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城风波起
谭啸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红色缎带,随意地系在了藤箱的提手上,缓缓向车站外行去,京城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
尽管身为骗门中人,谭啸始终铭记着“大丈夫有恩必报”的信条,东北遭遇绑票时是黄湛仗义出手,这份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当黄湛留下暗信请他入京相助,他没有丝毫犹豫。
虽然与黄湛相处不过三天,但是以谭啸的聪慧已经隐隐猜出了黄湛的真正身份,不过对谭啸来说君子相交贵乎一心,身份并不重要,在他的眼里,黄湛此人豪迈洒脱、刚正侠义,又广闻强识、文武双全,实乃不可多得的益友,何况借此机会他正可完成祁门三道关中的最后一关!
虽然谭啸与黄湛相处不过三天,但是以他的聪慧已经隐隐猜出了黄湛的真正身份。不过对谭啸来说,君子相交贵乎一心,身份并不重要,在他的眼里,黄湛豪迈洒脱、刚正侠义,又广闻强识、文武双全,实乃不可多得的益友。最重要的是,黄湛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黄湛,他还真就是迈不过老骗子批语中的那道坎了。
“先生刚下火车吧?”谭啸心神恍惚间被一声招呼唤回到现实,回头便看到一辆黄包车,车夫三十岁上下,正一脸憨笑地望着他,“您是要住店还是回家?坐车不?”
谭啸一眼就看到了车座旁的扶手上系着一条红缎,眼前一亮,笑道:“老兄,你这条缎子像是苏杭货呀?”
车夫笑眯眯的眼睛里倏忽闪过一抹精光,展齿笑道:“俺是粗人,哪晓得这些!是前些日子一位姓黄的好心先生送的,二月二龙抬头图个吉利!”
谭啸听到这句再无怀疑,把箱子往车上一搭,迈上车子道:“我是第一次来京城,老哥,你帮我安排个住处吧!”
谭啸是在北京饭店里见到黄湛的,正是因为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看见黄湛悠哉安闲地躺在宽敞松软的大床上时,不禁大吃一惊。两人并肩站在窗前,谭啸注视着下面的车水马龙意有所指地道:“清江兄,听说最近京城不怎么太平啊!”
黄湛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挺拔,国字脸,浓眉大眼,目光明亮锐利,与他相比,谭啸益发显得文弱。看得出来,黄湛对谭啸到来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笑着拍了拍比他矮了半头的谭啸的肩膀,“这里毕竟是法国人的地盘,又是洋人扎堆的地方,等闲人谁敢来生事?你就安心地住下吧!”
谭啸愣怔了一下,顿时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本意是想提醒黄湛注意自身的安危,可听他这番话里的意思,倒似觉得他胆小怕事。
他也懒得解释,毕竟黄湛从没透露过他自己的身份来历,看上去粗犷豪迈,不拘小节,其实思虑缜密,行事谨慎,既然他敢公然入住北京大饭店,想必是已经做出了万全的部署。
“老弟,你刚从上海来,是否听说了上海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黄湛拉着谭啸对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随意地问道。
“大事?”谭啸蹙眉思索了片刻,扫了一眼黄湛,“上海滩天天都有大事,不知清江兄说的是哪一件大事啊?”
黄湛意味深远地微微一笑,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用手指轻轻地揉捏着。“与一位最近几年上位的青帮大佬有关……”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谭啸,一字一顿地道,“黄金荣。”
“小弟也听说过此人。”谭啸面不改色地点头说道。
“那黄金荣如今可是上海滩通吃黑白两道的人物,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汉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还用了个连环计,让黄金荣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黄湛浓眉高高挑起,朝谭啸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着实让人佩服不已!”
黄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看在谭啸眼里有些高深莫测,心头不禁掀起了惊涛骇浪,显然黄湛不仅知道了黄金荣被骗之事,更已经怀疑此事与他有关。谭啸电光石火间将上海之行的所有细节回忆了一遍,却怎样也想不出究竟哪里露出了破绽。
黄湛不是怀疑,而是早在与谭啸见面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设计骗取黄金荣白玉金佛的陆伯奇就是谭啸,这事听上去不可思议,说穿了其实一点也不玄妙。
谭啸没有猜错:黄湛出身洪门,不仅是革命党,而且还是赫赫有名的“武昌三杰”之一。当日两人分别之时,谭啸存着知恩图报的心思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法。对黄湛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是从没想过挟恩求报的,谁知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却刚好需要一位智勇双全、胆识过人,且要绝对可靠的生面孔去做,思来想去,黄湛想起了谭啸。
说起来洪门中豪侠无数,革命党里亦是英雄盈目,黄湛为什么偏偏就想到了谭啸呢?只因为二人抵足夜谈时,谭啸无意中言及自己师承祁门。在谭啸想来,祁门数百年来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当今世上听说过祁门的人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也绝不夸张,他做梦都没想过,黄湛便是其中之一。
祁门行事虽然极尽隐秘之能,却也并非如同谭啸所以为的那般无名,黄湛不光听说过祁门的名号,甚至还听过几件旧时祁门弟子的传奇轶事。
再没有什么人比祁门弟子更加适合做这件事!
于是黄湛按照谭啸留下的方式发出了约见的讯息,一等数日不见回复,就在黄湛以为此事无望之际,他接到了谭啸应邀的回信,更加凑巧的是,黄湛取道淞沪北上京师,竟然在上海偶然发现了谭啸的行踪!
黄湛大喜之下就想派人与谭啸联系,转念想起了他的身份就多了个心眼儿,唯恐他正在做什么大生意被自己不小心搅了局,于是暗中派人侧面打听了一番,果不其然查出此时的谭啸用了个假名“陆伯奇”。
再等到他收到黄金荣被骗,青帮通缉一个名叫“陆伯奇”的青年人的消息,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奥妙,一方面佩服谭啸的胆量和智谋,同时也越发坚定了此事非谭啸不可的信念。
看出来谭啸眼底隐藏的怀疑,黄湛怕他误会,不敢再开玩笑,连忙将其中内情扼要地讲了一遍。
谭啸半晌无语,唯能祈祷这种巧合切莫再次发生。
“不知清江兄急召小弟前来所为何事?”谭啸在心中感慨了几句,对黄湛坦诚身份的胆色和对他的信任感到由衷的敬佩和感动,这就等于黄湛亲手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谭啸的手里。
黄金荣为谭啸开出的花红是五千现大洋,而袁世凯对黄湛的悬赏更多了十倍不止。
黄湛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谭啸的神情变化,他对自己识人的能力还是颇有自信的,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想法,他没有丝毫隐瞒自己的身份,实际上也是对谭啸的一次考验。
他对祁门这个行事隐秘的骗门了解并不多,只听说祁门的门规严厉,有“四谨四绝”的训诫,做的虽然是骗行,却不忘孝义礼信,取不义之财,救济黎民百姓,援助江湖同道。谭啸一开口,黄湛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己果真没看错人。
黄湛终于点燃了那根被他揉搓得皱巴巴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良久才缓缓喷出一道青蓝色的烟气,明亮的眼睛穿透袅袅的烟雾注视着谭啸:“亮声,你我相识不久,却是极为相投的,我也就不转弯抹角。如今国势危急,民众遭难,袁世凯借‘共和’之名行独裁之事,各国列强又对我华夏大地虎视眈眈,国家危难之际,但有良知者绝不会袖手旁观!”
谭啸仿佛入定的老僧,静静地听着,神情一点变化也没有,黄湛讲完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良久,想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出他内心的想法,结果却失望了。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两人,房间内的死寂与一窗之隔的嘈杂恍如隔世,墙角一人多高的立钟钟摆仿佛一个原地踏步的士兵,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却又好像停滞不前。
黄湛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可谭啸是何等聪明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岂会听不出他的招揽之意?从内心而言,谭啸对那些为民族大义舍生忘死的革命党充满了敬佩,然而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亲身经历却让他对所谓的民国感到怀疑。清帝逊位前,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等到民国了,皇帝退位换了位袁大总统,结果呢,贪官们不过换个名字继续搜刮民脂民膏,各地战乱不断,黎民百姓依旧生活在水火之中。
这便是革命吗?革命到底是什么?谭啸在心里问道。
黄湛也不说话,等待着,他知道谭啸听懂了他的话。
两人相对而坐,如同两尊塑像,燃到尽头的香烟陡地明亮了一瞬便暗了下去,黄湛的手被烫了下,手指一抖,烟头无声地掉在地上。他伸脚碾灭,最后一点耐心也随之消耗殆尽,刚要张口……
“清江兄,”谭啸出声了,声音有些沙哑干涩,仿佛吐出这三个字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休息了片刻,他抬眼望向满目期待的黄湛,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亮声只不过是个浪荡江湖、人人喊打的骗徒,得兄之青睐,弟心下不胜惶恐……”
聪明人之间讲话不需太透。
黄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却又不甘心,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英雄不问出处,亮声,你可知道革命党人有多少出身青帮洪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值此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正该是我辈挺身而出……”
谭啸轻轻地笑了笑,有些话一旦开了口接下来便轻松多了,面对黄湛失望、不解的目光,轻声道:“祁门祖师爷早有明训,祁门弟子不得为官从商、不许落草沾血,走江湖路、行江湖事,弟虽不肖,却也不敢有违门规。”
心有不甘的黄湛还想要说什么,却从谭啸柔和却坚定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最后的决定,张了张嘴,最后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今日的天气实在不怎么好,天空一片灰蒙蒙,与他的心境恰似。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留给谭啸一个挺拔如松的背影,寂寥却伟岸如山。
谭啸看得出黄湛的失落,心中不免感到歉疚,却无悔意,他不懂什么三民主义,也想不明白自己能为天下的兴亡做点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个混迹江湖、骗骗那些贪官奸商、帮帮那些快饿死的老百姓,一个胸无大志的小骗子而已。
做大事的就应该是黄湛这种人,而不是自己这种江湖混混。谭啸这么想着,起身无声无息地来到黄湛的身侧。从这个角度望去能清楚地看到紫禁城,曾经金碧辉煌的帝王之城如今竟荒凉阴森得如死城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让它散发出一种腐烂的味道。
“清江兄但有吩咐,亮声愿效犬马之劳。”谭啸紧了紧双拳,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只要不违逆门规就行。
黄湛没有回头,却如同脑后生眼似的看穿了谭啸的想法,勉强地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放心吧,我这次请你来绝对不是勉强你加入我们……的确是有事相求。”
谭啸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他还真怕黄湛提出这个要求:你们祁门不是有恩必报吗?那好,你加入革命党就算报了我的救命之恩了!
毕竟是从无数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黄湛很快就将心里的失落和遗憾隐藏起来,脸上的线条慢慢变得坚毅,重新又回归了那个理智清醒、杀伐决断的大革命党人的角色。
“两个月前,我们收到了消息……”黄湛眼中闪过一抹凌厉至极的寒光,“一月十八日,日本驻华公使觐见袁贼,递交了二十一条要求的文件条约,因为日方要求袁世凯绝对保密,所以我们也是最近才搞到这‘二十一条’的具体内容。”黄湛说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张便笺,递给了谭啸,示意他自己看。
谭啸彻底糊涂了,黄湛费了大力气把自己找来就是给自己讲什么“二十一条”?袁世凯、日本对他来说太遥远了——除了现大洋上那个袁大头像。
很快他就看完了便笺上的内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尽管有些条款他无法完全理解,但是仅仅想象一下若是日本获得了这“二十一条”的所有权利,偌大的中华民国便等于被日本扼住了脖颈,生死都操纵在日本的手里。一旦签订,堂堂华夏便将变成区区倭国的奴才!
黄湛时间掌控得极好,估量着谭啸略微消化了一些这消息给他带来的冲击后,声音低沉地道:“袁世凯这个窃国大盗做惯了列强的奴隶,然则此番却似乎也意识到此约一旦签订将背负万古骂名,是以采取了拖延的手段,然而便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蹊跷至极的怪事……”
黄湛口中的怪事正是谭啸在火车上听“瓜皮帽”说过的神龙献宝、紫禁城宝光闪耀的离奇事件。
这件事透着蹊跷,平地一声雷般不过数日就传遍了北京城的街头巷尾,老弱妇孺皆知乾坤宝珠即将现世,真龙天子就要一统天下了……
“今时今日的袁世凯除了名分,与帝王几乎别无二致,他又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听完黄湛的猜测,谭啸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关于这个谣言的幕后推手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袁世凯,就如刘邦斩白蛇一样的手段,为称帝披上一个奉天承运的正统名头罢了。
黄湛沉默半晌,苦笑摇头道:“思来想去唯有‘贪’这个字或许可以解释得通吧,就好像那些设计骗人钱财之人,总希望骗得的财物多多益善,袁世凯虽然已经拥有了无上的权势,却又动了建万世不朽基业的念头……”黄湛痴痴地发了会儿呆,挥手道,“目前袁世凯阴谋称帝也只是党内人士的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然而此事关系太大,所以我才把你请来……”
谭啸想起了小豆儿和火车上的一幕,当国人的良知血性逐渐苏醒,当一个等级森严的民族体验到了民主平等,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们还愿意回到以前吗?
“此事似乎并非那么简单,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黄湛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缓缓地说,“袁世凯似乎对这个流言并不知情!”
谭啸一怔,若不是袁世凯,那这流言从何而来?
半个时辰之后,黄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京饭店,临走时用下颏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那辆黄包车,对谭啸道:“我把阿仁留给你,他在洪门里身份特殊,对京师地理人情极熟悉,而且身手很不错……应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知道我的身份吗?”谭啸淡淡地问,他曾经和老骗子在京城生活了五年,对这四九城的了解自忖不弱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祁门弟子向来独来独往,黄湛应该是知道的,谭啸的嘴角微微翘起一道弧线,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讥笑。老骗子在教他如何骗人之前,用板子和巴掌让他记住了一句永生难忘的话:“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黄湛躲开了谭啸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向门口走去,开门的刹那他停住了手,头也不回地沉声道:“事关国运苍生,亮声,你务必……保重。”
“我会竭尽所能的。”谭啸注视着黄湛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心里认真地说道。
谭啸是个只要有条件就绝不委屈自己的人,吃过丰盛的午餐,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他钻进了柔软温暖的被窝。明明已经困顿不堪却偏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无奈之下瞪着眼睛,盯住了天花板上的一点默默地计数,结果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他这一觉直睡了八个多小时,从中午睡到了入夜,醒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接下把晚饭叫到了房间,边吃边盯着紫禁城的方向,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宝光异象”。
一连三天,北京城的天不分昼夜都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不见晴空,这三天谭啸一步也没有离开北京饭店,白天睡觉,晚上就盯着紫禁城,结果别说没看见过七彩光华,一入夜,紫禁城里偌大一片红墙深宫黑漆漆的透着股诡秘阴森,便是连灯都没有几盏。
阿仁改头换面变成了谭啸的家仆也住进了北京饭店,言辞之间对谭啸甚为恭敬。谭啸也没怎么在意,只以为是黄湛吩咐的。“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本是一家”,青帮洪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谭啸表面上对阿仁和蔼亲近,心里却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谭啸轻轻地将附在水面的茶梗吹开,啜了一口热茶:“阿仁,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三天前,他就吩咐阿仁在街头巷尾暗中打探关于流言的消息,其实他对结果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以黄湛惊人的实力都没有什么收获。
肃立的阿仁皱了下眉头:“现在就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在唱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歌谣,传得极广,只是根本没法子找到出处。”
哪怕是二人独处时,阿仁也对谭啸抱着主仆之礼,谭啸劝解了几次无效只能作罢。阿仁刚刚二十五岁,比谭啸还小上了几个月,但或许是经历不同的缘故,从外貌上看起来却要比谭啸大上几岁。
“看来想要查出这流言的源头,还真是不太容易啊!”谭啸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阿仁听。
这是黄湛邀请谭啸来京的第一个目的,而黄湛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
革命党内部认为袁世凯以“二十一条”换取日本支持他登基称帝的意见占据了大多数,而神龙献宝的流言只是袁贼急于为自己披上正统的外衣而已,黄湛等极少数人却以为这其中另有玄机:如果袁世凯真的想称帝,且“二十一条”正是换取日本支持的筹码,为何袁世凯却一直推诿不签呢?
黄湛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京城这泓本就不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一股既不属于袁世凯,也不是革命党的第三方力量在暗地里活动着,党内同志笑言黄湛多疑。“我很冷静,”黄湛认真地对谭啸说,“我的人身份敏感,且与各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事唯有拜托亮声你了!”黄湛深深鞠躬,鬓角几绺银丝格外刺眼。
黄湛不想将谭啸牵入太深,所以并没有透露追查流言的最终目的。实际上流言一出革命党内部便产生了分歧,绝大多数同志认为袁世凯妄图称帝实属罪大恶极,应该用最有力的手段反对!说白了便是用战争打倒袁世凯。
而以黄湛为首的少数人则觉得这流言偏偏是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出现,实在太过凑巧,目前局势的当务之急应以抵制“二十一条”为重,共抵外辱,内战一旦爆发反倒会让列强趁虚而入。
最可怕的是极可能将袁世凯彻底推向列强的怀抱,那时别说“二十一条”,只怕二百一十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签署!
谭啸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土黄色的昏暗天空,都三天了,这鬼天气竟然还没有半点放晴的痕迹,“阿仁,你再给我讲一讲,你亲眼所见的紫禁城光华闪动的异象是什么样子,越详细越好!”
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了不下十遍,黄湛与阿仁比他早到北京将近十天,一连十天晚间都看到了紫禁城里闪动的光芒,偏偏就在谭啸抵达北京之后那光华再也没出现过。
阿仁几乎不需要回忆便把答案流利地“背”了出来:“开始时只有几点像火星似的绿光,过不了多久就连成了一片,那绿光并不十分明亮,幽幽的好像鬼火一样,围绕着前三殿在半空中四处飘动,等到月将落时便渐渐熄灭了。”
前三殿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宣统逊位后,虽然保留后宫为其居所,但是前三殿却已经划归政府所有。
顿了一下,不等谭啸开口,阿仁抢先将接下来的问题也一并回答:“绝不像是被人操控的,那绿光最盛的时候比城楼子还高呢!”
紫禁城内的城楼最高处足有十几丈,按照阿仁的形容,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二人无声对视了片刻,谭啸呵呵一笑,站起身将外套扔到阿仁的怀里:“去过普化寺吧?”
“嗯!”阿仁将衣服搭在臂弯,跟在谭啸的身侧,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道,“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去普化寺上香祈福,听说云游四方的德宗方丈刚刚回寺不久,咱们这是去……”
“去寺庙,自然是拜佛了。”谭啸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今天要拜的这尊佛却不是佛龛里的佛像,他在心里说。
这时候居然还有闲心烧香拜佛,这让阿仁暗暗着急的同时也对谭啸的镇定感到钦佩,一月之期转眼即到,对传言的追查仍旧是毫无头绪。实际上这三天来谭啸除了让他到茶馆酒肆打探消息便再无任何行动,也不知道他是黔驴技穷还是胸有成竹,阿仁宁愿相信是后者。
一愣神的工夫谭啸已经走远,阿仁连忙快走几步追上去,在谭啸迈出饭店前为他披上了外套。
“去!把里面的人都给我轰走!”杨老歪抹了把汗,对跟在身后几个气喘吁吁的手下吩咐道,“守住各出口,别让闲杂人等打扰了十小姐的凤驾!”
十几个黑皮狗子(百姓对警察的蔑称)簇拥着两顶小轿来到了普化寺门外。普化寺位于初霞山顶,这初霞山虽然并不十分陡峭高耸,从山脚至山巅也有一段不短的崎岖山路,这些个早就被酒色大烟掏空了身子的警察们一路爬上来着实累得够戗。
“王伯。”小轿里传出一声温婉动听的娇呼。伺候在轿旁的一位仆人模样的干瘦老者连忙把头探到帘边,过了片刻恭敬地点头说了声“是”,转身来到杨老歪身旁。
若是谭啸看到这位老人,一定能认出来他正是火车上那个小豆儿的爷爷。
杨老歪早在轿内传出声音的同时就立起了耳朵,奈何轿里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压根儿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见老人朝自己走过来,慌忙堆出一脸笑容,弓腰点头道:“王管家,十小姐有何吩咐?”
王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摇着尾巴讨好主子的杨老歪,冷冷地道:“杨大人,十小姐的意思是不要太招摇了,免得惊扰了德宗大师,你们这一路上也辛苦了,就请弟兄们去那边的茶舍喝碗茶水休息休息吧!”说着王伯翻手将两块大洋递到了杨老歪面前。
“别别别!”杨老歪忙不迭地摇手,急得满脸通红,仿佛王伯递过来的不是大洋而是炸弹似的,“为十小姐护驾是下官的荣幸,岂敢……”
王伯一瞪眼,不高兴地哼道:“这是十小姐的打赏,你怎么不识好歹呢?十小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不由分说将钱塞进了杨老歪的手中。
杨老歪千恩万谢,差点把就把脑袋伸进裤裆里,心知十小姐进香拜佛不愿意让自己这些穿着官服的人跟着,对王伯谄笑道:“那下官就和兄弟们在门外为十小姐站岗。”
“嗯。”王伯不耐烦地应付了一声,转身走到轿前时,脸上的神色已然变得异常恭敬,轻轻地掀开帘幔,伸出了胳膊。少顷后从轿子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五指纤细修长,白嫩得好似刚刚剥出来的葱白一般,稍嫌纤瘦的晶莹皓腕上挂着一只剔透的碧玉手镯,更显得肌肤雪白光滑。又过了片刻,一张出水芙蓉般素洁娇俏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瓜子脸,下巴略尖,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有神,眉如远岱,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微抿着,说不上有多美,却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别样魅力。
仿佛感觉到了杨老歪的窥视,少女的目光射了过来,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虽然还略带些青涩稚嫩之气,却顿时让杨老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威压。
“真不愧是袁家十小姐!”杨老歪的心忍不住猛烈地跳动起来,连忙低下头。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手下兀自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连忙扯了下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捏着嗓子轻吒道:“你们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啊!”
也不知道少女对王伯说了句什么,王伯点了点头,一手提着杨老歪早就准备好装着香烛的小篮,一手扶着少女向寺里走去。杨老歪的姨太太尤氏坐在另一顶轿子里,早已经下了轿,接到杨老歪的眼色,媚笑着抢过王伯手里的小篮,丫鬟似的跟在后头。直到转过门瞧不见,杨老歪这才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还能隐约地闻到那股如兰似麝的香气。
杨老歪觉得自己最近真是福星高照,他出身市井,虽然没什么真才实学,可对于钻营却是颇有心得的。前清时在十三门衙门里混了个芝麻大小的官,等到民国摇身一变,竟在警察署里混上了个差事。一个月前他得到消息,他的顶头上司——内一分区警察署的署长即将高升,他立刻对这个肥差动了心思,却苦于找不到可靠的门路。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位置呢,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的时候,天上掉下来个袁十小姐!
这事还要从四天前说起,那日杨老歪坐在办公室里正发愁时,手下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有位漂亮姑娘来告状,告的竟然是当今的大总统袁世凯!杨老歪初时还以为这姑娘发了癔症,仔细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告状者姓袁名思桢,乃是袁大总统三姨太太金氏所生,在家里姐妹中行十。
袁十小姐为何要告自己的亲生父亲呢?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原来这位袁十小姐受了兄长、有四大公子之称的袁氏二子袁克文的影响,对西方的文化十分向往,便缠着父亲让自己去西洋留学。袁大总统大怒之下将袁十小姐给软禁了起来,这位十小姐的脾气够也倔,非但凛然不屈,趁着家人不注意偷跑出来后越想越气,竟然冲进警察局把自己的父亲给告了……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老子、女儿哪一个也不是他杨老歪能惹得起的,幸好袁家的管家王伯随后便追了来,偷偷对杨老歪说袁十小姐脾气刁蛮,又深得大总统的宠爱,她若是较起真来连大总统都要退让三分的,你暂且敷衍她几日,等她气消了自然就回家了。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生存的智慧,杨老歪松了一口气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若是能把这位袁十小姐打点得高高兴兴,借此搭上了袁大总统这条线,飞黄腾达必定指日可待!
于是他便照着王伯的吩咐,将袁十小姐稳住,祖宗一般伺候起来。这袁十小姐也是位机灵人,转天就发现了杨老歪的鬼心思,这时她的气也消了不少,倒也没有逼迫杨老歪“传审”自己的父亲,只警告他莫要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反正也跑出来了,就玩个痛快。
能有个机会讨好袁大总统的掌上明珠,杨老歪心里乐开了花,几天来陪着袁十小姐游湖逛园,费尽心思地溜须拍马。功夫不负有心人,袁十小姐与杨老歪的小妾聊得很是投机,他也借着小妾的手送出了几件昂贵的珠宝首饰。
而最大的收获,是杨老歪在不着痕迹的旁敲侧击之下得知了一个可靠的消息:袁大总统对古玩收藏很是偏好,于是他连哄带吓地从一位落魄的前清王爷手中花了十万大洋半买半抢来了一对极品越窑青瓷碗,打算投其所好,借着十小姐的手呈给袁大总统。
越窑有“秘色窑”之称,是唐代六大青瓷产地之一,有诗赞云:“九秋风路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五代吴越时便已“臣庶不得用”,为吴越王钱氏御用及进贡专用,宋之后越窑贡瓷更是得到了皇室的喜爱。如今存世的越窑瓷极为稀罕,而杨老歪弄到手的这一对更是极品中的极品,据说是康熙爷心爱之物,有人出三十万大洋,那位遭难王爷都没舍得卖。
杨老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旁的锦盒,一对宝贝就放在里面,那可是十万白花花的大洋啊!想一想让他心疼不已,转念一想若真能博得袁大总统的赏识,这又算得了什么。
投资——杨老歪想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昨晚从姨太太那听来的新鲜词给记起来,暗忖这做官与经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初霞山出了京城,过东王庄还要再走五里,谭啸二人雇车到了山脚下,也不着急,与阿仁一路走走停停,观景赏色地向山上行去。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天下山川九万九,这初霞山和普化寺原本籍籍无名,只是近些年借德宗大师才为世人所知。有雅趣之人还给初霞山几处风景提了个“初霞八景”的说法,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普化寺和初霞日出了。
谭啸年少居住在北京时也曾来过几次初霞山,却始终无缘得见那位德宗大师,但是对初霞八景并不陌生,看着熟悉的山石树木,谭啸心中感叹:这五六年里世间翻天覆地,沧海桑田,可初霞山上除了山间的松柏更见粗壮之外,竟好像全无变化。
平时话极少的阿仁想必很喜爱初霞山的美景,兴致勃勃地给谭啸介绍着初霞八景的美妙之处,谭啸则如同初次来这里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谭爷没眼福啊,”阿仁笑着对谭啸说道,“现在季节不对,满山都是荒草枯枝,等到深秋山上的枫叶红透,才是初霞山景致最美的时节。”
谭啸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初霞山实在不是什么崇山峻岭,两人的速度尽管不快,到达山顶普化寺山门时却也未到午时,上香的人寥寥无几。
普化寺建于明初,据说曾经也短暂地兴盛过,然而历经了五百多年的风雨沧桑后,如今看得见的不过一座正殿和几间偏房,红墙绿瓦也褪了颜色,恍如铅华洗尽的垂垂老妇,孤独地追忆着往昔的繁华,唯有松海林涛相伴,说不出的孤寂凄凉。
传闻真假与否无从考证,但是普化寺逐渐被人所知,却实实在在因为德宗大师的缘故,也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情。
谭啸悠悠地踱进了寺门,上了一炷香之后兴致勃勃地将寺院内外观赏了一遍,只看到了两个扫地的小沙弥。略一询问才知道自己来得不巧,德宗大师三天前出游了,少则三五日,多则一年半载才能回来。
这么一来,谭啸此行的目的告吹,他对这个神秘的和尚很感兴趣。这几年德宗大师的名望日盛一日,可其实真正有福见过他的人却不多,真正让谭啸好奇的是,据说这位大师之前云游四方一年有余刚返回普化寺,随即便传出了神龙献宝的流言,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瓜皮帽”说他亲耳听到德宗大师所讲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得道高僧?”谭啸在心里冷笑一声,他见过太多的“半仙”之流,对金字门的伎俩玄虚一清二楚,也因此越发不相信鬼神之说。
至于老骗子给他批的那一卦虽然应验了,可谭啸心底还是觉得那不过是老骗子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纯粹属于误打误撞。
既然德宗不在,也就没必要在普化寺盘桓逗留,谭啸不想表现得过于明显,着了痕迹让有心人看出来,带着阿仁溜达着向寺外走去。
谭啸笑着对阿仁道:“你方才说我没有眼福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是你对了。”
“谭爷,您好像对德宗大师的行踪很关心?”阿仁听出来谭啸话有所指,迟疑了一下问道。谭啸刚才与小沙弥闲聊时尽管如拉家常一样看似漫无目的,实际上用极有技巧的方式询问了德宗方丈是何时归寺、何时离开、去向哪里。
谭啸似笑非笑地扫了阿仁一眼,这个黄湛所说可以绝对信任的人远比他表面看上去精明得多,少言寡语得甚至使人误以为他有残疾,内敛低调得让人觉得木讷,很多时候就好像只是一个影子,不知不觉便会让人忽略掉他,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阿仁,你是这位德宗大师的信徒吧?你见过他吗?”谭啸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提问。
阿仁憨厚地嘿嘿一笑,挠头道:“德宗大师是位高僧,每年都会派庙里的师傅们给山下的贫苦人施粮派药,还有大法力,能呼风唤雨,不过俺没见过他老人家……”阿仁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俺没那福分!”
谭啸淡淡地笑了笑说:“听说德宗大师四海云游,极少留在普化寺中?”
“要不咋说大师是活神仙呢!”阿仁满脸崇慕地说道,“大家都说德宗大师能腾云驾雾,今天在这儿现身,说不准明天就出现在千里之外了!”
“腾云驾雾?”谭啸喃喃重复了一遍,刚要说话就看到甬道远处走来二女一男三人,一位肃容老者和一个满脸谄笑的狐媚少妇搀扶着当中豪门小姐打扮的姑娘缓步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