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她该得的
赤乌渐渐沉下了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薄暮冥冥,隐见星点。
忍冬候在门外侧耳聆听,却听不见里头的一点动静。
公主不会是睡着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了敲楠木门框:“殿下,天都要黑了,要不……您先用点晚膳吧!饿着肚子等可不行,宁二小姐怕是突然有事耽搁了——”
还是没声音。
“殿下?殿下?”忍冬的声音大了些,“那……奴婢就进来了?”
她的指尖还未触碰到门棂,门就开了。
忍冬恭敬地垂下了脑袋:“殿下。”
“都几时了?”沐云柔站在门前眉头微皱,“宁悦还没到?”
“回殿下,酉时过半了。”忍冬想了想,补充道,“小顺子还在宫道上等着呢,只要宁小姐的轿子进了宫——”
“知道了。”
沐云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身侧一只拳头也攥了起来,眸中泛起了杀气——
“看来,今儿个本宫得亲自去宁府要人了。”
一听这话,忍冬瞬间心下一惊脊上一凉,她立刻半跪在沐云柔身侧行礼道:
“殿下!您可别再去宁府了!”
“还是……还是再等等吧!”
沐云柔有些头疼。
她已经预感到,若是她执意要去宁府,忍冬肯定要哭鼻子。
这里咱们必须得说句凭良心的话,不是忍冬太过细腻敏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不是哭就是跪的;
实在是因为姑娘命不好,可能是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这辈子摊上了沐云柔这种虎了吧唧的主子。
一般人干了对不起人家的事,知道人家记恨自个儿,怎么都会想办法躲得远远儿的吧!沐云柔可倒好,自己往仇家怀里撞!
忍冬已经在心里严重怀疑——
殿下,您总不会已经忘了吧?
上回您进宁府,就砍死了主人家唯一的儿子。
人家老首辅都快六十了,再生一个估计也是没戏,眼看着是被您搞得断子绝孙了,您还敢送上门儿去?
希望大家还记得,长公主十四岁时得胜回京,砍死了当朝首辅唯一的儿子。(忘了的亲返回去看下第一章嗷)
当朝首辅姓宁,住的府邸叫宁府,除了死在长公主手下的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叫宁悦。
老实说,忍冬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宁悦接近长公主,是为了找机会给自己的哥哥报仇;
可怎奈自家主子的心实在太大,说话做事什么都不避着宁悦,有机会就派人去宁府下帖子请她进宫,简直恨不得让宁悦住到昭华殿里!
不过,这个宁悦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响。
这倒不是说她口风紧,沉默寡言,守口如瓶之类云云;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宁悦就是个哑巴。
反正,在忍冬的记忆里,宁悦一直是个哑巴,一直不会说话。
忍冬一直认为,宁悦生下来就是个哑巴;拒寒则不这么想。
当年长公主进宁府,是另一个大宫女拒寒陪着的。
拒寒说,宁悦明明是会说话的。
忍冬不相信。
在宁府时还会说话,进宫见了长公主,就哑巴了?
开什么玩笑!
难道一个好好的人能在一夜之间变成哑巴吗?
不可能,简直闻所未闻。
她觉得肯定是拒寒搞错了。
宁悦肯定是个天生的哑巴。
反正,宁二小姐进宫这么多回,从来没听见过她说话。
“殿下,再等等吧!”忍冬努力打消长公主上宁府要人的念头,“帖子已经下了,宁府的人是不敢违拗您的,宁二小姐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可本宫中午就派人去宁府下帖子了!”
沐云柔面色阴沉,目中隐含愠怒,周身气场冷酷无比——
“只要宁悦按时从宁府出发,她早就该到了!除非……除非是被扣在了宁府里!”
应该说,这是个十分合理的判断。
宁府的主人乃是炙手可热的当朝首辅,宁府就坐落在京城的黄金地段,又不是位于什么穷乡僻壤,出门也不太可能撞上劫道的土匪强盗,实在没理由耽搁在路上。
迟到了这么久,肯定是被困在宁府了!
“殿下——”
忍冬正欲继续开口规劝,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小顺子欢天喜地的声音:“来了!来了!”
太好了,终于来了!
忍冬转忧为喜,起身回头一看,却只看见小顺子一个人乐颠颠地跑了进来。
宁二小姐呢?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问:“宁二小姐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忍冬姐姐,奴婢是担心殿下等急了,先奔回来报个信儿,好让殿下心安呐!”
(小顺子属于下人,不算职务高的太监,所以自称奴婢)
“好了,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快擦擦,可别熏着殿下。”忍冬摘下自己的手帕递给小顺子,“这儿有我伺候,你先回去歇着吧!”
“得嘞,多谢姐姐心疼我!”小顺子咧开嘴笑了,接过帕子又冲着沐云柔的方向行了个礼,这才猫起身子开溜了。
“这个小顺子……”忍冬笑着摇了摇头,“年纪不大,倒是机灵地很。”
“忍冬,派人传膳。”
沐云柔抬腿迈出了膳厅的门,经过水木清华的前庭,一直往昭华殿门口走去,“螃蟹可以上桌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顶小轿停在了昭华殿门口。
随行丫鬟掀开轿帘,便见一个通身素净的姑娘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这姑娘面容清丽,宛若新月清晕,花树堆雪,两道细眉如初生柳叶,一双剪水秋瞳明澈动人,只是肌肤间了无血色,面色苍白,人也清减如秋日黄花一般。
见了长公主,宁悦脸上浮现出羞怯的微笑,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茉莉。
她紧走两步福身行礼,却并不出声,跟在她后头一起行礼的丫鬟开口说道:“臣女宁悦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我要听你自己说,我有赏。”
长公主促狭地勾了勾她的下巴,那模样活脱脱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乖,说出来给爷听听……”
宁悦为难地垂下了脑袋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么?”沐云柔也叹了口气,“你试一试嘛……”
长公主在坚持,而宁悦只有无奈地笑。
“殿下,外头冷,还是先进屋里说话吧。”
于是,沐云柔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转身领着她往膳厅的方向走去。
外头天色太暗,而昭华殿里灯火通明。
走到殿内,长公主一转身,才发现宁悦很不对劲。
第一点,她穿了一身白缎做的衣裙,一点花饰都没有,还十分单薄,怎么看怎么像孝服。
虽然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可她是进宫见皇亲,又不是去上坟,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真的不是来找碴儿的?
第二点,她的头发梳的乱七八糟的,活像是遭了难。虽说慵妆髻的特点就是简单慵散,可她这发髻好像被谁粗暴地揉散了似的,头发散乱地垂在左颊边。
刚才在外头,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沐云柔还以为是她梳了什么新发式……
“忍冬,给她重新梳头。”
“是。”
宁悦却急了,她连连摇头,手上费劲儿地比划着,她的丫鬟连忙解释道:“多谢公主好意,不必了……”
她摇头时,沐云柔看见她左颊似乎有红痕。
“宁悦,你的左脸怎么了?”
沐云柔狐疑地偏过脑袋欲看个清楚,宁悦却躲闪地捂住了左颊,不肯给她露出来。
长公主也懒得和她纠缠,锐利的眼神直接射向宁悦身边的丫鬟:
“鹿竹!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公主的眼神实在骇人,有那么一瞬间,鹿竹甚至有一种身体被利剑刺穿的感觉。
她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回……回公主,奴婢……奴婢不敢说……”
“你说。”
沐云柔耐着性子咬着牙,“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本宫有赏。”
鹿竹抬起眼睛望向宁悦,宁悦却轻轻摇着头,眼神悲伤。
“瞒是瞒不过去的,本宫迟早会知道真相。”
沐云柔瞥了一眼宁悦,又转向跪着的鹿竹,“你要是真的为你主子好,就立刻说出来。本宫为你们做主!”
鹿竹垂下脑袋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奴婢说出来,还请公主为我们小姐做主!”
“说!”
“殿下,我们小姐收到帖子,原本早早就准备好了,欢欢喜喜的,只等着进宫见您……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去禀明主母时,主母刁难小姐,不穿这孝服似的白衣就不给派轿子,还动手打了她一耳光!”
鹿竹抬起手擦着眼泪:“我们小姐一心想见您,又怕您看了生气……就在路上抓乱了头发,要掩住脸上的巴掌印……可到底还是瞒不过殿下的火眼金睛……殿下,我们小姐什么都没做,却一直被主母刁难折磨!求求您,想想办法吧!”
“啪!”
桌子上的一个茶杯被长公主用力摔在了地上,瓷片星子乱溅,地上的鹿竹吓得身子一颤。
长公主的雷霆之怒,果然叫人心惊肉跳!
“她儿子是本宫杀的!没本事报复本宫,就拿庶女出气!”沐云柔怒不可遏,“明知宁悦是来见本宫,还敢打她的脸!是生怕本宫看不见吗!”
“她哪里是打我们小姐,分明就是在明晃晃地打您的脸呢!”
鹿竹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宁悦抽了一巴掌。
“小姐!你……”
宁悦无声地跪了下来,双手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沐云柔认识。
意思是——
“都是我该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