果然看到你和另外一个检察官骑着自行车经过。然后……然后我就一时上头,犯下了大错。”
说到这里,骆福生用颤抖的手将几封发黄的信交到林晓娟手中。
林晓娟下意识地用手接住骆福生递过来的东西,薄薄的信封,放在手上却似有千斤重。
“作案后我回家收拾东西,正挣扎着是去自首还是一走了之。可是又有人把一封信塞到我住处的门缝里,我拉开门追出去看,却只看到个人影,没追上人。对方以我家人为威胁,不让我对外说信的事儿,还把我的家庭情况都写在上面。我当时很害怕,不仅仅因为对方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还因为当时我刚刚撞了人他就知道,好像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暗我在明,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更是一无所知。为了不连累家人,我选择了逃跑,也是为了家人,我把这个秘密一直隐瞒到今天。”
林晓娟问道:“那你今天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他报复你家人了?”
“我老伴前年去世了,我在这世上孤家寡人一个了,没了牵挂。这些信我这么多年一直都藏着没有扔,我今天交给你,希望能帮你找回当年躲在背后害你的那个人。我觉得,有人利用我来报复你,借刀杀人。我有罪,他也有罪!”
骆福生走后,林晓娟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对骆福生道出的真相感到震惊,究竟是谁对自己当年的行踪如此了解,又这么处心积虑地想害自己?
林晓娟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天已擦黑。她没有马上开灯,而是将那沓可能记录着可怕真相的信纸扔在茶几上,然后远远地躲开,静静地蜷缩在客厅的一角,带着惊惧的眼神死死盯着它们,仿佛有什么食人的怪兽要从里面随时冲出来一样。屋子里格外安静,只听到座钟的指针嘀嗒嘀嗒响着。
林磊牺牲后,何春芝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大儿子林骁勇子承父业,女儿林晓娟司法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陇江区检察院第二科室工作,从事公诉工作。24岁那年,林晓娟认识了在文物研究所工作的赵睿,赵睿比林晓娟大一岁,相貌非常俊美,待人处事彬彬有礼,性格温和。他家在上海,父母都是当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又是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刚分配到研究所上班,颇受重用。即便林晓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何春芝私下里也常感叹,这个赵睿哪方面都比自家闺女强,自己闺女能处上这么好一个对象,定是自己老伴在天之灵的保佑。对于这对恋人,外人有羡慕的,也有眼热酸上两句的,说不知道这赵睿究竟看上了林晓娟什么。
旁人的嫉妒也好,祝福也好,终究是闲话罢了,只要当事人不往心里去,又有什么关系?林晓娟和赵睿一个为人潇洒开阔,一个待人斯文有礼,虽然不像其他情侣一样终日里蜜里调油,一年多处下来,倒也情感日笃。
1994年,春节刚过,涵江市气候渐渐转暖,春光明媚。林晓娟和她的搭档蒋建辉骑着自行车去看守所提审。虽然踩了好半天的上坡路,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制服的后背也湿透了,可是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不觉得很累。
迎面起了风,尘土扬了起来,蒋建辉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林晓娟开起了玩笑:“蒋科长,我听别人说,打喷嚏说明是有人在想您呢。您昨天刚出差回来,今天忙了大半天,也没见您给嫂子打电话,嫂子开始想您了吧?”
蒋建辉嘴皮子上的事儿哪里服过输,反过来打趣林晓娟道:“娟子啊,这打喷嚏的讲究深着呢。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打两个是有人骂。今天中午你家的赵帅哥打电话约你晚上去看电影,你说要陪我来提审赶不回去,我这会儿打喷嚏,该不会是你家赵帅哥在背后骂我吧?”
林晓娟被他说得脸都红了,忙辩解道:“怎么就成我家的了?再说了,人家赵老师不是那种人,他可是文化人,特别通情达理。”
蒋建辉一听更来劲儿了:“哎哟,还说不是你家的,都这么护着了。行行行,你家赵老师浑身上下没缺点,完人,行了吧了”刚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
林晓娟脸更红了,赶忙转移话题:“蒋科长,打三个喷嚏是个啥说法?”
蒋建辉故作惊讶地瞅了林晓娟一眼,大惊小怪道:“这你都不知道?”
林晓娟一愣道:“真不知道。”
蒋建辉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你这个傻丫头,打三个喷嚏就是感冒了啊,得吃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林晓娟也撑不住了,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自行车在路上歪歪扭扭,划出蜿蜒的弧线。
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眼看着一大片乌云就黑压压地沉了下来。两人担心淋湿包里面的材料,赶紧加快速度踩了起来,准备到附近的废弃岗亭里面躲雨,等这趟雨过去了再继续赶路。
倒霉的是,林晓娟的自行车突然踩不动了,她低头一看,车胎不知怎么的瘪了。蒋建辉下车帮忙捣鼓这辆罢工的自行车,想法子让它恢复启动,可检查了一阵儿,发现是车胎压到了路边的一块碎玻璃,尖锐的一头深深扎进了轮胎。蒋建辉拍了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
“这下没辙了,车胎被扎破了,我手头上没有工具,现在只剩下一辆自行车了,带车就带不了你,带你就带不了车。这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我先骑我的车到看守所,借一套工具过来,你把这车推到岗亭那边先去避雨。”
林晓娟正要答应,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辆货车朝这边开过来。
林晓娟眼前一亮,指着车对蒋建辉说:“蒋科长,那边有辆车,要不我问问司机能不能帮忙捎咱们一程?反正也就几百米的事儿。”
蒋建辉点了点头说:“也好。”说完就去准备拦车。
林晓娟忙说:“我去吧,女同志说几句好话,容易商量。”
蒋建辉觉得林晓娟言之有理,就回头去扶倒在地上的车,林晓娟则朝着那辆货车走了过去。林晓娟朝驾驶室的方向摇了摇手,货车放慢了速度,她觉得有戏,脸上露出了笑容,快步迎了过去。走近后,她突然发现这车上的人很眼熟,正在回想,这辆货车却突然加速,疯了一样冲过来。林晓娟来不及避让,只觉得身体被一个巨物猛烈撞击了一下,五脏六腑好似碎了一般,下肢也传来一阵剧痛。林晓娟的身体高高飞起,接下来又像一个破败的风筝一样坠落到路边,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蒋建辉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整个人都惊呆了。
肇事司机一点停车的意思都没有,轰了一脚油门,飞速地逃走了。蒋建辉反应过来,飞奔过去的时候,货车已经在他的嘶吼声中越逃越远。蒋建辉眼看追不上这肇事的货车,忙转头去查看林晓娟的伤情。他看到血从林晓娟腿部的伤口里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林晓娟的裤子和袜子,她额头上的血也沿着头发淌了下来,伤情看起来严重极了。
林晓娟在蒋建辉的呼喊声中慢慢睁开了眼,她强撑着说出了“骆福生”三个字后,就彻底晕死了过去,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刚才还在说说笑笑的姑娘,现在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蒋建辉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时,黄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蒋建辉急了,他怕雨水淋到伤口引起感染,赶紧抱起已经成了血人的林晓娟朝着不远处的废弃岗亭跑去。等到跑近了,才看到岗亭上了锁,他猛地踹开岗亭的门,扯下制服铺在地上,把林晓娟扶着平躺在上面。他快速起身,只穿着个背心就冲到了雨里,一口气跑到自行车旁边,踩着车拼命地朝看守所赶去。
当林骁勇陪着寡母何春芝赶到医院的时候,尹秀萍在接孩子的路上也听到信儿,来不及送林岚回家,拉着她一块儿赶到了医院。
蒋建辉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旁边围着检察院的一群领导和同事。蒋建辉一脸的狼狈,白色的背心上全是雨水、血水和泥点子,制服裤子也被擦破了。他疯踩了一路,赶到看守所借了一辆车,让司机把人送到了医院。
何春芝看见蒋建辉一身的血,知道情况凶险,双腿顿时软了。林骁勇和尹秀萍赶紧扶着何春芝坐下,何春芝无力地靠在林骁勇身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十几年前,她送走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现在小女儿也即将有了好归宿,心头的创口慢慢地结了痂。可是,这从天而降的祸事,顿时把她心头的疤再次撕扯开来,新伤旧创血肉模糊,一起往外汩汩冒着血液。老天爷何其残忍,将痛失至亲的恐惧一再加之于她的身上。
手术室外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大家都盯着手术灯,心中暗暗为林晓娟祈祷着。这么好的女孩子,工作上积极主动,生活中热心开朗,怎么就摊上这么倒霉的事儿呢?
5个多小时的手术后,林晓娟的性命虽然抢救回来了,可是双腿粉碎性骨折,后半生只能坐轮椅。这结果对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儿而言,简直比死还难受。
蒋建辉听到这个噩耗后心里如同油煎一样,不久前和他一起外出去提审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林晓娟,现在却半死不活地躺在手术台上,下半生还要被困在轮椅上。内疚、后悔折磨着他。早知道就自己去拦车了,他宁愿此时躺在里面的是自己。
林晓娟在剧痛中缓缓醒来。她无法接受自己突然失去双腿的事实,开始绝食。她本来就失血过多,又动了一场极大的手术,身体格外虚弱,医生怕她撑不下去,只得给她打营养针,她却强行拔去了针头。最后没有办法,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这才沉沉睡去。她蒙蒙眬眬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哥哥林骁勇和母亲何春芝在旁边说话。
“妈,您回去吧,您再这样熬着,身体迟早要拖垮的。”
“你妹妹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放心回去?我一个人躺在家里净做噩梦,我还梦见你爸怪我,怎么没把闺女照顾好,让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说完,她抽泣起来。
“妈,梦里的事儿怎么做得准呢?咱爸不可能怨您,您别胡思乱想了,快回去歇一会儿,有我在这儿呢。”
“我不回去,还是你回去吧,我知道前段时间你辖区里面发生了命案,你这几天熬夜抓人,眼窝子都凹下去了。你赶紧回去补个觉,我在这儿守着娟子,这孩子打小就没了爹,现在又碰上这么个事儿,我恨不得替她才好。”
林晓娟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懊恼着,事情发生到现在,她只顾着自己难受,自己发泄后心里是觉得畅快些了,可是却忘记了最痛的人是亲娘,受累的是家人。自己这么歇斯底里、要死要活的,让妈妈怎么经受得住,家里人怎么省得了心?
她含泪喊了一声妈,何春芝和林骁勇都是一惊,赶紧围了过来。何春芝握着林晓娟的手,看见女儿泪流满面,顿时急了。
“怎么了,娟子,你是哪儿疼吗?哪儿疼你跟妈说啊。”
林骁勇也慌了神,赶忙张罗着叫医生护士。
林晓娟忙喊住林骁勇:“哥,你别叫,我不是疼,只是心里难过。”她看着何春芝憔悴的面容,还有这几天鬓边添的几根白发,心底涌起了心疼和愧疚。
“妈,是我不好,我不懂事,这几天让您担心了。”
何春芝心疼得如同刀绞一般,她一把抱住林晓娟,母女俩哭作一团。林骁勇站在一旁,眼眶也红了。
林晓娟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天早上,她被玻璃窗外透过来的光亮照醒了。窗外有棵梧桐树,茂盛的枝叶替她挡去了不少阳光,鸟儿叽叽喳喳地跳跃在窗边的枝条间,啄食着小虫。
林晓娟呆呆地看了好久,摸了摸自己的腿,心想:“那些自由自在,想去哪儿抬腿就走的时光可是一去不复返了。”
正想着,忽见那鸟儿捉了虫儿,并未立刻便吃,而是飞走了,林晓娟猜想着它是回去喂自己的小宝宝。林晓娟想到自己的母亲,她那样操劳辛苦了十几年,在爸爸去世后坚强地撑起整个家,抚养着自己和哥哥,怎好再让她痛苦流泪?
命运有时候就是一只残忍的无形之手,它蹂躏着不幸者的命运,看他们在自己的指缝里苦苦挣扎,你若屈服了,它就把你拂到尘土里,任凭你悲哀地死去。
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林晓娟做出了决定,她不想被命运轻易地摆弄,她决定往后的日子无论多难,都要尽力过好,不再让自己的母亲那样伤心,也不允许自己在绝望中沉沦。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有一件不幸的事情即将发生在这不幸的姑娘身上。
刚住院的那几天,林晓娟就隐隐感觉到了不对。虽然哥哥和妈妈都说她的男朋友赵睿不巧出差了,所以这几天没有到医院看望林晓娟,可是林晓娟心里清楚,这么大的事儿,别说出差了,就是出国了,只要不是一个人的心意生了变化,刻意回避,作为正牌的男友,怎么可能照面都不打一个?
春节发生的入户抢劫案,板材巷“春江鱼庄”的老板金大钟一家惨遭灭门,涵江市公安系统的民警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外面人心惶惶,全区的警力都集中起来去破案。林骁勇实在抽不出时间,只能拜托尹秀萍到医院照顾林晓娟。
林晓娟这天精神好了些,尹秀萍帮林晓娟垫了两个枕头,让她斜靠着,然后就开始削苹果。尹秀萍心里很是佩服自己这个小姑子,出了偌大的事儿,那个赵睿以出差为由,一次都没来过,自己这个旁人想着都觉得寒心,可她这小姑子硬是一声也没问。既然林晓娟不提,虽然大家心里气愤,可是谁也不敢提。
“娟子,你哥让我跟你说,他这段时间忙,实在不得空儿,不能来陪你,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有什么话也跟我说,别闷在心里。”
“嫂子,我现在好多了,你让我哥别担心。还有,他那个案子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过了年上班第一天就发生那么大的事儿。公安局上上下下全都加班,元宵节的晚上都没有放回来过节,全都分派在加强巡逻和破案上了。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只说是凶手没有落网,得保密。”
“嫂子,你也要嘱咐我哥注意身体啊,别累出病来,他本来胃就不好。”
“唉,他那个人啊,你还不知道,忙起来就啥也不顾了。不过最近啊,还真是不太平。那个邹勇你还记得吧?他媳妇儿马春丽前两天从乡下过来找你大哥,说是邹勇出去揽活儿,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你哥让她在当地派出所报了失踪案,现在正托人四处打听。”
林晓娟有些惊讶,忙问:“就是我爸当年帮忙作证的那个邹勇?他失踪了?那我哥打听出来什么消息没有?”
尹秀萍摇了摇头,说:“听调查这事儿的人说,邹勇失踪那天,一起做搬运的同伴曾看到他和一个面生的女人谈了几句话,回来就说要出去接个活儿,捞点外快。可打那以后,他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线索都查不到。马春丽在城里等了一个礼拜,因为担心家里的老小,就拜托你哥继续打听,自己先回乡下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林晓娟有些犯困,尹秀萍把床摇下去,扶着林晓娟躺平,又帮她掖了掖被子,一直守到她睡着了才离开。
林晓娟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情侣之间相处极其微妙,其中的冷暖浓淡,彼此皆有感觉。如今一方突逢大难,一方袖手旁观,这样的感情哪里还谈得上天长地久。
赵睿周末中午过来的时候,林晓娟正在吃午饭。
林骁勇正好今天有点空,他把何春芝炖好的骨头汤放在保温瓶里面带过来了,一勺一勺地喂着林晓娟。赵睿礼貌地敲了敲门,林骁勇回头一看是赵睿,脸色顿时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赵睿打了招呼后,拎着一袋水果杵在那里,也不说话。
林晓娟心里隐隐有些预感,她轻声对林骁勇说道:“哥,我吃饱了,我想让赵老师推我到花园里面转转。”
林骁勇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拿起保温瓶到开水房去冲洗了。
赵睿看到病床边的轮椅时,神情有些不自然。林晓娟让他把轮椅推到床边,扶自己上去。赵睿看到林晓娟双腿无力地耷拉着,眼神十分复杂。林晓娟看到后觉得心里一刺,轻轻说了句:“推我到下面的喷泉边晒晒太阳吧。”
两个人一路无语,到了喷泉旁边,赵睿把轮椅推到喷泉的长椅旁,保持一段距离,在林晓娟旁边坐了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林晓娟。林晓娟低头一看,原来是出国深造的一份审批文件,上面写着赵睿的名字。林晓娟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就把文件还给了他。
林晓娟如此冷静,显然超出了赵睿的预料,他的表情有些意外。林晓娟始终不开口,赵睿在一旁有些尴尬,只得说道:“这种外派出国深造的机会很难得,我们研究所今年也只有一个名额。我想争取一下,没想到批下来了。”
说到这里,赵睿看了看林晓娟的脸色,发现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好像他是个无关的人,在说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情。他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本来是想和你商量来着,可你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也不好开口了。可眼看着出国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着,就算时机再不合适也得和你说一声,要不然走了招呼都不打,就更不合适了。”
林晓娟终于开口了,她看都不看赵睿一眼,盯着对面的喷泉,说道:“你也不用铺垫什么了,还有什么话,就这次一起说了吧,我也累得很,说完了,我还要休息一会儿。”
赵睿解释道:“我知道我的决定有些不太妥当,毕竟,你现在是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可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我真的不想错过,所以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同意我去美国深造。”
林晓娟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内心的翻滚,波澜不惊地看着赵睿,冷冷地道:“这么明媚的阳光,这么美丽的喷泉池,你连说一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迎着林晓娟坦然的目光,没有预料中的哭闹和狼狈,赵睿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般,准备用来分手的那些理由和说辞,在林晓娟的直白和坦诚面前,显得那么蹩脚,竟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霍地站了起来,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恨恨地说:“不错,我就是想提出分手,你骂我薄情也好,虚伪也罢,我都不在乎。我追求我的事业和理想,又有什么错?”
林晓娟嗤笑了一声,面上的神色有些鄙夷。
“我何曾说过你错了,你现在这样激动,不过是心虚罢了。其实,你有什么好羞恼的?咱们的交往也不算很久,也没有正式谈婚论嫁,我出事以后,从未有过要赖着你一生的念头。虽然你此时就提,显得是心急了些,但那又如何?”
林晓娟虽然没有半句重话,却直接揭开了赵睿的那层虚伪面皮,他白皙的脸庞此时通红,憋了半天,才接着说道:“我们毕竟相交了一年多,你眼下遭了难,我临走之前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只要你说,我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林晓娟头也不抬,独自将轮椅转向喷泉另一侧,背对着赵睿。她出神地看着阳光照射着的喷泉,此时有一道弯弯的彩虹笼罩在上面。
“多美的彩虹啊。”林晓娟喃喃低语着。
赵睿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林晓娟此时怎么还有心情欣赏风景,她从容地坐在那里,整个人无比地放松,哪里像是刚被抛弃的女人。过了好久,林晓娟扭过头来,朝赵睿微微一笑,脸上洒满阳光。
“我想了想,你还真能帮我一个忙。”
赵睿上前两步,将手搭在轮椅的扶手处,居高临下地问:“你说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推脱。”
林晓娟语调轻柔地说:“多美的春光啊,拜托你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因为,你这张虚伪的面孔,让我觉得恶心。”
赵睿面皮发红,他扭过身子,愤然离去。
没多久,林骁勇找了过来,他正要发问,林晓娟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只得将满肚子的疑问压下。林晓娟道:“哥,你看看,春天多美啊,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坐坐。”
整整一个下午,林晓娟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太阳慢慢沉下去了,夕阳将她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孤独地坐在轮椅上,两行眼泪挂在苍白的面庞上。
一个月后,一架前往美国的飞机起飞了,赵睿坐在客舱里,踌躇满志地俯瞰着涵江市,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此时的林晓娟,正在医院里满头大汗地进行康复锻炼。她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倔强地爬起来。她希望奇迹能够出现,能够重新回到她热爱的公诉岗位。可惜,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奇迹并不会因为你是善良的人,就一定会降临在你的身上。最终,她还是无法恢复行走,领导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为了照顾她,将她调到了档案室工作。她想要成为一名优秀公诉人的梦想,因为这场意外而止步。
骆福生潜逃了3年,终于落网。
遭遇车祸之前,林晓娟起诉了一起抢劫案。涉案的犯罪团伙在各省流窜作案,手段十分残忍。
他们结伙在人烟稀少的僻巷,看见有孤身行走的路人就从后面偷袭,两人负责捂嘴抬肩,两人负责抬脚。待人悬空后,抬肩的那头放手,被劫持的人就后脑勺落地,人事不知,打劫者再去洗劫被害人随身携带的财物。后脑是人体格外脆弱的一个部位,这么一摔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不幸被袭击的被害人有的昏迷不醒,最后变成了傻子,还有的因为颅脑严重损伤而死亡。
林晓娟和她的检察官向处里面汇报后,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这帮人应该严惩,尤其是主犯骆建国。
由于这起案件在社会上的影响极其恶劣,为了进行震慑罪犯,杜绝效仿,最后法院决定对这个犯罪团伙进行公审公判。开庭那天,旁听的群众听了这群人的罪行,无不义愤填膺。林晓娟在法庭上对骆建国及其团伙进行了指控。最后,法院判处了首要分子骆建国死刑立即执行。
据骆福生交代,骆建国是其独子,那天听完庭,他听到有人议论,说公诉人指控有力,所以这批人必将受到严惩,这个主犯必死无疑。法院公开宣判那天,当法官宣布判处骆建国死刑后,骆福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产生了报复的念头。他好几次在检察院附近候着,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案发那天,骆福生无意中听到了林晓娟的男朋友赵睿在检察院附近打电话,偷听到林晓娟下午要去陇江区看守所提审,所以就开车去找。后来他在路上碰到了林晓娟,就萌生了开车撞人的想法。本来骆福生还有些犹豫,毕竟报复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这林晓娟见过他,将来可是会指认自己的。可是他眼前浮起了林晓娟在法庭上指控他儿子骆建国的场景,又想到了审判长宣布判处骆建国死刑的那一刻,他脑袋一热,踩着油门转动方向盘冲向了林晓娟。
骆福生被判了刑,可是林晓娟始终弄不明白,她所接触过的骆福生并不是一个做事冲动的人,骆建国的罪有多重,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几条人命,判死刑是必然的。如果他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之前来检察院找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平静。他这强烈的恨意,怎么会憋到法院宣布死刑之后几个月才爆发?
可是人心隔肚皮,这世上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林晓娟虽然不解,却也没有答案。
林晓娟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回忆着不堪的往事,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刺耳,把林晓娟惊得浑身一震。
林骁勇的声音响了起来。
“晓娟,家里等着你的排骨呢,不会跑到养猪场去杀猪现取了吧?”接下来响起的是林骁勇和林岚的笑声。
此时听到哥哥的声音,委屈、悲愤等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她感到全身脱力,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地喊了声:“哥。”
林骁勇觉得林晓娟的声音不对,忙关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林晓娟说完事情的始末,林骁勇二话不说,抓起外套就往外冲。尹秀萍进来,看见他匆匆忙忙往外跑,忙叫住了他:“这刚回来,又要去哪儿?吃饭不在,妈待会儿又该不高兴了。”
林骁勇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晓娟那儿可能有事儿,你在妈面前给我们打个掩护。”然后顾不上身后一脸疑问的林岚和尹秀萍,开门离去。
林骁勇敲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开了灯,看着自家妹子满脸的憔悴,一阵心疼。他安慰地拍了拍林晓娟的肩膀,问道:“信里写了些什么?”
林晓娟朝茶几的方向努了努嘴,有气无力地道:“放在那儿呢,我想等你来了再看。”
林骁勇不再言语,他走到茶几边,打开了台灯,然后拿起信件,轻轻递给了林晓娟。
林晓娟看着林骁勇充满鼓励的目光,慢慢接过信,她迎着灯光,打开这些信。突然,她神情大变,不可置信地将这些信拿近了些,细细端详,慢慢脸色变得煞白,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林骁勇觉得不对,想从她手中接过信,她却一把拨开自己伸过去的手,推着轮椅急急忙忙朝书房赶去,神色慌张,沿路碰倒了椅子和画架,却浑然未觉。
林晓娟将书房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也不管疼不疼,从轮椅上扑倒在地,埋头一顿翻找,面对一地的狼藉,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懊恼。林骁勇抓住她的手问道:“晓娟,你怎么了?你到底要找什么?”
“信,我找信!”
“信不是在你手上吗?”林骁勇被她张皇失措的神情给吓住了。
“不是这些信,是赵睿,赵睿当年写给我的信。”林晓娟面色潮红,眼睛里隐隐泛起了血丝。
“你找他的信干什么,你们不是早就……”说到这里,林骁勇惊觉了,他的声调也高了起来,“难道这信是他写的?!”
林晓娟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林骁勇被她给弄糊涂了,焦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字太熟悉了,可是,我们分手后,我把他所有的书信都给烧了,现在连个比对的残存件都找不出来。”林晓娟的声音无比沮丧。
难道那个想要害自己的人竟是赵睿?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当年那一段满目疮痍的感情不仅是结果不堪,目的和过程都充斥着阴谋的味道?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处心积虑经营的阴谋究竟是为了什么?林晓娟只觉得心惊肉跳,背后和手心冷汗津津。
这可怕的猜测究竟是真相,还是记忆偏差造成的一场虚惊?
林骁勇的心里波涛汹涌,多年从警的直觉告诉他,这事儿很有可能是真的。
“小娟,这事儿你先别对人说,免得打草惊蛇,我先去查。”
林晓娟一言不发,一片死寂。
林骁勇不放心,双手扶她坐回轮椅上,整了整她乱成一团的头发,又嘱咐道:“你也别多想,先稳住,等我的信儿。”
林晓娟仰起头,定定地看着林骁勇,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嗯”了一声。
林骁勇见她答应了,这才放心。他这个妹妹的脾气他最清楚了,她只要这会儿答应等他的调查结果,就不会再钻牛角尖。他安顿林晓娟喝了杯牛奶睡下,这才离开。
在路上,林骁勇拼命回想当年林晓娟出事前后的情形。一向显得温文尔雅,体贴周到的赵睿,在得知小娟车祸后半点悲痛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急急忙忙地提出分手,远走异国。因为这事儿太堵心,当年一家人在小娟出院后绝口不提此事,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处处透着诡异。林骁勇仔细回想着,当年审判骆福生时,公诉人在庭上宣读了不少证言,虽然内容记不清了,但在他的印象中隐约有赵睿的证言,主要是印证骆福生听到他在门口打电话的事实。既然当初警方给赵睿做了笔录,那么笔录上肯定会有赵睿的签字,把这个和骆福生提供的信件上的字迹一比对,不就水落石出了?
想到这里,林骁勇拨通了蒋建辉的电话:“老蒋,我是林骁勇,我有急事儿找你,老地方见,我等你。”
蒋建辉赶到南城巷的大排档时,林骁勇已经点好了酒菜。
蒋建辉看着一桌的酒菜,不由得诧异起来,问道:“怎么还点上酒了?我开着车呢。”
“陪我喝点儿,我也开了车,待会儿叫俩代驾。”
眼见林骁勇情绪不对,蒋建辉试探着问道:“怎么了这是?是被上司训了还是被你老娘骂了?”
林骁勇没好气道:“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
蒋建辉坐下来,一边自己动手拆开一次性餐具,一边笑道:“那你干吗耷拉着个脸拉我喝酒?”
“是小娟的事儿。”林骁勇闷声道。
蒋建辉闻言一愣。
这么多年了,当年林晓娟陪自己提审搭上了两条腿,这件事蒋建辉一直都放不下,他心里总觉得对不起林晓娟。此时他听到林晓娟有事儿,顿时紧张起来,问道:“小娟怎么了?”
“她当年车祸那事儿,可能没那么简单,也许另有内情。”
蒋建辉斟酒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愕然问道:“那凶手不都判刑了吗?还有什么内情?”
林骁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问一下当年的公诉人,调取一下当年的内卷?”
蒋建辉警觉道:“要调内卷,难道你发现什么了?”
林骁勇点头道:“我当年旁听了庭审,我记得庭上宣读了赵睿的证言,不过有没有给他做笔录我不能确定。你能不能去档案室帮我核实一下,当年的证人名单里面到底有没有他?”
蒋建辉对林骁勇的要求有些意外,不解地问:“赵睿不就是小娟当年的男朋友吗?怎么啦?难道你怀疑他?!不能吧,那小子当年做的事儿虽然挺不是东西的,可毕竟是个读书人,长得文文弱弱的……”他看到林骁勇神情悲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迟疑道:“还真是他?”
林骁勇把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把手一挥,道:“你先别问,我以后再告诉你。”
蒋建辉不再追问,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豪迈道:“大勇,只要是小娟的事儿,你尽管开口,是我当年亏欠她。咱俩这么好,我一直把小娟当妹妹,可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如果她的受伤另有隐情,那么帮她查清当年的真相,我责无旁贷。”
林骁勇拍了拍蒋建辉的肩膀道:“当年的事儿,我们一家人绝没有半分埋怨你的意思,小娟也常说你不应当背负这个心理包袱,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小娟最好的战友。”
蒋建辉握住林骁勇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真相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于事无补,可至少能够给受害者一个交待。
当蒋建辉告诉林骁勇证人名单上有赵睿的名字时,林骁勇就决定调取赵睿当年的那份笔录,看看上面签字的笔迹是否与信封里的一致。他和林晓娟商量后,决定先到当地派出所报案,通过司法途径调取证据。
与此同时,林骁勇接到指示,尽快将李大峰一案移送到区检察院起诉。
林骁勇先从档案室调取了板材巷灭门案的案卷材料,又到物证室领取了当年的物证。陈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把带柄的尖刀,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只剩下暗褐色的痕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锈渍。
林骁勇还记得,他们当年在现场提取了尖刀后,将刀上和现场各处提取的血迹,送到技术队鉴定,血迹检测出金大钟父子是AB型,张丽霞是B型,现场和刀上提取的血痕也只发现了AB型和B型,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好在从刀柄上提取到了指纹,在指纹库中通过比对,与有过几次盗窃前科的李大峰吻合上了。要不是这样,这个李大峰化名王大志潜逃这么多年,还真拿他没办法了。
林骁勇讯问了李大峰多次,可这个家伙狡猾得很,根本就不认账。局里面经过讨论,虽然对于李大峰在黔山市杀妻一案的证据现状在认识上有一定分歧,不过,大家都认为,当年的灭门案,李大峰既有作案动机,又有现场铁证,怎么也赖不掉。至于他在黔山市杀害他媳妇儿的事儿,即便他辩解人不是他杀的,可他的辩解并不合理,又有他碎尸的证据,两起案件一并认定,没有无罪风险,于是都同意移送区检起诉。区检收到案卷后,因为属于可能判处无期徒刑以上刑罚的案件,按照管辖规定,报送到了涵江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案子分到了林岚手上,她瞟了一眼卷宗,看见封面上移送单位是陇江区分局,立卷人居然是林骁勇,讶然道:“这是我爸承办的案子?”
路小艾闻言赶紧凑了过来。“哟,真的是诶。”
林岚翻了翻起诉意见书,上面写着:“犯罪嫌疑人李大峰,曾用名王大志,男,50岁,汉族,涵江市人,户籍所在地涵江市陇江区古树村第三生产队,租住地黔山市,典当行经营业主,1994年入室抢劫,杀害三人后潜逃,后被网上通缉。2017年在黔山市因故意杀人被捕。”
“原来是这个案子啊,我之前听我爸提过一嘴,前段时间他出差就是把这个嫌疑人从异地转押回来。说这案子是上面点名要他办的。”
“点办的?看来又是疑难杂症!”路小艾嘟起了小嘴。
“那也不光是这个原因。我听我爸说,这案子之所以交给他,是因为当年这起灭门案他参加过侦查。虽然当年参加的人不少,不过时间太长,那些人退休的退休,转岗的转岗,就我爸一直在刑侦口待着。”
林岚接着看了看案卷,突然疑惑道:“不对啊,这案子是23年前的,根据相关规定,岂不是已经过了20年的追诉时效了?”
路小艾一听过了追诉期,赶紧拿过诉讼文书一通翻找,当她看到94年的立案决定书后,不由得舒了一口气,道:“岚姐你看,这案子早就立案了。我就说嘛,灭门惨案,这在当年可是惊天大案,公安机关怎么可能不立案。根据我国《刑法》第八十八条的规定,‘在检察院、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立案侦查或者在法院受理案件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所以,这案子压根儿不存在什么追诉时效的问题。”
林岚却摇了摇头道:“小艾呀小艾,法条是背得挺溜的,不过还是不够熟悉。”
路小艾一脸的不服气,她翻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指着八十八条道:“你看看,一字不差,这还叫不够熟悉?”
林岚指着起诉意见书上面的时间,道:“你看看这里是什么?”
“1994年入室抢劫啊?没毛病啊?”
林岚皱了皱眉道:“你品,你细细品。”
小艾也急了,争辩道:“岚姐,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受时效限制。虽然1994年距今有23年,可不受限制就意味着可以大于20年,不过期!”
林岚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法条背得是没错,可你背的是1997年修订以后的《刑法》第八十八条,这是1994年的案件,当时的追诉时效遵循的是未修订以前的《刑法》,也就是1979年《刑法》第七十七条的规定,‘在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采取强制措施以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从规定上来看,对于无限期追诉的规定,过去的规定明显比1997年《刑法》要严格,根据从旧兼从轻的原则,显然要沿用之前的。”
路小艾吃了一惊,赶紧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1979年《刑法》的第七十七条,果然如林岚所说,要求是“采取强制措施以后”,可是李大峰杀人后就跑了,当年没有被采取过什么强制措施。
路小艾有些焦灼起来。
“那怎么办?他杀了这么多人,难道把他放了不成?”
“那倒不至于,无论是1979《刑法》还是1997《刑法》,都规定了,‘如果20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所以,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对是否必须追诉进行审查,符合条件就呈报最高检审查决定是否核准追诉。”
讨论完追诉期限的事情,林岚拿起卷宗继续审查。她看了看尸块的细节照片,对路小艾说道:“小艾,你在审查报告中记录一下,现场尸块上的蛆虫,从放大后的照片来看,是急钩亚麻蝇的幼虫,从图片上的昆虫外形推测,属于3龄幼虫初期。”
路小艾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将林岚所说的关键点在物证照片下面的证据分析部分进行了标注。
林岚又把报案的谢志俊和赵翔的笔录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说道:“小艾,你查一下黔山市3月1日至10日期间的天气状况。”
路小艾在手机上很快查到了。
“岚姐,这10天的平均温度是24~32℃,6天降雨,3天阴天,1天是晴天。”
林岚拿过路小艾手中的手机,按照气温的升降,用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曲线图。
“在这个温度下,急钩亚麻蝇的幼虫成长到2龄需要2天,成长到3龄需要2~3天,前蛹期大概需要3天,蛹期可以延长到9天至10天。所以,我初步推测,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10天前。”
路小艾半信半疑地问:“凭这个虫子就能推测出死亡时间?靠不靠谱啊?”
林岚也斜着眼道:“什么叫作就凭虫子?这可是一门专业,叫作法医昆虫学,英文全称是Fo
e
sice
tomology,是应用昆虫及其他自然科学的理论与技术,研究并解决司法实践中有关昆虫问题的一门科学。”
“法医昆虫学,还有这个专业门类?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根据昆虫学知识可以对尸体的死亡时间、死亡地点、死亡原因及其他事实真相进行分析判断,这可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儿,古人都用过。你不是喜欢追剧吗?《大宋提刑官》里面不也有根据苍蝇断案的场景吗?说明昆虫学知识很早就在办案中发挥作用了。”
一提到电视剧,路小艾顿时来劲儿了。
“是啊是啊,你这么一提醒,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大宋提刑官》里面的确有,不过我当时害怕,快进跳过去了,所以印象不深刻。”
林岚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道:“3月份正好是黔山市的雨季,温度高,再加上空气和地面的湿度很高,所以尸块腐败程度也比一般环境下较高。如果不是这些幼虫作为判断辅助,还真不好推测出准确的死亡时间。”
林岚阅卷后开始口述证据的要点。
“根据证人的证言和此时化名王大志的李大峰的供述,被害人陈欣因为怀疑王大志有外遇,二人多次发生争执,出事前两天,两个人大吵了一架,王大志说这次吵完后估计陈欣想不开了,所以上吊自杀。王大志因为担心警方发现自己是吸毒者,陷入麻烦而碎尸,辩解理由明显不符合常理。根据抓获及破案经过记载,警方是通过失踪人口报案的筛查和调查走访,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是典当行的老板娘陈欣,锁定了嫌疑人是她的丈夫王大志,也就是负案潜逃的李大峰。根据房东证言和保证金转款记录,李大峰搬家的时间就在尸体被发现的前10天,这和急钩亚麻蝇侧面证明的死亡时间高度吻合。警方在李大峰新的租住地将其抓获,从他房间里面搜查出了砍刀和钢锯。从刑事科学技术中心出具的物证鉴定报告来看,砍刀的刀刃豁口和钢锯的齿缝均检出了死者陈欣的DNA,刀把的缝隙中查出了李大峰的DNA分型,李大峰的血型为O型,死者陈欣的血型为A型。从抓获时的照片上看,李大峰的右手虎口上有伤,这和他供述的,曾在碎尸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手这一细节相吻合。”
林岚娓娓道来,路小艾记录得毫不费劲儿,两人配合默契。林岚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修改和完善后,接着分析板材巷灭门案的证据。
“1994年春节,李大峰因为在金大钟的饭馆里扒窃被殴打,因此怀恨在心。他得知金大钟家里有大量现金后,连夜潜入其家中,意欲行窃,被发现后杀人灭口。那时候DNA鉴定还不普遍,从物证鉴定报告来看,技术队只做了血型鉴定,金大钟父子是AB型血,张丽霞是B型血,现场滴落状血痕中也只检出了这两种血型。现场遗留的刀柄上提取到了李大峰的血指纹,指纹血迹是B型,刀刃上只提取到了血型为AB型的血痕。从尸检报告来看,三名死者的创口特征都显示作案的是同一把刀。”
路小艾不解地问:“岚姐,一把刀杀死三个人,为什么刀刃只检出了一种血型?金大钟和他儿子的血型虽然一致,可是和他老婆张丽霞的血型不一致啊,怎么着也得检出两种血型才对啊。”
林岚打了个响指赞道:“好问题,首先,创口特征一致并不意味着凶器一定就是同一把刀,也可以是两把甚至几把一模一样的刀。第二,即便凶器真的只是一把刀,那么,这把刀捅刺了三个人,最后留在刀上的血液如果量大,完全可以覆盖之前的血液的,以当时的鉴定条件,只鉴定出一种血型,并不奇怪。”
路小艾显然对第一个假设更感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道:“不止一把刀?怎么会?他一个人杀人,带那么多刀干吗?再说了,谁没事杀人的中途还换刀啊?”
“如果现场不止一个人呢?”林岚抛出的假设一个比一个大胆。
“难道还有同伙?不可能啊,那李大峰从来没提过他有同伙。”
“他连自己到过现场都不承认,怎么还会提同伙的事儿?”
林岚一语道破天机,路小艾目瞪口呆。
23年前的那一起灭门案,难道还有帮凶?那么这个帮凶是谁?现场为什么没有留下他的丝毫痕迹?
两人聊得正嗨,路小艾觉得口渴了,准备起身喝水,突然看到赵云蕾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赵处,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来?”
赵云蕾道:“我路过这儿,听你们聊得有趣,又不忍心打断你们,就想捡个耳朵呗。”
林岚笑着将赵云蕾让进房间,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
“别停啊,你们接着说,我正听得起劲儿呢。你们这种边探讨边记录的工作方法很好,我也参加一个。”
“您这么说,那咱们就继续了啊。”
“继续,继续。”赵云蕾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坐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
“2017年的碎尸案,从现有证据来看,分尸工具是从嫌疑人新的租住地找到的,分尸工具上查到了死者和凶手的DNA混合分型,如果不是‘一对一’的杀人案件,还真算得上证据确凿的铁案了。”
“那现在算什么?”小艾问。
林岚道:“现在证据虽然不少,却都只能证明李大峰碎尸,不能证明他杀人。”
路小艾撇了撇嘴道:“要是这样还不能起诉他杀害了陈欣,那这案子办得可真够糟心的!”
“李大峰这招棋走得相当狡猾,他如果辩解自己和碎尸案毫不相干,反倒好办了,分尸工具上的组织碎屑就足以戳穿他的谎言。可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巧妙地运用了避重就轻的辩术,先承认有碎尸行为,再把陈欣的死因辩解为自杀,不但给法医出了个难题,也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妻子和自己吵架自杀了,丈夫的正常反应是悲痛,如果说因为害怕被送去强制戒毒而去肢解自己妻子的尸体、抛尸,我觉得这个理由没人会相信吧?”
林岚俏皮地打了一个响指,道:“不错,这个理由本来又牵强又蹩脚,可眼下有个现成的理由,估计很多人会相信。”
“什么理由?”路小艾忍不住问道。
“李大峰是被通缉的杀人犯啊!为了避免以前的罪行暴露,害怕警察调查而极力掩盖妻子死亡的事实,是多么真实的碎尸抛尸理由!”
路小艾张口结舌,这理由的确难以驳斥,她不甘心地问:“岚姐,难道你真的认为陈欣不是李大峰杀的?你相信李大峰关于陈欣自杀的辩解?”
林岚道:“我只相信证据。尸检报告根据肺部组织出血点等特征判断出李欣系因机械性窒息而死亡。问题是造成机械性窒息的原因不仅是掐死、勒死,还包括李大峰所说的这种自缢身亡。”
“岚姐,你以前不是说过,还可以根据颈部勒痕来判断自杀与他杀吗?”
林岚双眼微眯:“可问题就在于,尸块中压根儿就没有发现颈部。”
路小艾倒抽一口凉气,双目圆睁道:“没有颈部?!”
林岚指着尸检报告道:“收集到的尸块组织不全,下落不明的部分就包括头部和颈部,没有这些,根本确定不了导致陈欣窒息的真正原因。”
路小艾像泄了气的皮球,表情恹恹的。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弹坐起来,道:“工具是肢解尸体用的,这只不过是李大峰的一面之词,说不定,说不定他是用刀或者锯子弄伤过李欣呢?这样至少有个伤害罪吧!”
林岚用指尖点了点卷宗中的物证照片和鉴定。
“从刀凹陷处的放大图片来看,缺口凹陷处有组织碎屑,通过鉴定,这些组织碎屑的DNA分型与死者陈欣的DNA分型一致。根据我的观察,这些碎屑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小的骨屑,从尸检照片来看,尸块表面光滑完整,并没有呈现出生活反应的伤口,说明没有发现生前伤。即便尸体组织目前部分残缺,但我们基本可以判断这把刀不是用于伤人的,而是用来碎尸的。”
“为什么不可能是凶手持刀砍伤死者的头部和颈部呢?毕竟这一部分的尸体组织至今没有找到,不能绝对排除啊。”路小艾继续提问。
“如果是头部、颈部遭受砍击,头骨较软,不太可能在刀上形成豁口,颈部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如果砍击头部,刀上通常会留下毛发或者毛囊组织。另外,从图片上看,这些骨屑虽小,可是通过肉眼观察,更像是胫骨部位的骨组织。如果是颈部,伤害手段要么是砍击,要么是割喉。砍击的话,颈部的骨头特征容易区分,我就不展开说了;至于割喉,颈部血管多,出血量大,胸、肺部会有积血或凝血块,尸表和内脏会呈现明显的贫血貌。图片中的肺组织和内脏部分的尸块并没有这些迹象,所以割喉也可以排除。再说了,真要是砍了,直接砍死好了,何必再去勒死或者捂死被害人,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下连赵云蕾都听得入神了。
林岚拿起卷宗继续说道,“从卷宗里的材料来看,李大峰在第一次笔录中并未提起陈欣自杀的事儿,可就在被告知鉴定结论的第二天,他就通过看守所的管教干部向检察机关提出辩解,说陈欣是上吊自杀的。”
赵云蕾顿时生出了警觉。
“你的意思是李大峰的翻供和他知道了鉴定的内容有关系?”
林岚露出肯定的神情。
“时间上的巧合并非毫无缘由。要么就是李大峰本人对法医学有一定的了解,要么就是他的背后有高人在指点他。否则,一般人不可能提出这么专业的辩解。”林岚翻到卷宗的供述部分,接着说道,“根据李大峰后来的辩解,发现陈欣的时候,她已经在二楼的阳光房上吊自杀了。那里原来挂了个吊环,后来没有用了,陈欣就在那个废弃的吊环那里穿了根绳索上吊了。”
赵云蕾道:“他对陈欣自杀的描述倒是挺详细啊。”
林岚道:“通常而言,如果是谎言,犯罪嫌疑人说得越多,描述得越详细,和现场客观证据之间的矛盾之处就会越多。所以,我想去现场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矛盾点。”
“你是想用现场勘查的细节与李大峰辩解之间的矛盾来揭穿他?”
林岚调皮地笑道:“正有此意。”
赵云蕾最喜欢林岚的地方就是她不但技术知识丰富,实践运用还灵活不死板,既有很强的侦查意识,又有清晰的证据框架,所以在引导侦查的工作中总是能发挥作用。经过这几年的成长,林岚对于证据的通盘考虑越发周详。
赵云蕾问道:“看来你是早有打算了,说说看,接下来要做哪些具体的证据补强工作?”
林岚想了想,说:“我想先完成黔山市的那一笔补证工作。毕竟,现在距离案发时间还不算太久,补证空间更大。除了刚才说到的现场复勘,我还想做一些物证的补充鉴定,比如,针对李大峰的辩解,对吊环做一个灰尘减层鉴定。”
赵云蕾问:“灰尘减层?就是你之前在乡村车祸案中用到的技术?”
林岚点了点头道:“那个吊环长期闲置,如果陈欣真的在那里上吊,那么吊环内圈朝上那一面的灰尘面将不再完整,会有减层的痕迹,否则,那上面的灰尘表面应该是完整的。”
路小艾问:“上次车祸案我听说岚姐还做了侦查实验,不知道这次有没有?”
林岚道:“我得测出这个吊环的承重能力,看它是否承担得起一个成人濒死前的挣扎。所以侦查实验必须得做。”
“要是承重能力足够呢?”路小艾问。
林岚道:“即便是承重能力够了,那么衔接吊环和房顶的螺丝接口,一定会有新鲜的磨损痕迹。”
赵云蕾和路小艾赞同地点了点头。
林岚指着物证照片中的一堆绳索道:“根据李大峰的交代,公安人员提取到了图中的绳索,绳索并未打结,李大峰的解释是,他取下绳索之后把结给解开了。如果陈欣果真用了这条绳子上吊,绳索和吊环连接的地方势必会有磨损的痕迹,绳索和陈欣脖子接触的地方也会留下表皮组织。通过检测绳索表面的纤维结构是否平整,有没有出现多处缺损,绳索上是否能提取到死者的生物样本,可以进一步证明李大峰究竟有没有撒谎。”
就在赵云蕾和路小艾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林岚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还想尝试一次讯勘同步。”
“讯勘同步?”两个人同时问道,都是一脸的不解。
“就是现场勘查和讯问工作同步进行。这个李大峰太狡猾,每次找到新的证据,他就会冒出新的辩解。异地勘查费时费力,我觉得与其被他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就耗上半天在现场待着,他辩解什么,我们就核实什么,一一记录下来,将他的辩解和现场细节之间的矛盾充分揭示出来。”
“你的鬼点子总是层出不穷,不过我喜欢。就这么说定了,讯问的工作我来,咱们尝试一把讯勘同步。”
林岚和林骁勇商量后,决定由警方派出一名技术人员一同前往黔山市复勘现场。市局非常重视这起案件,增派杨波作为技术支援,和分局、检察院的同志同往。黔山市警方也派原来参与该案初期侦查的警员季翔进行协助。
林骁勇一行到达现场后,季翔早就等在楼下,他热情地和林骁勇等人打过招呼,就带着他们上楼去看案发现场。
林岚拨通赵云蕾的电话后说道:“赵处,我们到了。”
赵云蕾坐在李大峰的对面,戴着蓝牙耳机,轻轻“嗯”了一声。
房间上贴着封条,季翔撕开封条,用钥匙打开房门,现场依然保持着勘查照片中的原貌。由于房间长时间封闭着,里面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林岚细细分辨这杂糅着各种气息的味道,然后,她按下了手机的扬声器,轻声与赵云蕾连线:“赵处,现场有醋酸、化学洗剂和血腥味儿。”
赵云蕾心领神会,问道:“李大峰,你回忆一下,你是在什么地方,怎么分解尸体的?尸块又是怎么处理的?”
这些问题李大峰已经被反复问过多次了,所以他此时神情有些麻木。
“我是在家里的厕所分尸的,冲了一些肉块到下水道里,可是一会儿就堵住了,我没办法,连夜把尸块装进黑色垃圾袋里面扔了。我车上驮着尸块,心里不踏实,没敢扔太远,又怕别人认出陈欣,就把锯下来的头拖到江边,绑着石头,抛到了江里面。”
“你在厕所里碎尸后,怎么处理的现场血迹,味道怎么盖住?”
“我用洁厕净清洗了整个洗手间,可是血腥味还是很大,我就买了几瓶醋,用浇花的喷壶装了,反复喷了几次,又用花洒冲洗了一遍,味道就不明显了。”
听到这里,林骁勇用手指着林岚,用口型说了句“狗鼻子。”
杨波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云蕾假意赞道:“看来你还算是个老实人,讲的都是实话。”
李大峰的身体明显有些放松,可就在这时,赵云蕾突然目光炯炯,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怎么杀的陈欣?”
李大峰一愣,眼神下意识地躲开了。
“不是我杀的,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发现我老婆的时候,她已经上吊自杀了,就在阳光房里面,赤着脚,人在半空吊着。”
“用什么上吊的?”
“吊环。”
“你确定?”
“我确定,那个吊环是房东以前给他孩子挂秋千的。我嫌碍事儿,把秋千拆了,吊环就留在上面了。”
“她为什么会赤着脚?”
李大峰迟疑了一下,“她在家一般都穿睡衣和拖鞋,可能上吊的时候鞋挣脱掉了。”
“哦?你当时看见鞋掉哪儿了?”赵云蕾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道。
“就在她脚边。”
就在他们激烈交锋的当口,林岚和杨波极有默契地去了阳光房,其他人紧随其后。杨波踩在工具梯上去看那吊环,发现内部灰尘完整,于是双手交叉,朝林岚比了个大大的叉,林岚当即会意。杨波掏出软尺测量,林岚就在下面一面帮他扯着软尺一面四顾观察。
吊环位于阳光房正中间,这里是二楼的内空最高处,软尺显示吊环距离地面2m,吊环的直径11cm。
林岚一边将现场照片和测量出来的数据发给赵云蕾,一边疑惑沉吟道:“这个内空怎么这么矮?”
季翔刚要解释,林骁勇先说了:“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种坡屋顶结构,2.1m以下的面积都是送的,不计总价,租金也比同面积的房子便宜。”说到这里,他又提醒林岚,“你待会儿计算距离的时候可要记住,上吊光有吊环可不行,还得有个绳套,将来计算的时候得把绳套长度扣除掉。”
季翔一开始觉得复勘意义不大,可是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发现这几个人无论是办案经验,还是专业性都相当厉害,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杨波站在扶梯上朝林骁勇竖着大拇指说:“林队,您想得可真周到,林岚这细致劲儿随您。”
林骁勇乐了,他在路上就看出这小伙子对他家闺女上心了,可惜自己家的宝贝疙瘩完全没进入状态。这小子倒机灵,走上亲友团路线了。
林岚根本没发现她老爸此时的八卦心思,她举起手够了够吊环,突然对着手机道:“赵处,您问问他,陈欣这么矮,是怎么把绳子穿过吊环的。”
赵云蕾照问后,李大峰吃惊地看了赵云蕾一眼,明显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家阳光房里有个小矮凳,我发现我老婆尸体的时候,小矮凳倒在一边,她应该是踩着那个小矮凳去上吊的。”
“这个小矮凳现在在哪儿?”
“应该还在阳光房里面。”
林岚忙用目光四处寻找,果然在阳光房的角落里看到一把小矮凳,林岚走近一看,上面布满了灰尘,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林岚又对着手机道:“您问他,尸体的脚大概离地面多高?”
赵云蕾依言问了,李大峰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用手比画道:“大概这么高,嗯,40~50公分吧。”
林岚的唇边浮出一丝笑容。
杨波明白林岚的用意,笑着指了指她:“你耍诈。”
季翔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林岚道:“陈欣的身高是1.58米,虽然比我矮一点,可我既然能够轻松触碰到这个吊环,她顶多够一下也能把绳索穿过去。假话毕竟是假话,李大峰心里是虚的,却又自作聪明,一听赵处问他陈欣那么矮怎么够得着,就开始狡辩陈欣是踩着凳子上吊的,还信口胡诌,说发现尸体的时候,脚离开地面四五十公分。这下就更加破绽百出了。”
杨波用勘查灯一寸都不放过地照了一遍,凳子上灰尘面完整,也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和印记。他对小矮凳拍照固定后就开始测量,高度为33cm。
成年女性的头围在45~55cm,对应的头部最宽处的直径为14.3~17.5cm。所以绳索的直径不会小于这个数字。”
林骁勇也在一帮补充道:“我看过不少自缢现场,绳套的直径通常不小于20cm这个长度,人在自杀的时候,怎么可能把圈弄得刚刚一钻,紧紧巴巴的呢?肯定得稍微大一点。你们想想,谁临了还给自个儿找不痛快?折腾进出几遭,还不得放弃了。”
季翔此时也抬头看了看吊环,恍然大悟。
林岚走进卧房,看到床上放着一个拆开的网购快递包装盒,她拿起盒子看了看,里面有一张购物清单,写着女式大衣和半高靴,落款时间是案发前两天。
林骁勇过来看了看,不解道:“夏天买个什么大衣和靴子?”
林岚走到卧室的衣帽间,找到了一件和清单上同样品牌的崭新的大衣,商标已经剪掉了。她又去鞋柜里寻找,果然找到了一双新靴子,用戴着手套的手将靴子掂在手上反复看着。
林岚道:“这个包裹也许能够帮我们证明陈欣不是自杀的。”
杨波好奇地问:“包裹怎么证明?”
林岚道:“这个清单显示的下单时间是案发前两天,你们想啊,一个女人和老公大吵一架,购物发泄一下是正常的,可如果吵到要寻死的地步了,再去下单买衣服、鞋子,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就算她真有那个心情,也会买一身能让自己穿得漂漂亮亮去死的衣服。可是,她却在反季促销时买了一件大半年后才有机会穿的大衣和靴子。这说明这个女人不但不想死,而且,她想活着的心思不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少半分!”
杨波道:“如果下单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心情恶化呢?”
林岚道:“我看过陈欣的手机信息恢复记录,网购物流短信显示她收到包裹的时间就是案发当天。而且,刚才我特意看了她买的衣服和鞋子,衣服上的商标已经剪掉了,鞋子底部的标签也撕掉了,鞋子底部有一层灰,这说明她当天不仅收了包裹,还试穿了衣服和鞋子,非常满意,所以剪掉了商标,撕去了标签。一个女人试穿了衣服和鞋子,满意地收了货,心情会坏到哪儿去?”
林骁勇看着女儿有条不紊地分析案情,自豪感油然而生,赞道:“林检察官的逻辑推理相当缜密嘛。”
林岚调皮地对林骁勇说:“林大队长,我代表检察机关,感谢您及时调取了死者陈欣的购物记录和网银流水,为我们准确判断提供了铁证。”
林骁勇刮了一下林岚的鼻子,道:“林大检察官亲自下达的补证任务,我当然要完成啰。”
杨波和季翔看着父女俩有趣的样子,笑了起来。
虽然林岚隐隐觉得1994年发生的灭门案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可是现有证据一致指向李大峰。检察官联席会议讨论之后,多数检察官认为,李大峰和金大钟案发前发生冲突,现场凶器上留有李大峰的指纹,案发后李大峰改名换姓长期潜逃,即便没有口供,现有证据也能形成证据链。更何况,李大峰在2017年又行凶杀人,虽然也进行了辩解,可是漏洞百出,不足以采信。最后形成的多数意见是一并起诉。虽然林岚提出李大峰杀人时可能会有帮凶,但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没法指控。联席会认为,将来如果真的查到了有帮凶,可以追加起诉。
开庭的那天,李大峰坐在候审室里,他低垂的头抵着手铐,两只手想去抓自己的头发,却只摸到粗硬的发桩,他恼火地挠了两下头皮。
起诉书所罗列的罪状中任何一笔都够李大峰掉脑袋的。
自打被关起来后,李大峰的情人连个口信都没有给他捎过,他的老娘也早就和他断绝了来往。在看守所里,他连个送日用品、打生活费的人都没有,日子实在难过。因为吸毒花销太大,他的存款早就所剩无几,请不了什么大牌律师,目前委托的这个律师,从接到委托到现在,统共就见过他一面,主要就是劝他认罪,这让李大峰十分窝火。
上次在黔山市关押期间,还有人偷偷带信给他,说机械性窒息死亡分不清自杀、他杀,要他一口咬死陈欣是自杀的,他依言照办,果然整得黔山市警方人仰马翻。可谁料到,自己都跑了这么多年,留了胡子,胖了40多斤,样貌变化到亲妈见了都不一定认得出来,却毁在了当年无意中留下的一枚指纹上。他内心一直求神告佛,希望上次的帮手再次出现,可是直到他坐在法院的候审室里,奇迹也没有再次降临。
审判长一宣布开庭,李大峰就当庭装疯卖傻,不管是杀人还是碎尸,来了个统统不认。这种耍无赖的做法,连李大峰的辩护人都傻了眼。
林岚问:“你今天的供述为什么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李大峰道:“那都是公安和你们逼我签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字。”
林岚道:“李大峰,我提醒你,讯问的过程和签字的过程都是有同步录音录像的,这你可抵赖不了。再说了,你可是有驾照的人,你不识字,交规考试怎么通过的?”
李大峰一下子语塞,不知道如何反驳,隐隐听到旁听席里传来了几声奚落的笑声。
林岚道:“我希望你不要抱侥幸心理,你以往供述中提到的那些细节,分尸工具上检测出你的DNA,都能证明你碎尸,你想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
李大峰眼珠子转了转,分辩道:“就算这样,我也没杀人,我老婆是自己上吊的。”
“按照你最后一次的供述,你发现陈欣自杀的时候,她吊在阳光房里,上吊的绳索就挂在阳光房的吊环上,当时她光着脚,悬在半空中,鞋子就在脚边,她是踩着矮凳上吊的,所以她的脚离地面有40多公分。你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说法吗?”
“当然,这就是事实。”
“你还画了一张图证明你所说的,是不是这张图?”
法警将图纸交给李大峰辨认了一下,李大峰点头认可了:“对,这就是我画的那张图,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这更说明我根本就没有杀人。”
林岚却突然转了方向,冷不丁问道:“二十多年前,你为什么要杀死金大钟一家?”
李大峰如同被针刺了一下,全身一抖,大声分辩道:“我没有,我和金大钟一家无冤无仇,我杀他们干什么?”
“当年金大钟的伙计们证明,你到金大钟的餐馆行窃,因为被发现后遭到金大钟指使的殴打,你当时就扬言报复,这就是你所说的无冤无仇?”
“我也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去杀他全家啊!”
“既然不是你杀的,为什么刀上有你的指纹?”
“没错,那把刀的确是我的,不过我之前弄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成了杀人凶器。说不定……说不定是捡走的人拿它杀了人。”
“既然你没有杀人,那你跑什么?你这一跑就是二十多年,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和老家的亲友一个都不联系。”
李大峰此时露出了怨毒的表情。
“我没跑,我只是离开了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在涵江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连我妈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嫌弃我。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故乡,我也谈不上有家,我在这里有的只是噩梦!”
林岚一直观察着李大峰。此时,她看着李大峰毫无保留的怨恨神色,心下微微触动。庭审进行了这么久,林岚觉得李大峰只有在说出这段话的瞬间,他整个人才是真实的。刚才他抱怨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发自肺腑的呐喊,经由牙缝中迸发出来,带着恨与怨,字字千钧地砸在法庭坚硬的地面上。
她继续问道:“既然生养你的地方不是家,那么黔山市总该是你的家吧?你和陈欣也算得上患难夫妻了,虽然一直没有孩子,可是这么多年你们一路相互扶持走过来,她可是你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你出轨是你理亏,妻子自杀你理应愧疚,要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原因,怎么可能做出碎尸这么残忍的事情?你之前所说的因为担心被强制戒毒而碎尸根本就不合情理。”
李大峰沉默了。
林岚并没有给李大峰喘息的时间,她火力全开,继续刚才的攻势。
“就是这样一个与你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人,最后在你的手下变成了一摊血肉。你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却满口谎言,给出了一个最荒谬的理由!”
“我没有,我没撒谎!”李大峰的情绪激动起来。
“要想计算出上吊的人脚离开地面的距离,就用阳光房的高度减去吊环的直径再减去上吊绳套的直径,最后再扣除死者的身高。根据我们到现场测量的结果,也就是200-11-158-20=11cm。上吊时人因为感到窒息,在求生的本能下会拼命挣扎,这个时候,人的脚尖会尽全力去够地面。陈欣的鞋码是36码,脚绷直了有23cm,远远大于11cm,挣扎的时候很轻易就会踩到地面,所以自杀根本就不可能成功,更不可能悬在空中,脚还离开地面40多cm!”
李大峰的额头开始淌冷汗。
林岚又道:“你说陈欣在吊环上自杀,可吊环内部的灰尘完整,绳索上的纤维结构平滑、完整,没有磨损痕迹,也未提取到死者的表皮组织等生物样本,说明陈欣根本就没有用这根绳索在吊环上自杀,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李大峰的面孔煞白,脚和手都开始发抖。他感觉自己是一条咬了钩的鱼,虽然拼命挣扎,那钩却入肉更深,摆脱不得。
问到这个分上,林岚觉得效果已经达到了。她不再纠缠碎尸案,迅速将阵地转移到了灭门案上。
“审判长,鉴于李大峰对1994年的灭门案始终否认,在刚才法庭讯问环节,依然矢口否认,公诉人申请直接出示证据。”
在得到审判长的许可后,林岚当庭出示了一张图片,正是当年遗留在案发现场的尖刀。
“这就是当年在金大钟家里提取的尖刀,虽然年代久远,可是细部放大后依然可以清楚看到,刀柄上有一枚血指纹,警方就是通过它锁定了李大峰!虽然李大峰刚才当庭辩解,说这把刀是他遗失的,之后被人捡去行凶,所以刀上面有他的指纹不奇怪。可他的辩解却有着一个天大的漏洞。”林岚盯着李大峰问,“你为什么会留下一枚带血的指纹呢?这枚指纹上的血迹的血型还和张丽霞的血型一致,你敢说你不是杀人凶手!”
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被戳破,李大峰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没有杀他们一家,我没有,我只杀了张丽霞一个人,你们相信我,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他们一家。”
林岚心中一直的怀疑此时被李大峰直接叫破,她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里的另一个疑问。
“那陈欣呢?你杀陈欣是不是因为她要揭发你以前杀人的事情?!”
李大峰这会儿不再抵赖了,他抱住头号啕大哭了起来:“是,是的!她说要去派出所告发我,她一开始其实并不知道我以前做了什么,只是知道我这些年躲躲藏藏的,应该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可是有一次我吃完麻果,和她吵架的时候说漏了嘴,闹离婚那段时间,她就拿这个威胁我。我一时着急,就掐死了她。我有案底,公安如果发现陈欣死了,我以前的事情就藏不住了。我想反正是个死,不如赌一把,把这件事儿给瞒下来。所以……所以我才去碎尸、抛尸。”
他说到这里,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突然急切地朝公诉席和审判席作揖,带着乞求的语气道:“可我没杀金大钟全家,我是被人当枪使了,还背了锅,你们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杀了张丽霞一个,真的只杀了她一个。”
李大峰哭得瘫软在地上,对于死亡的恐惧瞬间抽空了他浑身的力量,眼看这庭审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审判长无奈之下,只能宣布休庭,让他平复情绪。
法警把李大峰押解到候审室,整个走廊都回荡着他绝望的哭声。
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李大峰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再次回到法庭后,李大峰当庭供述了当年杀死金大钟的经过。
李大峰当年是板材巷出了名的“钳工”,在监狱三进三出,俗称“三进宫”。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花样年华,他却整日泡在号子里,整个人就像泥潭里的烂树枝一样,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每次刑满释放出来,不光板材巷的老老少少见了他都绕道走,就连自个儿家的父母亲戚都不待见他。
那天初八,到了下午三四点,头晚赌了个通宵的李大峰却还赖在自家的床上。他刚醒来不久,想着昨晚那糟糕的赌运,心里就一阵儿烦躁。
李大峰的老娘端了把破椅子,边坐在院子门旁择菜叶子,边切齿地骂着:“别人家都是养儿防老,我倒好,养了个不争气的混账,丢尽了先人的脸。不光半点指望不上,还连累我一把年纪天天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早知道还不如养条狗。”
李大峰昨晚出去和人赌钱输了个精光,本想赖在家里吃完晚饭再出去转转,可他老娘越骂越是不堪,一股子邪火从五脏六腑直蹿上脑门,太阳穴旁血管的剧烈跳动扯得他半边头都是疼的。家里待不住了,他从床上起来,草草洗漱了一下,就裹上半个月前从衣服铺子里顺来的袄子冲进院子。经过他老娘旁边时,他朝地上恶狠狠地吐了口浓痰,将门重重地关上,震得老木门一阵颤抖**,连带着老旧的墙面扑簌簌地跌落了一地的石灰片。
李大峰气愤愤地骑上自行车,在他老娘震耳欲聋的吼声中离开了家,出门找清静去了。
李大峰踩了半天车,直到天擦黑了他也没有想到究竟可以去哪儿,出门走得太急,连个住店的钱都没有。他翻了半天裤兜,凑出几张零票子在街角的铺子里买了两个烧饼和一碗稀饭,勉勉强强安抚了一下自己饿到发疼的胃。初八的晚上,大街上依然到处都是人,多数都是携家带口的,相互照应着,李大峰一时间竟无从下手,没捞到半星儿油水。烧饼稀饭也不经饿,他晃了半天,又饿了起来。饥火加上怒火,烧得他浑身发毛。
李大峰将车骑回板材巷的“春江鱼庄”旁边,坐在台阶上歇脚。到了初八,很多餐馆已经开始营业了,里面飘出的阵阵酒菜香闹得李大峰的肚子更饿了。大过年的,又是吃饭的点儿,食客进进出出的,看上去一个个都是满面红光,衣着体面,李大峰的表情焦躁起来。
盗亦有道,干扒手这行也有这行的规矩。店铺春节开张的第一天,按规矩是不能在铺子里面下手的,否则就是不给店主人面子。
李大峰听说过这家店的老板金大钟,知道他不是个善茬。此时他穷途末路、饥寒交迫,就不肯守着这规矩了。李大峰朝店里张望,看见一个喝得东歪西倒的食客,晃晃悠悠地走到前台那里结账。他假装进饭馆找人,慢慢挨了过去,那客人付了账,把钱包揣在裤兜里,露出个边角来。李大峰脱下外套,假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暗地里却借着外套的掩护,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钱包的一角。他正要得手,后衣领却被人猛地一扯,脚下趔趄了几步才站稳。李大峰回头一看,认出扯他领子的人是春江鱼庄里跑堂的伙计。
那伙计大骂:“你小子下爪子也不挑个地方,敢跑到这儿来偷东西。”
李大峰急于脱身,反手就把那伙计的手给扭到背后,嘴里嚷嚷着:“敢赖你爷爷,你爷爷我是来吃饭的,你嘴里不干不净说啥呢!”
李大峰别的不行,打架还是可以的,那伙计眼看就要吃亏,大声吆喝店里的人来帮忙。李大峰眼看不妙,推开那伙计撒腿就跑,却被看热闹的人堵住了去路,终究是晚了一步。
店里的伙计个个身强力壮的,不一会儿就把李大峰摁倒在地。金大钟听到争吵后出来了,他怕影响生意,使了个眼色,四五个伙计把李大峰扭了出去,拖到后街的巷子里。
一进巷子,金大钟就吩咐伙计:“把这个不讲规矩的下三滥给我往死里打。”
一个伙计怕出事儿,犹豫地问道:“老板,万一打坏了不好吧,要不送到局子里去?”
金大钟啐了一口。
“你懂个屁,他还没有得手,送到局子里面,警察能关得了他?他敢在我这儿动手,就要打得他不敢再来。”
李大峰一听,用力挣扎,叫道:“姓金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买卖的不得罪跑江湖的,做生意开铺子的,你在明,我在暗,你今天打了我,就是坏了道上的规矩。”
金大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小子挑老子过年开张的第一天,跑到我堂子里面动手,还跟你讲哪门子的规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敢威胁我,什么在明在暗,老子天天都在店里头等着你。”
金大钟看见伙计们都站在一边干瞪眼,心里有气,骂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说完,金大钟首当其冲,飞起就是一脚,踢在李大峰身上。伙计们见老板亲自动手了,只好围了上去,对李大峰一顿暴揍。
李大峰好不容易挣脱了他们的控制,瞅了个空儿跑了,等到后面没人追了,在街角找了个墙角蹲了下来。他刚才只顾着逃命,这会儿停下来,只觉得脑袋上火烧火燎的,用手一摸,竟然沾了一手血。他正要破口大骂,却牵动了伤处,疼得嘶的一声,原来嘴角也破了。他撸起袖管和裤管,又撩起上衣,只见身上各处被踢打得青紫。他口中恨恨地骂道:“这帮龟孙子,都欺负老子,老子不就是没投好胎么,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就一起来作践我,我今天发誓要干票大的,等老子有钱了,看你们谁还敢惹我!”
突然一只手拍到他的肩头:“大哥,想不想发财?”
李大峰一惊,肩膀一卸闪开了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回头看见一个男人,戴着个围脖遮住大半边脸,只露出两道浓浓的剑眉和一双狭长秀气的眼睛,依稀看得出他皮肤白皙,年纪很轻。
“你谁啊你?没事儿寻老子开心,别看老子现在倒霉了,揍扁你一个雏儿绰绰有余。”
那年轻人没有作声,只是把一包烟和打火机塞到李大峰手里,他低头一看,是市面上最贵的红塔山,警觉地问:“你这是干吗?”
年轻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压低声音说:“板材巷尽头倒数第二间的红顶房子就是‘春江鱼庄’老板金大钟的家,我知道他晚上都是把流水放到卧室的铁皮箱子里面收着,里面最少有三四万现金。”
李大峰有些意外,继而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的?再说了,这么一块大肥肉,你会平白无故送给我?”
年轻人道:“他家门上有锁,我开不了。再说了,一个人怎么偷?连个望风把门的都没有。”
李大峰想了想,道:“你这是一口吞不下,找帮手来了?”
对方点了点头。
李大峰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对方,恶狠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开锁?你到底是谁?”说着就要去扯开那人脸上的围脖。
年轻人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紧紧捂着围脖,急切地嚷道:“板材巷这里谁不知道你是个‘三进宫’的惯偷!再说了,我刚才看到你被金大钟他们打了,这才想拉你入伙,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我再去找别人。”
他这么一说,李大峰倒是有七八分信了。他松开了手,问道:“听你这话儿,你是打算叫上我两个人干?你这个连锁都开不了的雏儿,老子凭什么跟你一起干这一票?再说了,你蒙着个脸,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年轻人整了整被扯松了的围脖,冷冷地说道:“可我有那放钱箱子的钥匙,那箱子在卧室里,就算你能开锁,那动静也大,难免吵醒人,有了钥匙,你拿钱还是方便些吧?再说了,事成之后你六我四,你占大头。我虽然没经验,可是这放钱的位置,取钱的钥匙都是我提供的,进屋之后,我多多少少也能帮上些忙,一起行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事后出卖你。这笔买卖,怎么算你也不吃亏吧?”
李大峰其实也没打算真的就自己去,毕竟这种事情求的是财,总不至于钱还没到手就反水吧?那不是逼着别人告发自己。
他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你怎么会有钥匙的?”
年轻人冷哼一声,不耐烦道:“我们不过是结伴求财,我也不见得事事都要告诉你,你要是不放心,就当今天没有遇到我。”
李大峰岂能白白放过这笔大买卖,当即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晚上。”说完,年轻人从包里掏出一把尖刀递给李大峰,叮嘱道,“这个给你防身。”
李大峰吓了一跳,问道:“偷就偷,拿这个干什么?”
对方不屑道:“怕了?”
李大峰怎能忍受被个雏儿瞧不起,把刀揣在衣服里,大声道:“老子怕个屁,老子还不如你个刚出来混的?今天晚上偷不到就硬抢,只要能弄到钱,怎样都行!”
对方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兴奋,把金大钟家里的情形和接下来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对李大峰说了一遍。金大钟的老婆张丽霞喜欢打牌,每天睡得晚,过年家里进进出出的,门关得不严,可以找机会偷偷溜进去。
李大峰疑道:“能溜进去还开什么锁?”
年轻人道:“他们家铁门晚上会从里面上锁,开锁是为了出去。待会儿到了金大钟家,院子里有煤垛子,我们进去后就藏在煤垛子背后,等金大钟他们睡着了就动手。”
两个人按照计划顺利地进去了。守到一点多钟,两个人躲在煤垛子背后,眼瞅着门上了锁,屋子里熄了灯,没了声音。李大峰掏开铁门的锁,虚掩着铁门,刚准备和这年轻人去卧室动手,没想到张丽霞披着个外套到院子里换煤,两下里碰了个正着。
张丽霞冷不丁看到院子里有人,本能地开口要喊,李大峰被惊得汗毛一炸,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掏出尖刀就朝她的胸口捅了一刀。刀刚拔出,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张丽霞软软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血流了一地。
李大峰顿时双腿发软,可是多年做贼的本能在此时异常活跃了起来,慌慌张张间,他依然扯下了张丽霞脖子上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和耳朵上的一对金耳环,又去撸她手上的金戒指,完事儿后刚准备溜之大吉。小伙子一把拽住他,低声喝道:“你跑什么?屋里的钱不要了?”
李大峰一把甩开他的手,骂道:“你他娘的想钱想疯了吧,都死人了,还不跑路。”
说完,李大峰推开铁门,夺路而逃。
李大峰仗着路熟,七弯八拐跑回了家。他老娘早就熄灯睡下了,他慌慌张张地开门,进屋换下了沾血的衣服,才想起自己那辆破车忘在金大钟家附近了。他低声咒骂道:“怎么把车给忘在那儿了,我算是倒了血霉了,这下真留不得了。”他胡乱收拾了一下行李,跑到他老娘的房里,从她的抽屉里翻出些零散钞票,连夜出了门。走了两步,他看到巷子口张文的家门口停了一辆摩托车,于是用铁丝掏开车锁。他怕惊动了人,一直推出去百把米远,才敢发动摩托车,蹬着脚踏,一溜烟骑了离去。
第二天上午,伙计去金大钟家找他时,发现金大钟老婆张丽霞被人杀死在院子里,金大钟和他儿子金展鹏则被人杀死在卧室里,凶器是一把尖刀,血淋淋地扔在床上。
警方将尖刀提取后,从上面提取到一枚血指印,经过比对,与有过多次前科的李大峰指纹特征一致,又在金家附近找到了一辆李大峰骑过的自行车。警察赶到李大峰家里,却早已人去楼空,只提取到了他换下的血衣。
交代完了当年的作案经过,李大峰开始为自己辩解:“检察官、法官大人,金大钟的家是蒙面人带我去的,刀也是他给我的。我跑的时候,那人还留在金大钟家里,所以,金大钟和他儿子肯定是他杀的。”
林岚问道:“那你为什么杀害陈欣呢?”
李大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说道:“我偷了隔壁的摩托车,跑到黔山市,变卖了摩托车和金首饰,换了1万多元现金,后来还买了个假身份证,托关系上了户口,化名王大志,在县里面做起了典当的生意。后来娶了陈欣,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收入多了起来。可就在前几年,我在医院附近碰到一个老家的人,虽然并未打上照面,可是我心虚,连夜搬家,从此以后,我变得疑神疑鬼,只要看到背影像老家的人,就几天不敢出门。我把生意丢给了陈欣,只敢在外面租房,不敢买房,生怕过去的事情被发现了。时间长了,陈欣颇有些怨言,我们开始吵架,吵得越来越频繁。接下来,我学会了吸毒,和同样吸毒的徐丽越走越近。我染上毒瘾的事儿被陈欣发现了,她还在我的手机里面发现了我和徐丽的聊天记录,和我大闹了几场。她知道我杀人后,我们的关系更差了,我提出离婚,她就威胁我,说我要是不戒毒,不和徐丽一刀两断,她就去公安机关告发我,我脑子一热,就把她给掐死了。”
李大峰说完了这些,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无力地靠在被告席上。
被告人的当庭供述不同于以往的供述,为了确认,审判长问道:“被告人,你刚才的供述是否属实?法庭注意到你今天的供述和以往的不同,以哪次为准?”
李大峰长叹一口气,道:“我今天的交代句句属实,我知道我这次死定了,我没有别的心愿,我是被人害了,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只求你们揪出那个魔鬼,他不但利用了我,最后还陷害我,自己却逍遥法外,他要是不被揪出来,我死不瞑目。”
李大峰杀人案的庭审不仅在铁证的面前峰回路转,由零口供变成了全口供,最后还爆出了一记猛料,当年的灭门案另有帮凶。这次不仅是涵江市人民检察院,整个涵江市司法机关都知道了有个擅长技术证据提取和分析的公诉人,对技术证据运用得炉火纯青,让犯罪分子无所遁形。
为了找出当年的神秘蒙面男子,检、警两家在一起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这次的方向十分明确,毕竟是20多年前的案子了,找证人、做摸排,如果没有针对性,很难取得重大进展。眼下,利用技术手段对既往的物证和痕迹进一步挖掘,似乎才是正确的途径。
来自检、警两家的技术骨干组成了技术专家组,曹晓辉牵头,林远昊、江旎、林岚、杨波组成了强大的技术智囊团队,路小艾担任记录员。
大家聚在一起,对当年的现场和物证逐一进行分析。面对着一堆图片和照片,几位技术大咖各抒己见,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过大家的关注点倒是一致,那就是要对当年在刀上留下的血痕做进一步的鉴定。当年的技术只能检测出血型,这就有很多的局限性。如果再补充进行DNA的检测,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会议休息的空隙中,路小艾在走廊好奇地问林岚:“岚姐,20多年前的血液还能进行重新鉴定吗?”
林岚肯定地道:“当然可以。”
路小艾又惊又喜地问:“真的可以?那血液不会过期什么的?我以前看过一个介绍辛普森案件的专题片,说是用于检验的血样可能受到污染,所以不能作为证据使用。我们现在复检,会不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啊?”
林岚被路小艾一本正经的表情逗乐了。
“血源污染和时间长短是两码事儿。污染通常是提取方法和保管方式不正确导致的。辛普森案之所以无罪,是在物证提取和鉴定的方法、程序上发现了问题,美国的专家在现场和物证上的血液中都检测到了防腐剂(EDTA)的成分,所以怀疑是警方在提取血液后栽赃陷害,倒不完全是血样污染的问题。再说了,DNA检测自从有了PCR技术,陈年血迹的检测就不成问题了。因为PCR技术和早期的DNA指纹图技术不一样,以前的技术对检验样本的新鲜程度有一定的要求,同时需要大量样本,PCR技术却只需极其微量的血量就能完成检测,最重要的是,即便检材因为腐败导致DNA降解,也能通过PCR技术完成检测。”
江旎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二人身旁,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听林岚对路小艾解释PCR技术。
路小艾感叹道:“没想到现在的技术这么发达了。”
江旎扑哧一声笑了,刮了一下路小艾的鼻子。
“小可爱,这可不是什么现在才有的技术,PCR全称是聚合酶链式反应,它的原理就是把细胞中的DNA片段扩增1000万倍。早在1984年美国的穆里斯教授就发明了这项技术,由于这项技术意义非凡,他还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路小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原来这么早就有了?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江旎姐是法医,懂得这些也就罢了,岚姐怎么也知道啊,她以前不是学痕迹学的吗?”
江旎笑道:“想当年,岚女侠在我们技术处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每个组她都吃得开,师父多了,本事也就见长了。”
路小艾艳羡道:“怪不得,岚姐好福气啊。”
林岚看到路小艾一脸向往的样子,哭笑不得道:“你居然还羡慕,想当年,我可是被这些师父们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最后给折磨得差点患上考试恐惧综合征,真不知道你在这里羡慕个什么劲儿。”
“还要考试,要不要这么狠哪?”路小艾有些不可置信地咋舌。
她见江旎一副确实如此的神情,再看看林岚一脸苦笑,讶然道:“还真考啊。”表情顿时换成了满脸同情。
江旎看到路小艾面部表情变换得那叫一个五彩斑斓,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林岚一向对路小艾的后知后觉免疫了,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赶快进去开会吧。”
讨论再度开始,林岚将所有的现场照片进行了扫描,此时在投影仪上逐一放大进行观察。
杨波和林远昊对现场勘查的经验最丰富,大家都期待着他们有新的发现。
当年的技术虽然落后,可是好在现场的照片拍得十分全面,基本上完美再现了当年的情景。
杨波道:“从照片上看,门闩被破坏,大门处一把扫帚倒在地上。从参考测量的标尺来看,院子里面摞着的煤垛宽约2米,高约1.2米,煤堆的挡板上有大片喷溅式血迹,女尸周围的地面有一摊血迹,院子到内屋的路上有零星滴落状血迹。大部分却被擦拭痕迹所覆盖,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足迹。这现场一看就被人清理过。”
林岚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林远昊。
林远昊指着煤垛道:“如果李大峰的交代属实,那么,他和那名蒙面男子躲在煤垛后面那么久,鞋底不可能不沾上煤渣。可是从照片和当年的现场勘查记录来看,现场不但没有发现被鞋底带出来的煤渣,连足迹也没提取到。所以,我同意杨波的推断,这个现场是被人为处理过的,不过,这个人对现场的清理却是有选择性的。”
杨波沉吟道:“不错,张丽霞身边的这摊血,他就没有动过,而且,他这么费尽心机地清理现场,为何又把作案凶器这么重要的物证给落下呢?”
“他是故意留下的。刀柄上的指印,可以将警方的注意力顺理成章地引到李大峰身上。”林远昊的语气淡然却笃定。
画面切换到里屋,床上有一具男童尸体,床单上血迹斑斑,紧挨床的墙面有喷溅状血点。台灯、杯子的碎片散落地面,一些碎片也染上了血污,离床不远处,一具成年男尸体匍匐在地上,尸身周围有一摊血迹,手紧紧攥着床单一角,床单被撕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半截耷拉着。看到这里,大家都心领神会,现场一定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地板也被血染红了,一把染血的尖刀扔在床上,地面也有清扫过的痕迹。
林岚道:“关于这个同伙,还真不是李大峰无中生有的幽灵抗辩。屋内和屋外死者的创口特征虽然是同一作案凶器,可呈现出来的手法、力度却截然不同。”
路小艾突然想起林岚刚拿到案子的时候和她之间的讨论,忍不住插嘴道:“岚姐,我记得当初刚拿到案子的时候,你就提出过现场不止一把刀,李大峰另有同伙的假设。”
曹晓辉惊讶道:“你居然早有怀疑?”
林岚道:“是提出过有这种可能性。”
林远昊朝她赞许地一笑,语气轻柔地道:“是因为那枚完整的血指纹吧?”
林岚莫名有些感动。林远昊永远都是那个最懂自己的人,这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和心灵上的契合,是她在任何人身上都未曾体会到的。
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在破土发芽的初期,虽然朦胧到当事人自己都未能察觉,却总能被他们的情敌轻易地捕获。
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互动尽收杨波的眼中,杨波的目光疑惑地在二人的脸上扫了个来回,忽然有所领悟,自嘲一笑。
林远昊这样清心寡欲的人,居然也会如此温柔地注视着另一个人。上次林岚出车祸时,素来镇定的林远昊慌了手脚,明显就是关心则乱。
动了心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哪里还能做到云淡风轻呢?
路小艾可没洞察到这电光火石间的甜蜜和失落,她急着探知谜底,忍不住催问道:“岚姐,林组长说的完整的指纹是什么意思?”
林岚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朝小艾笑了笑,接着道:“那枚检测出B型血的指印太完整了,李大峰是O型血,金大钟父子是AB型血,所以,那枚指纹应该是李大峰捅张丽霞那一刀之后留下来的。如果李大峰杀了张丽霞之后再进屋去杀害金大钟父子,这枚指纹不可能如此完整,多多少少会遭到破坏,所以我之前产生了怀疑。”
曹晓辉问:“所以,你相信李大峰的说法,金大钟父子是他的同伙杀的?”
林岚点头。
路小艾问:“如果不是李大峰杀的,为什么留有他指纹的刀上沾了AB型的血?”
林岚道:“如果凶手杀死金大钟父子后,戴着手套去拿李大峰留在现场的刀,再用刀刃沾上金大钟父子的血,就能造成留有李大峰指纹的刀上沾三个被害人血迹的假象。”
曹晓辉点头道:“张丽霞的死因是当胸一刀,金大钟和金展鹏则是身中数刀,刀刀皆是冲着要害部位,感觉这凶手和金大钟父子有着莫大的仇恨。李大峰没有道理如此仇恨金大钟,虽然他被金大钟找人围殴了,在院子里杀害张丽霞的时候,应该是他怒火的峰值,却也只捅了一刀。他杀了一人,愤怒应该消减不少,按照通常的犯罪心理,不会再对金大钟父子下这么重的手,所以,我同意你的推断。不过,仅凭血型来做判断还是有失准确,做一次DNA检测还是有必要的。”
曹晓峰联系证据档案室调取了当年灭门案的凶器,拿回实验室进行检测。
结论刚出来,曹晓峰还没来得及出鉴定报告,林岚就拖着林骁勇找上门来了。
曹晓峰调侃道:“这点踩得这么准?你们俩在我身上安监控了?”
林岚扑哧一声笑了,林骁勇捶了曹晓峰一拳。
“你小子,皮痒痒了,拿我这老头儿打趣。”
林岚笑嘻嘻道:“是我拉着老爸过来的。”
林骁勇斜了林岚一眼:“这个沉不住气的丫头,这几天总惦记着这事儿,坐立不安的,没个消停。”
林岚顾不上和她爸抬杠,着急忙火地只管追着曹晓峰问:“曹法医,听您刚才的意思,结果出来了?”
曹晓峰用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只见林岚眼中骤然一亮,一脸期待。
曹晓峰道:“我从刀身、以前留存的血样棉签上提取了样本,进行PCR检测,发现两处血样中有Y及Alu重复序列,还有一份发现只有Alu重复序列,没有Y。”
林骁勇见林岚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他这说的都哪跟哪儿,你听得这么得劲儿?”
林岚笑道:“曹法医的意思是说,有两份血样是男性的,有一份是女性的。”
林骁勇奇道:“你从哪儿听出来的?”
“曹法医用的鉴定方法是体外DNA扩增技术,他对血痕标本进行性别鉴定,产生两种重复序列的是男性,产生一种的是女性。不过,能够做到对几十年前的血痕准确鉴定,还是要借助灵敏、可靠的PCR技术。”
曹晓峰道:“刀上的确检测到了三种不同的DNA,我将这些与金大钟一家三口的DNA进行了比对,完全吻合。从检测的结果来看,刀刃上测出了金大钟、金展鹏和张丽霞的DNA混合分型,刀柄上的血指印,检测出的DNA是张丽霞的。”
林岚道:“这么说,张丽霞的血的确被其他被害人的血覆盖了。”
曹晓峰点了点头。
从曹晓峰那儿出来后,林骁勇感觉林岚情绪有些低落,于是问道:“结果没出来的时候,天天在家念叨,这结果出来了,怎么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啊?”
“其实,这件事我有错。”
“哦?”
“我一开始有过怀疑,可是却没有申请对当年的物证进行补充鉴定。虽然说当时李大峰没有开口,证据也没有往这上面反映,可我还是没有做到对所有的疑点进行查证,差点就让真相蒙尘。”
“照你这么说,我也有错,我压根儿就没看出来。既然咱爷俩都有错,那就将功补过,把那个逍遥法外的凶手给逮回来。你不是老强调办案的亲历性么,我马上要去板材巷调查走访,要不要一起?”
林岚问:“那儿不是早就拆迁了吗?”
“是拆迁了没错,可我这段时间调查了一下,那些拆迁户很多都是就近还建的,还有几家老铺子也在附近找了门面经营,值得去一趟。”
车开到板材巷后,林骁勇找到以前的住户,以拉家常的方式打探消息,几个老街坊知道金大钟以前开了个饭馆儿,生意不错,不过为人的确不够厚道,得罪的人不少。还有一两家开铺子的,隐约听坊间传闻他这开饭馆的钱来得有些伤阴鸷,是逼死嫂嫂、侄儿后霸占了亡兄的财产。
这样一来,事情倒是更复杂了。凶杀案,无非就是为财、为情、为仇,从案件现有的证据来看,仇杀的可能性更大,不过这仇人多了,反倒加大了排查的难度。
林骁勇和林岚走访了几家,虽说打探到一些陈年往事,可是仅凭这些,根本无法找到那个神秘的男子。
两人又分头找了几户人家了解情况。林岚问完一位老大爷,刚刚出门,就听到哭声,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3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巷子里哭。林岚赶紧跑了过去,哄着小姑娘,可是小姑娘不停地哭,旁边也没见着她的家人。林岚好不容易哄得好些了,可是小姑娘只知道喊妈妈,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住哪儿。
林岚没办法,只能把小女孩抱着去找林骁勇。林骁勇见她手里抱着个女娃娃,愕然道:“一会儿工夫你就捡回来一孩子,这效率也够高了。”
林岚抱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姑娘,哭笑不得道:“老爸,现在先别逗我,快给出出主意。”
林骁勇四处看了看,没人在找孩子,估计这孩子是和家人走散了。
“你顺着巷子左拐过去两个路口,就有一个派出所。我刚刚接到个紧急任务,要赶回队里。这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你把孩子先送到派出所,让他们赶紧想办法联系上孩子的家属。”林骁勇说完就急急忙忙开车走了。
林岚抱着这个软软糯糯、眼泪汪汪的小宝贝,脑袋都大了。她暗暗嘀咕着老爸不讲义气,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自己一个人跑了。
林岚沿着林骁勇交代的路线,果然找到了一个派出所。林岚说明来意后,大家围着小女孩端详,管段户籍警小王道:“这不是卖豆腐的老李家的孙女吗?他们家也太马虎了吧,这么小的孩子都给弄丢了,万一遇到坏人可怎么办。”
副所长钟涛道:“小王,你赶紧把孩子给老李送过去,他们这会儿可能急坏了。”
几个记者在巷子这边参访非遗文化传承人,恰好拍到了这一幕,他们要采访林岚。林岚连忙摇手道:“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儿都会这么做的,真不用采访我。”说完她就一溜烟走了。
不料,当天晚上的新闻报道了这件事儿,还播了一段林岚抱着小女孩边走边哄,送到派出所的画面,包括那句“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儿都会这么做的”。
记者还在旁边总结道:“据我们了解,这位热心助人的检察官今天是在附近调查取证的,她不仅对工作认真负责,办案途中还不忘助人为乐,做好事不留名,不愧为人民的检察官。”
装修豪华的别墅里,男子盯着屏幕上播放的新闻,面部的线条逐渐扭曲,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阴魂不散!”,紧跟着就把遥控器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部老式的平板手机,按下号码后,过了好久对方才接通。
“我最近遇上点麻烦,你给我弄两份护照,我要带人出去避一避。”
对方压低声音道:“一个月后交货。”
“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要加急的。”
“那每本加30万元。”
“没问题,还是老规矩,我发密钥给你。”
对方挂了电话。
男子将手机卡从卡槽里取了出来,用剪刀剪碎了,紧紧握在手中。
他走出房间,穿过雅致的走廊,推开一扇雕花的黄花梨木门,里面是意大利风格的浴室家具和美标进口洁具。他来到一个纯黑色的抽水马桶前,将拳头翻转朝下,摊开掌心,碎片轻巧地漂浮在水面上,他拨弄了一下华丽的金属手柄,碎片在漩涡中转瞬消失了踪迹。
自从热心助人被采访后,林岚接连几天上班,大家都乐呵呵地给她打招呼:“你好啊,人民的检察官。”弄得林岚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内网通知,马上要进行案件评查,业务部门顿时忙了个底朝天。
林岚和路小艾一起在办公室整理卷宗,忙得不亦乐乎。林岚清点时发现,路小艾把半山花园火灾案的一份鉴定报告复印件夹到了盗窃案的卷宗里。
林岚对路小艾说道:“小艾,火灾案还没有正式移送呢,把这份提前介入环节取得的证据放在盗窃案里面不太合适,还是先拿出来吧。”
路小艾答应着,把鉴定抽了出来,结果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水杯,水全泼到了鉴定结果上。路小艾“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过几张卫生纸铺在鉴定结果上吸水。
林岚看路小艾一脸的慌张,一边用纸巾夹在鉴定的页面之间,一边安慰道:“别急,法医那儿有冰箱,我放进去,明天就会恢复到和之前一样,不会皱,也不会留下痕迹。”
“冰箱?”路小艾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对啊,要想干了之后不发皱,就得放进冰箱。”
“为什么?”
“就是纤维的脱水原理啊。潮湿的纸变得干燥就是一个脱水的过程。分布在一张纸上的若干纤维长度不一,脱水的速度不同,先干燥的部分收缩,就回去拉扯依然湿润的部分,导致纤维的变形,结果就是纸张的表面凹凸不平,形成褶皱。可是在冰箱的冷冻状态下,纤维会经历一个均匀的整体脱水过程,伸缩比例趋于一致,避免了纤维因为收缩不均而变形,自然就不会产生褶皱咯。”
路小艾一听还有这种操作,顿时好奇心爆棚。
“居然这么神奇,我一定要试试。岚姐,这跑腿就不用你了,我去就行了。”
路小艾注意力全在鉴定上了,完全没看路,刚一出门就撞上了一堵迎面而来的肉墙,随着一大一小两声“啊”,两份鉴定同时掉在了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路小艾急眼了,好不容易找到让鉴定保持原貌的法子,这下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这份鉴定的毁坏程度雪上加霜,顿时一股火起,嚷嚷道:“你这人怎么不看路啊?!”
对面的小伙子没想到这么萌萌的长相的小丫头居然这么凶,一时有些愣住了,嗫嚅道:“这个……不是你先撞上来的吗?我闪都闪不及。”
林岚一看,原来是跟曹晓辉一个队里的赵勇敢,赶忙过来制止了还要继续发飙的路小艾,然后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两份鉴定报告。林岚一看上面的字就明白了,原来赵勇敢是帮曹晓峰送灭门案件中的尖刀血迹物证鉴定的,那天她只是知道了结果,可是报告还没制作出来。林岚正要合拢鉴定报告,无意中瞟了眼路小艾掉在地上的那份鉴定报告,顿时呆立当场。
两份报告,两段对STR分型的表述,如同两道惊雷,把林岚劈得外焦里嫩,呆若木鸡。
路小艾以为鉴定被毁损严重,眼泪都要出来了,指着赵勇敢颤声道:“都怪你,都怪你,肯定是给我弄坏了,这下连岚姐都吓着了。”
赵勇敢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林岚回过神来,忙说:“别冤枉人家,鉴定没事儿。”她转头又对赵勇敢说,“不好意思了,小艾是个急性子,你多包涵。鉴定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诉曹法医一声,说我有急事要找他商量。”
赵勇敢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是我不好,走路急了些。对不住了。您交代的事儿,我马上回去告诉曹法医。”
赵勇敢走后,林岚来不及和路小艾解释,就一脸凝重地拿着两份鉴定朝江旎的办公室跑去。
江旎看到匆匆忙忙赶来的林岚,好奇地问道:“怎么了?瞧把你给急的,一脑门子的汗。”
林岚一面喘着气,一面将两份鉴定拍到江旎的桌上,用手指着两处序列号道:“你……你看。”
江旎顺着林岚的手指,仔细看了看两处序列号,有些莫名奇妙道:“不就是有亲缘关系的序列号吗,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林岚来不及解释,直接翻到两份鉴定的开头部分指给江旎看。
江旎瞟了一眼,讶然道:“哟,这金大钟和火灾案男尸DNA的STR分型怎么这么相似啊?这种相似度怎么着也是一个家族之内才会有的亲缘关系吧。”
林岚忙用手又指到下面,提醒道:“还有这里,你看。”
江旎难得一本正经地看了看:“金大钟和赵睿的STR分型更接近!这是怎么回事?”
林岚气息不稳地说:“你也觉得他们之间有亲缘关系?”
江旎撇了撇嘴道:“虽然是各自单独的检测,但是就这上面的数据来看,基本错不了,你要是想保证万无一失,把这三个人的DNA做一次亲缘鉴定不就OK了。不过,之前新闻里说半山花园火灾烧死的是恒创集团董事长赵睿的继承人赵冬诚,他们和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金大钟怎么会扯上关系?”
“火灾现场那个不一定是赵冬诚。”林岚小声道。
江旎不解道:“什么意思?”
林岚道:“证人提供的一个细节和尸体解剖对不上,我们怀疑赵睿另有私生子,可他否认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通过金大钟这条线查清死者的身份。可你干吗要绕这么个大圈?没有别的途径么?”
林岚苦笑道:“火灾现场的尸体火化了,赵冬诚的亲生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赵安琪和赵冬诚也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赵睿又不承认自己有私生子,条条路不通,我只能另辟蹊径了。”
江旎同情地看了林岚一眼。“的确棘手。不过,法医不见得会把所有的过程和细节都写进鉴定报告,却通常会记录在解剖现场笔记中,你可以去查查。。”
“查了,曹法医他们确实记了。可工作笔记毕竟和尸体本身或者尸检照片不一样,法律效力有限,算不上铁证。”林岚有些沮丧,轻轻叹了口气。
江旎道:“也是,的确有些打折扣。”江旎皱了皱她好看的眉毛,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赵睿这反应挺反常的,尸体不是赵冬诚是好事儿啊,说明他儿子有可能尚在人世。哪有父亲听到儿子没死还这么排斥的?”
林岚丢给江旎一个深有同感的眼神。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睿极力否认私生子的事儿,如果不是真不知情,那他就是在刻意隐瞒死者的身份。不过,即便那死者不是赵冬诚,根据DNA检测,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下落不明,做老子的却刻意隐瞒真相,这里面文章大着呢。”
江旎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不嫌事大地补了一句:“现在再加上一个有亲缘关系的金大钟,这里面的弯弯绕,可有你头疼的了。”
林岚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朝着江旎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了保证结果的精准,林岚打了电话给曹晓峰,让他专门对这三个人的DNA做个亲缘关系的比对。
林岚最近累得够呛,几乎没有准点下班的时候,她收拾完东西才感到饿了,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黑。林岚拿起手机,看到朋友圈里面有人发了一张鳝鱼面的照片,立马被勾起了馋虫,她准备犒劳一下最近辛苦到不行的自己,到富锦路的“李姐面馆”去吃鳝鱼面。
林岚打开手机导航,骑着自行车就奔富锦路去了。她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忽然看到前面远远围着一群人,还依稀听到了争吵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姑娘指着一名女子叫骂,林岚觉得这个侧影很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那姑娘竟是赵安琪。
只听赵安琪冲对面的女人喊道:“你这个狐狸精,以后离我爸远点,少对他死缠烂打。”
被骂的女人之前一直低头隐忍,此时显然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冷哼道:“居然骂我是狐狸精,那你妈算什么?你又算什么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林岚一听,心道不好,这女人这么说,不是正戳了赵安琪的痛处么。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赵安琪已经给了对方一巴掌。
旁边围观的人起哄道:“打人了,打人了。”
林岚把车放到一边,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把拉住赵安琪。
赵安琪扭头一看是林岚,觉得面子上更加挂不住了,嚷道:“谁让你管闲事了,快给我让开。”说完又要上前去扯那女子,却挣脱不开林岚的手。
林岚在赵安琪耳边低声警告:“有什么事儿非得在这儿让人看热闹,想上今日头条啊。”
赵安琪这才留意到四周不少人举着手机在拍,顿时又羞又气,当下一跺脚,转身上了车,发动车子离开了。
林岚回头对那女子说:“你也快走吧,这儿人太多。”
那女子抬起头瞥了林岚一眼,低声说了声谢谢。
那女子之前一直低着头,这下抬起头来,酒红色波浪卷发下掩着的一张极具风致的面庞露出来。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角上挑,眼周虽然有几丝细小的鱼尾纹,却依然美得动人心魄。丰润的唇峰上面是略带鹰钩的鼻子,鼻梁左侧有一点黑痣,不仅没有削弱她的美貌,还在妩媚中透出几分俏皮,令人难忘。林岚看清那女子的长相后,吃了一惊。
这不就是宋锦绣吗?虽然她只在涂敏那儿看过一次她的照片,却印象深刻。
宋锦绣见面前这个女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直觉此地不宜久留,马上转身走了。
林岚不知她此行的底细,也不好冒冒失失地上前阻拦,只能推车远远跟着,一边打电话通知涂敏这个意外的发现。
涂敏接到电话后,马上通知了冯伟斌,反复叮嘱他一定把人给盯紧了。
第二天,冯伟斌就向涂敏汇报了一连串劲爆的信息。
冯伟斌带着谢骏、王海龙在宋锦绣入住的酒店外盯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宋锦绣戴着墨镜和口罩打车出门了。三人开车一路尾随,发现她的目的地居然是恒创集团,她口口声声要见赵睿,却被保安拦在外面不让进。宋锦绣显得很烦躁,她在门口拨了几通电话,语气显得很激动,最后保安也接到了电话,放她进去了。
冯伟斌三人在外面等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才看到宋锦绣出来,她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冯伟斌怕赵睿这边有异动,于是继续在恒创集团门口守着,让王海龙和谢骏赶紧开车跟了上去。与此同时,一辆停在恒创集团楼下的商务车也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宋锦绣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王海龙不敢跟得太近,他故意打了一下方向盘,走到另一条道上,从反光镜观察着后面。
出租车后来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家奥特莱斯店,宋锦绣机灵得很,在几家店里买东西消磨了一段时间,最后趁着上洗手间甩掉了从商务车上下来的男子。王海龙和谢骏跟着已经易装的宋锦绣,她出门后又拦了一辆车,绝尘而去。
不过,这次她去的地方居然是派出所。王海龙和谢骏面面相觑,不知道宋锦绣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两人在派出所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宋锦绣才出来,谢骏让王海龙继续跟着,自己则去派出所打听她刚才在里面干什么。
谢骏亮出身份并说明了来意,接待他的丁所长一听刚才来的女人居然和涵江市的重大案件有关联,半点不敢马虎,马上就派人去了解情况。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民警过来了。
丁所长问:“小祁,刚才你接待了一个叫宋锦绣的女人?”
小祁连忙点头道:“是啊,她是来报失踪案的。”
“失踪案?”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谢骏的意料。
小祁不明白丁所长旁边这个人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可他见丁所长没有言语,估计不是外人,就接着道:“嗯,她儿子失踪了,她来报案。”
谢骏侧身急切地问道:“丁所长,能把宋锦绣的报案笔录给我看一下吗?”
丁所长面露难色道:“都是自己人,不过程序还是要走的,你得拿单位介绍信和调取证据函过来。”
谢骏知道程序上必须得这么走,于是赶紧向冯伟斌汇报,冯伟斌接到谢骏的电话后,即刻安排人去送手续,自己则赶快返程。
涂敏听完冯伟斌的汇报,用手敲击着桌沿,过了半晌才吭气:“你去通知咱们局里古瓶案专案组的成员来开个会,大家一起对最近新收集到的证据做个研判。”
冯伟斌问:“谢骏和王海龙需要撤回来吗?”
冯伟斌这个人有时候虽然莽撞了些,可毕竟与涂敏合作多年,对他的工作习惯和想法非常熟悉,很多事儿沟通起来不费劲儿。
涂敏点点头道:“派两个人去把他们换回来。”
冯伟斌正要去通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问道:“涂队,检察院那边你看要不要也一起?”
“你提醒得好!”涂敏伸出手指朝半空中划了个半弧,“赶紧通知赵处。”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加了一句,“把林岚那丫头也给我叫上。”
冯伟斌笑着答应了,赶紧去布置开会的事宜。
赵云蕾、林岚和谢骏几乎是同时赶到市局,半道儿碰上后,谢骏就把这两天查到的新情况简单说了说。
林岚这几天冥思苦想,却始终不得要领,谢骏的寥寥数语让她心里瞬间生出一种百川归海的感觉。
三个人赶到会议室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涂敏起身相迎,大家坐定后,涂敏没有多客套,直奔主题:“古瓶案最近在大家的努力下有了一些进展,我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的想法是把最近收集到的证据捋一捋,同时请检察院的同志们也为我们献言献策,明晰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完善证据链,挖出幕后的黑手。”
林岚坐下后,眼睛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若有所思,她刚想说点什么,回头看到赵云蕾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还是忍了回去。
涂敏眼尖,看到林岚在那儿欲言又止,于是问道:“林检察官,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林岚看了一眼赵云蕾,见她微微颔首,这才说道:“涂队,我刚才听谢警官说了他们今天跟踪宋锦绣的经过,觉得古瓶案在部分目标人物和证据上和黄队负责的‘122火灾案’有交集,能不能把黄队也请来参加会议,把这两个案子的交集都找出来?”
林岚的提议,在座的很多人感到意外,赵云蕾表情依旧平静,涂敏并未问个究竟,而是直接打电话邀请黄勤过来参会。
黄勤的办公室就在楼下,此时他正眉头紧锁,冥思苦想着案件下一步如何突破,接到涂敏让他参加古瓶专案组的会议,虽然有些意外,可他知道涂敏办事老练,叫上自己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于是没有多问,带上李云鹏就匆匆赶去。
赵云蕾得知涂敏从香港取回了新的证据,和林岚一起去了趟市局。
涂敏将快递单、证人证言、身份信息和宋锦绣、宋白羽的出行记录递给了赵云蕾和林岚。
林岚看了宋锦绣和她闺密的证言,又看了看快递单的信息,其中有几条信息中寄件人的英文名字是A
d
ewKi
g,翻译过来就是安德鲁金。这个寄件人有个中国的姓氏,林岚心里格外留意了一下。两个人看完证据之后,和涂敏的看法一样,宋锦绣和宋白羽与古瓶失踪案一定有着某种关联,而这个宋白羽应该就是之前介绍苏琦和宋白珊认识的人。至于这个宋白珊是否就是廖雨欣,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黄勤和李云鹏赶到会议室,涂敏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瞅着两个空位就坐了上去,涂敏示意谢骏开始汇报。
谢骏道:“涂队和我去香港找过宋白羽,当时宋锦绣就说他下落不明,结合宋锦绣这次从香港跑到涵江市来报失踪来看,在这件事儿上她确实没撒谎。我们通过证人方子晴了解到,宋锦绣并未结婚,平日里低调、神秘、深居简出,虽然没有工作,吃穿用度却是有钱人的做派。据方子晴说,宋锦绣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富豪情人,应该是叫安德鲁。宋锦绣没有结婚,却有两个孩子。除了宋白羽之外,还有一个养女,关于这个养女,方子晴所提供的信息量非常少,不过,她提供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信息,就是这个养女很早就去了国外,我们查了香港登记的信息,这个养女就是廖雨欣。通过方子晴提供的线索,我们查询到收件人是宋锦绣、寄件人是安德鲁的快递记录,可是并没有找到。我们又调查宋锦绣所收到的发件地址为涵江市的快递记录,倒是找到了好几件,寄件人并非同一人,寄件地址却都是涵江市市民之家服务大厅附近的快递柜。”
赵云蕾问:“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那边有没有问出什么?”
谢骏道:“我们调取了快递单的有关信息,找到了当时负责寄件的快递员,可都说是快递柜寄件,没见过本人。不过,快递员的确见过包裹的右上角写了英文名字,并且根据回忆,把这个英文名字写在纸上交给了我们。”
谢骏说到这里,用鼠标点开一张图片,放大后,清晰入目的是英文A
d
ewKi
g。
林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儿,惊得几乎喊出声来,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慢慢平复了情绪,以免打断谢骏的汇报。
只听谢骏继续说道:“这上面写的英文名字就是安德鲁,说明方子晴的证言是真实的。我们去快递公司查了快递单上寄件人的手机号,发现寄件人每次和快递员联系所使用的手机号码都不一样。从通讯公司调取的通话清单来看,这几个手机号的通话记录干净得不正常,只有机主和快递员的通话痕迹,经过核实,这些电话卡绑定的身份证都是冒用的,是为了寄快递办理的一次性电话卡。寄件人的反侦查能力很强,目前我们没有充分的线索确定其真实身份。”
赵云蕾道:“对方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处理得如此谨慎,确实是反侦查的高手。”
谢骏点头道:“林检察官之前移送的线索显示,宋锦绣除了和古瓶案件有关联,还牵扯到涵江市的地下钱庄,这整件事情的确不简单。宋锦绣是我们侦查中的重要目标人物。我们只是苦于证据不足没有对其采取相应的强制措施,再加上她居住在香港,调查工作推进困难。不过,这次林检察官发现了宋锦绣来内地的踪迹,听到了赵安琪说宋锦绣勾引赵睿,及时联系了涂队,涂队马上安排我们跟踪宋锦绣,这样才发现了宋锦绣的一些踪迹。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宋锦绣的这个神秘情人指向了赵睿。”
说到这里,谢骏感激地看了林岚一眼,却发现林岚低着头,正出神地想着什么。
谢骏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干咳一声,继续道:“涂队让我们把宋锦绣给盯紧了。我们盯了她两天,发现她到了恒创集团门口,却被保安挡住了,由此可见,赵睿并不想见她。她后来还是上去了,出来的时候却直接去派出所报案,说她儿子宋白羽失踪了,虽然笔录现在还没拿回来,不过,从她的前行为分析,她找赵睿的原因多半和宋白羽的失踪有关。”
黄勤听到这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惊疑不定,他看了林岚一眼,见她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要发问,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王海龙走了进来。
涂敏从他手上接过一沓材料,道:“好了,这会儿新证据也回来了。大家传阅一下吧。咱们先宾客后主人,检察院的同志们先看。”
王海龙将材料递给赵云蕾。
黄勤听到有新的证据,不好打岔,只得压住满腹的疑问,静待赵云蕾和林岚查看王海龙带来的新证据。
宋锦绣的报案笔录里提到,她最后一次与宋白羽打电话的时候,宋白羽还在涵江市,说过几天就回香港。宋锦绣还提供了一张宋白羽和她的微信聊天截图。林岚拿起打印的截图看了看,上面有一张醒目的图片,是宋白羽发给宋锦绣的,紧挨着图片下面的对话内容是“静候佳音”。
“这照片上宋白羽站的地方是半山花园啊!”林岚下意识地看了黄勤一眼,黄勤听了这话也是一脸愕然。林岚举着这张截图,不可思议道,“这微信聊天记录显示的时间,正好就是火灾发生的头一天啊!”
黄勤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他推开椅子,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快步走到林岚身旁,拿起截图一看,只见照片中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半山花园的山顶,朝着旭日初升的方向比了一个V的手势。
黄勤看着照片中那张洋溢着志得意满笑容的俊脸,只觉得这几天心中苦苦寻求的答案,此时正呼之欲出。
大家传阅了证据后,不少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宋白羽怎么会出现在半山花园?”
“还正好在那一天之后失联。”
“这是巧合还是阴谋?”
“宋白羽会不会就是杀死赵冬诚和温婉的凶手?”
“如果宋锦绣和赵睿是情人,这宋白羽和赵睿之间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是他的私生子?”
“这个宋白羽看上去和赵冬诚年纪差不多,要真是私生子,那这个宋锦绣和赵睿可是老情人了。”
“要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争财产兄弟相残,倒也说得通了。”
揣测、疑虑、甚至略带八卦的气息逐渐在会议室中弥漫开来。
一桩扑朔迷离的千万古瓶调包案中重要的目标人物居然和涵江市目前炒得沸沸扬扬的半山花园纵火案发生了关联。
两桩涵江市的特大刑事案件!
两起网络聚焦的话题案件!
这两枚重磅炸弹产生的叠加效应可远远不止是两倍。黄勤似乎看到局长肖永华那凝重得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严厉得如同刀锋一样的眼神。
“好了,都安静。在下面嘀嘀咕咕算什么,有什么观点,摆到台面上来讲。”涂敏的语气有些严厉。
大家顿时噤声,面面相觑。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王海龙出言打破了僵局。
“不管怎么说,宋白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太巧了,说明他和纵火案脱不了干系。我建议对他上网追逃,等他落网后找两个讯问能手取到他的口供。”
“拿不到他的口供了。”林岚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海龙有些蒙,诧异问道:“怎么就拿不到了?”
“都火化了,还怎么做口供。”
“火……火化?”
这下别说王海龙,不清楚半山花园火灾案底细的人都有些发愣。
林岚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黄勤。
“黄队,这事儿还是由您来说吧。”
黄勤此时内心也是翻江倒海,可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只得说道:“这事儿最早其实是林检察官发现的端倪。她在审卷的时候,发现一份证言提到赵冬诚不久前做过阑尾手术,尸体解剖的时候林检察官在场,在她的印象中,火灾现场男尸的脏器完整,无手术史,这一点后来得到了法医的印证。我们当时怀疑火灾现场的尸体不是赵冬诚,可男尸的DNA检测显示与赵睿是亲生父子关系,所以林检察官推测赵睿另有一个私生子。这件事儿我找赵睿本人核实过,他一口就否认了。赵冬诚的生母早逝,我们无法取到她的DNA和火灾中的男尸做亲缘比对,也就没办法得出男尸不是赵冬诚的关键性证据。我这几天正发愁呢,你们就给我送解药来了。”
王海龙有些不服气,忍不住问道:“那也不能肯定烧死的就是宋白羽啊?”
王海龙这话虽然是朝着黄勤问的,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是对之前林岚说法的质疑。王海龙是刑侦队里面出了名的倔脾气,一旦他对案件中的某个问题产生疑问,除非你能说服他,不然他非得和你争论到底。王海龙的血压高,一激动起来连眼珠子都发红,嗓门儿又大,再加上他天生是个黑面皮,不熟悉的人看到他这样会认为他是在暴怒。涂敏担心赵云蕾和林岚误会,当下压着嗓子咳了一声,谢骏也在桌子下面踢了王海龙一脚。可王海龙的倔脾气上来,摆到台面上制止都不一定收得住性子,哪里还会管什么暗示。
黄勤也知道王海龙的脾气,眼看着气氛不对,正准备回应,只见林岚抿了抿嘴唇,不紧不慢地说道:“到赵冬诚家里偷标书的刘栋在供述中曾经提到过,委托他偷东西的男子那几天总是在半山花园附近晃悠,火灾事件后再也没和他联系过,尾款也没有付,从此不见踪影。这个人花了这么大的工夫去指使刘栋偷标书,为什么后来却不出现了呢?”
王海龙不以为然道:“半山花园发生了恶性纵火杀人案,这个委托刘栋盗窃的人担心惹上人命官司,跑路了也很正常。”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林岚又拿起那张截图道,“可这张截图告诉我们,宋白羽在火灾的头一天也出现在半山花园,随后也神秘消失。他应该就是委托刘栋去盗窃标书的那个人。他既然要在半山花园杀人放火,就不会安排刘栋在同一天去那里偷标书。”
黄勤在一旁帮着敲边鼓。
“没错,傻子才会在自己杀人的时候给自己找个目击证人。”
王海龙反问:“要是委托刘栋盗窃的不是宋白羽呢?”
林岚道:“黄队找过赵睿,说火灾中的尸体有可能不是赵冬诚。赵睿的反应很奇怪,他不但极力否认自己有私生子,还四处反映我们司法故意拖延办案时间,放任真凶,要求我们尽快结案。DNA检测证明死者就是赵睿的亲生儿子,那么,能够让一个父亲不惜一切隐瞒死亡真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掩盖另一个亲生儿子是凶手的事实!如果不是赵冬诚杀害的宋白羽,我实在想象不出,赵睿有什么理由去掩盖真相,包庇真凶。”
林岚不急不缓慢慢道来,逻辑严密,很具说服力。
李云鹏也开始帮林岚说话。
“林检察官提审刘栋的时候,刘栋供述发生火灾的时候听到了车辆引擎声,我们顺着这个线索查了案发当时半山花园附近的人和车,有个流浪汉证明一名女子开着法拉利在那个时间出现过。顺着这条线,我们到视频大队调取了火灾案件案发前后的城市监控。那个时间段路上的车不多,所以,我在一个废旧的停车场找到了案发当晚出现在现场附近的那辆法拉利,停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的角落里。车子的牌照已经被人摘掉了,不过,我们通过车架和发动机上的编号,已经核实了这就是被害人温婉的车。”
黄勤补充道:“我们让技术人员勘查了这辆车,车锁没有破坏的痕迹,座板调节杆的痕迹是新近形成的,案发前座位有过调整,驾车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说完,他示意李云鹏继续汇报。
李云鹏道:“我们通过走访温婉的亲友,得知赵冬诚除了温婉之外还有一个情人,两个人为这事半个月前闹了一场,温婉一气之下把车还给了赵冬诚。工人也证实,这辆法拉利案发头晚还停在半山花园的车库里。我们还在停车场旁边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顶被丢弃的波浪卷假发。因为这是个废弃的停车场,很久没有人来清理了,所以这顶假发被保留了下来。我们专案组经过讨论,认为当晚开车离开山顶,被流浪汉看到的那个卷发红衣女子,极大概率是男子假扮的,而这个假扮女子,开着温婉的车深夜离开半山花园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杀人纵火的真凶。”
王海龙一拍大腿,道:“能够不破坏车锁开走温婉的车,这个真凶定然是赵冬诚无疑了!车是温婉不久前还给她的,钥匙当然也在他手上。”他一脸兴奋的样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为不服气林岚的推理而对她吹胡子瞪眼。
林岚见他临阵倒戈,自毁长城,却毫无芥蒂,一片坦然,心想:“这王海龙全心全意为了案子,虽然态度冲了些,却是对事不对人,光明磊落,倒是条真性情的好汉。”
林岚问道:“假发中提取到了真发吗?”
李云鹏没反应过来,茫然问道:“什么真发?”
“就是真正的属于人类的头发啊。一个成年人每天会正常脱落40~100根头发,如果碰到外力,比如梳头、脱帽、包括摘掉假发,头发还会非正常脱落。所以,这顶假发中极大概率会提取到脱落的真发,通过对真发毛囊的检测,就可以获得这个男扮女装的嫌疑人的DNA。”
林岚话音刚落,涂敏用力一拍冯伟斌的肩膀,把冯伟斌那壮硕的身板拍得朝旁边一歪:“老伙计,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这丫头行啊,真行!”
黄勤忙对李云鹏说:“你赶紧安排人到物证室,把假发领出来交给鉴定中心,让技术人员仔细检测一下。”
林岚道:“如果提取到了符合检测条件的毛囊,要同时和火灾案中的男尸、赵睿的DNA进行比对。另外,还要提取宋锦绣的血样进行DNA比对。”
话说到这个分上,大伙儿基本清楚林岚的思路了。
如果杀人纵火后驾车逃离现场的那个人真的是赵冬诚,被烧死在现场的是宋白羽,那么从假发里面提取到的生物样本的DNA就应该和赵睿的高度吻合,和火灾现场的男尸具有亲缘关系,和宋锦绣的DNA不匹配,而宋锦绣的DNA则会和火灾现场男尸的DNA高度吻合。
黄勤问道:“赵睿的DNA比对容易,上次火灾案给尸体做亲缘鉴定的时候已经提取了,可是宋锦绣毕竟不是嫌疑人,如果她拒绝,我们又不能强行对她抽血取样,这倒是有些棘手。”
林岚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个您放心,您只要对她说,是要检测她和半山花园案件受害者之间是否具有亲缘关系,她一定会同意的。事情紧急,刻不容缓。”
黄勤醒悟过来,道:“对啊,关系自己儿子的下落,她不可能不配合。”
涂敏看着讨论得差不多了,总结道:“今天会议的效果非常好,很多线索都从四面八方胜利会师,真相呼之欲出,检察院的同志们给我们拓宽了思路,解决了大问题,黄队长也提供给我们很多重要的证据和线索,我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下一步的工作任务重得很,该鉴定的鉴定,该通缉的通缉,每一项都得加紧进行,耽误不得。会后谢骏拟一个详细的工作方案,保证每一项工作都对应到具体的责任人。散会。”
大家依次散去。
会议室留下涂敏一个人陪着赵云蕾和林岚。
林岚对赵云蕾和涂敏说道:“我刚才还有一个发现,因为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支撑,还涉及到其他的案件,所以刚才会上没敢贸然说出来。”
涂敏和赵云蕾见她说得慎重,知道林岚这个发现应该不简单,赶忙问道:“什么发现?”
“谢骏刚才出示的快递单上标注的英文是A
d
ewKi
g,这个Ki
g翻译过来应该是中国的姓氏金,如果寄件人是赵睿,证据在这一点上就存在着矛盾。可从目前的证据来看,这个特意标注在快递单上的英文姓名应该是宋锦绣私底下对赵睿的称呼,方子晴的证言也印证了这一点。如果英文名字是真实的,姓氏也应该是真实的。”
赵云蕾道:“可是赵睿并不姓金啊?”
林岚道:“事实上,他还真的有可能就姓金。”
“这从何谈起?”涂敏忍不住问。
“我无意中发现赵睿、赵冬诚和死者金大钟的STR分型相近,具有亲缘关系。所以,赵睿和23年前被灭门的金家关系一定不简单,快递上的姓氏金,并非子虚乌有,反倒是大有文章。”
李大峰杀妻碎尸案的庭审太有影响力了,涂敏早听局里的年轻人绘声绘色地说过好几遍,所以对里面的几个关键人物和证据耳熟能详。他此时听到林岚说赵睿父子居然和当年灭门案中的金大钟有亲缘关系,其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林岚当初从鉴定上看到两组数据时的反应。
赵云蕾随即疑惑地问道:“这件事儿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林岚连忙解释道:“我也是刚发现金大钟和赵冬诚两人的DNA检测STR分型极其接近。因为正式的亲缘鉴定没有出来,我也拿不准。那天晚上我碰到了宋锦绣,触发了这之后一系列的线索,才对整件事儿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因为事关重大,我也等不到鉴定出来了,就先向二位领导汇报了。”
赵云蕾嗔怪道:“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么重要的事情,捂到现在才说。就算正式的鉴定没出来,你把假设告诉我们,即便错了,我们还能打你板子不成?你天天把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挂在嘴边,敢情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就不相信我们这些老古董能够跟上你的新思维?”
涂敏见赵云蕾真有些不高兴,赶忙出来打圆场。
“在这儿论得上老古董的,可只有我啊,你们俩搁我这儿都是小年轻。林岚这事儿是有汇报不及时之过,可她希望弄准了再汇报,免得一惊一乍扰乱了侦查方向,也不算大错。”说到这儿,他又转向林岚说,“不过,你瞒谁也不该瞒着你们赵处,她可是你正儿八经的伯乐。”
赵云蕾一开口,林岚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儿上确实处理欠妥。古瓶专案在检察院这边定盘子的不是她林岚,她上面有赵云蕾,赵云蕾上面还有其他领导。检察院在这块儿规定得清清楚楚,上下级机关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所以,在检察院的内部,检察官独立办案不等于独自办案,在案件中发现问题,必须及时汇报,这是规矩。不讲规矩就是不守本分,自己这是犯了办案的大忌。
她见涂敏帮她搭梯子下台,赶紧拱手谢道:“涂队,您就是我的亲人。”接着她又冲赵云蕾作了个揖道,“赵处,这事儿是我错了,回去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赵云蕾见林岚面有愧色,心里早就原谅她了。可她担心林岚不长记性今后吃亏,不愿就此轻轻揭过,于是正色道:“这事儿往小了说是你疏忽了,往大了说就是你的团队意识和协作精神不强。专案不同于普通案件,不能单打独斗,更不能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发现了新线索,有了好的想法一定要及时报告、讨论。早一分钟说,都有可能争取到突破案件的机会,晚一分钟说,都有可能贻误战机,不能藏着掖着,记住了吗?”
林岚正惭愧不已,认真听训,一听到赵云蕾问自己,忙不迭地保证道:“记住了,记住了。今后只要是我有了新的发现,一定马上汇报,绝不拖延。”
赵云蕾见她说得真诚,知道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欣慰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相继解锁的证据愈发证明了林岚的推测。
火灾中的男尸和宋锦绣的DNA相似度高达99.99%,是亲生的母子无疑了。假发中提取到了三根人类真发,有两根毛囊完整,经鉴定,毛囊中提取的DNA与赵睿的DNA相似度高达99.99%,与火灾男尸的DNA相近但不一致,与宋锦绣的DNA不匹配,说明火灾当天凌晨驾车离开半山花园的人正是赵冬诚。
黄勤再次提审了刘栋,让他对12张登记照进行辨认,刘栋一眼认出夹杂在其中的宋白羽就是指使他到赵冬诚家盗取标书的年轻男子。
火灾中丧生的男子终于确定了身份。
正在阳台修剪花枝的宋锦绣无意中朝外面看了一眼,发现涂敏和冯伟斌正朝着酒店走过来,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女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越聪明的女人,这种直觉往往越准。宋锦绣就是如此,她总是能很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并凭此躲过了无数次的灾祸,被赵睿称为福星。可这次,她却无比痛恨这该死的直觉,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双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一个错手,把那支已经微微绽放的百合花苞咔嚓剪了下来。白色的花苞重重地摔在地上,两片花瓣狼狈地裂开,仿佛一对折断的翅膀耷拉在两旁。
宋锦绣盯着地面,在保持这个低头发呆的姿势一段时间后,她突然感觉后脑的左下部血管猛烈地跳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找住那个痛点,手指用力地按了下去,疼痛感却丝毫没有减轻。耳朵里如同有一只昆虫在奋力挣脱死境,翅膀扇动的嗡嗡声大到让她惊恐,可她的耳朵里似乎伸出了触须,穿透过那杂乱的声音,清晰地接收到了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刺耳的门铃声。
宋锦绣无法分辨出这些声音究竟是真实存在着的,还是她灵魂出窍后的幻听。
门铃大作,一声紧似一声。
宋锦绣如同梦游一般,面无表情,机械地挪步、抬手、拉门。
一张苍白如鬼魅的面庞猛地出现在涂敏和冯伟斌的眼前,眼神空洞,神情憔悴。几日前还妩媚风流的女子,此刻却风采全无,仿佛老了十岁。
宋锦绣的眼睛虽然看着门外的人,目光却没了焦距,她浑身都在发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唇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是他?”
涂敏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鉴定报告递了过去。宋锦绣就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扶着墙壁慢慢蹲了下去。她捂着脸庞低声啜泣起来,不一会儿就喘作一团。涂敏朝冯伟斌使了个眼色,一起上前搀扶着宋锦绣站了起来,正准备让她靠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不料她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涂敏和冯伟斌将她送到医院,一直守在病房外,直到宋锦绣醒来。
管床医生听到面前的两位警官准备给宋锦绣做笔录,反复叮嘱道:“她精神不太稳定,你们问话的时候尽量不要刺激到她。”
冯伟斌道:“医生您放心,咱们都是老公安了,晓得分寸的。”
医生再次朝他们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放行前又嘱咐了句:“万一病人情绪失控,记得按床头的呼叫铃。”
两人答应着走进病房,只见宋锦绣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
涂敏道:“我们有些问题要向你核实,希望你配合。”
宋锦绣看了涂敏一眼,问道:“我也有个问题。”
“那你先问吧。”
“是谁最先发现火灾里面死的是我的儿子?”
宋锦绣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鉴定,却对宋白羽已死心中透亮,的确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这么直言不讳,倒是省去了涂敏他们问话时的顾虑。
涂敏和冯伟斌对视了一眼,答道:“是一位女检察官在审查时发现的,有些解剖特征显示出死者有可能不是赵冬诚。”
“你说的女检察官,是那天给我和赵安琪劝架的女孩子吧?”
“你怎么知道的?!”冯伟斌在一旁惊讶地问。
宋锦绣轻嗤道:“这么多年,为了隐瞒我和赵睿的这层关系,我很少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没几个人知道我是他的情人。我和赵安琪吵架的那晚,一个女孩儿替我解了围,也听到了我和赵睿有瓜葛。她身上有一种干你们这一行的独特气质。你们之前去香港找过我,根本就没朝这方面打听,我到大陆的这几天,你们也没找过我。可就在我碰到她后没多久,你们就来找我提取血样。所以,这个发现秘密的人,不是她又会是谁?”
宋锦绣有些虚弱,说了这些话,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慢慢平复下来后,她接着道:“不过,你们动不了赵睿,你们手中没有足够的证据。”
涂敏道:“如果你愿意指证他,不就有证据了。”
宋锦绣冷哼一声道:“赵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对付得了的。不过,你们发现了我儿子被杀的真相,羽儿不用继续做那不明不白替死鬼,也算是为我做了一桩好事。如果你们真想扳倒赵睿,就把那个女孩儿叫来,作为回报,我会给她一些提示。至于她究竟有没有和赵睿斗一斗的分量,我还得亲自掂量掂量。”
说完,宋锦绣将头侧到一边,不再搭理涂敏和冯伟斌。
涂敏心里明白,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宋锦绣有罪。她现在的身份是被害人的近亲属,是证人,而且还是个病人。这就如同豆腐掉进灰堆里,吹又不好吹,打又不好打,完全没辙。他于是什么也没问,说了声告辞,就带着冯伟斌走出了病房。
冯伟斌出来后,不满地抱怨道:“这女人,真够狂的。”
涂敏沉吟片刻道:“有本事的人,通常都有几分傲气。她刚知道儿子的噩耗,言语偏激些也属正常。我本来担心她什么都不说,既然她现在主动提出见林岚,说明有开口的希望。除了在办的两起案件,我现在怀疑在林岚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和赵睿有关。”
“这从何说起?”冯伟斌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赵处告诉我,林岚办火灾案时,嫌疑人刘栋被人收买,当庭诬陷林岚,导致她被纪检组调查。”
涂敏道:“林岚当时把这条线索秘密移交,外界并不知情。所以那段时间她安然无事。不久后的庭审,毒枭葛永健想检举地下钱庄换取立功表现,可他还没有来得及交代就被人打死了,同一天,林岚也出了车祸。这些事儿当初零零散散,让人摸不着头绪,可现在看来,赵睿就是那个既害怕火灾案真相水落石出,又不希望地下钱庄曝光的人。接二连三伸向林岚的黑手应该就是他。”
冯伟斌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道:“那咱们还等什么,我这就去把他给逮起来。”
涂敏抬手制止道:“现在还不能动手。这些证据只不过是将怀疑聚焦到了赵睿身上,只要宋锦绣不开口,葛永健、宋白羽已经死无对证,廖雨欣没有到案,赵冬诚下落不明,大卫李目前还没落网。所以,地下钱庄、走私文物、窝藏赵冬诚的这些犯罪行为是否真的是赵睿所为,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也不是收网的最佳时机。”
“那就让他这么逍遥法外?”冯伟斌不甘心地问。
“宋锦绣是个关键的突破口。她跟了赵睿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有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始终瞒得严严实实,连个联系方式都弄得那么隐蔽。按理说,赵睿的妻子早就过世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不存在任何阻碍。而且,从他不避讳有私生女的事儿来看,他也不在意外界是否给他一个风流的定义。我推测,他们二人之间,一定不是情人这么简单,还有一层合作关系,所以赵睿才要把宋锦绣藏在暗处,不让她和外界接触。”
“按你这想法,宋锦绣是赵睿犯罪的帮凶?”
涂敏未置可否。
冯伟斌又问:“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宋锦绣这么重要,正宫娘娘也不在了,干吗不给个名分?如果真的不中意她,为什么又一直不另娶?宋锦绣为什么心甘情愿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藏着?就算是为了宋白羽,也要争一争啊。赵睿名下的恒创集团,资产可观得很呐!”
“这样死心塌地的马前卒,怎么能够让她轻易暴露?不过,赵睿的安抚工作应该是做了不少,给了宋锦绣一些承诺。否则,他这么风流,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单着?”
“那倒也是,除了赵安琪那个很少出现的母亲,再没听说他有什么情人了。”
“宋锦绣和赵睿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利益上都有着很深的纠葛。要不是宋白羽的死,他们之间的同盟也不会出现裂痕。接下来,只要林岚能够打开宋锦绣的心防,案子就会有转机。不过,这样一来,林岚更加会成为幕后黑手的攻击目标,我们务必要确保她接下来的人身安全。”涂敏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放心,我让王海龙带上几个办事靠谱的兄弟们,这段时间保护她。”冯伟斌拍着胸脯保证。
涂敏摇头道:“你还能让人24小时跟着她不成,那不影响人家工作生活吗?”他想了想,叮嘱冯伟斌道,“我听说林岚她爸林骁勇是老刑警了,你去给他也透个风,让他最近看好这丫头,千万别让她独自外出。”
冯伟斌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