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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是上午九时整召开的,屠兰龙原打算将会议地点放在梅园,开会前一小时,他突然叫来副官腾云飞:“通知大家,到云水间开吧。”
腾云飞一阵忙活,才将大家通知到云水间。这一天的云水间,真可谓热闹至极。除11集团军团以上的头头脑脑外,米粮城的头面人物也来了不少。上任不久的县长孟兵粮是第一个到达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没敢耽搁,扔下手头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赶来了。车子驶上文殊路的时候,他接到命令,说会议改在了云水间。孟兵粮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改地方呢?嘀咕归嘀咕,县长孟兵粮还是很守时地出现在云水间那重兵把守的朱红色大门前。
进门要经过三道卡子的检查,这是老司令屠翥诚活着时就立下的规矩,但凡云水间有重大活动,老团长顾善义就要忙个不亦乐乎,除了要在周围四街八巷警戒外,云水间内部,也要布好多岗,特别是前来出席活动的要员和贵宾,那要里三层外三层的检查。可以这么说,这一天的云水间,除从正门进来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粮城的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县长孟兵粮顺利通过三道卡的检查,正要往前走,米粮城最有学问的曾夫子弓着腰走过来:“县长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礼,脸上堆着恭顺而又谦卑的笑。孟兵粮赶忙作揖,还了礼,说了声:“曾老师早。”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礼的,在米粮城,他仗着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时见了人,总是目光一斜,装作很瞧不起的样子摇头晃脑而去了。为此事老司令屠翥诚教训过他不至一次,说他满口之乎者也,做起事来却一点儿也不讲文明。曾夫子仗着曾给老司令写过几篇祝寿文,还吟过一次诗,老司令的话他也不当回事。屠翥诚念他是读书人,教书又教得好,就把他这臭毛病原谅了。谁知自从孟兵粮从大同来到米粮城,做了县长,他是见面就施礼,还是大礼,脸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粮并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还以为识书人都这样,知书而达礼嘛。不过屠兰龙邀曾夫子来开会,多少还是让孟兵粮有点意外。按他的理解,这种规格的会,应该由军政要员参加,没必要把曾夫子这种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来。心里想着,嘴上依旧热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哟,听说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宾。”
“哪里哪里,县长过奖了,曾某不过一凡夫俗子,顶多就是能判断一下局势而已。再者,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匹夫有责嘛。”
孟兵粮“哦”了一声,原本不想再答理,毕竟这是在云水间,一听局势二字,心一动,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势有何发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红光满面地说:“这还用说,小鬼子这次是找死,区区弹丸之地,养了几个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国。甭说曾司令不答应,就连我也不答应。”
孟兵粮心里一热,正要说句扬志气的话,就听木桥那边传来刘裁缝的声音:“哎唷齐掌柜,昨儿晚那出戏,好得没法提,我见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场,是不是又让三妹子给缠住了?”
叫齐掌柜的是广仁药店的老板齐济天,50岁,跟孟兵粮有过一面之交。孟兵粮对此人印象不错,紧赶几步,过了木桥,抱拳施礼:“齐掌柜好。”
齐掌柜见是知县大人,忙施礼道:“县长也来了,我说今天的云水间怎么飘着一层祥云呢。”几个人说着话便往前去,话都是面子上的,说得也中肯,不过碍于云水间的森严,不敢说得张狂。倒是裁缝铺的刘裁缝,大约还受着昨晚那出戏的感染,说着说着又把话头引到了两个新角儿上。孟兵粮有点不高兴,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是不该提什么戏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便有士兵荷枪实弹地前来引路,几个人便闭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处去。
这边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着齐掌柜他们,他在心里是对齐掌柜等人抱有微词的,对少司令屠兰龙召集这些人开会,也颇有成见。“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些人嘻嘻哈哈,国难当头,最最不可靠的,就是这些见钱忘义者!”
屠兰龙九点整准时来到会场,会场里鸦雀无声,孟县长他们一进会场,就被维持会场秩序的顾善义手下分到了两边。掌柜们坐一边,县、里、巷三级长官坐一边。米粮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军队管辖,县上还有地方治理机构,县长孟兵粮自然是最高行政长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辖区分了12个里,每个里公选一名里长。里下面是巷,巷长便是这条巷子里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长提名,巷子里的市民表决通过。至于米粮城之外的村镇,治理采取的是跟山外一样的模式:联保制。保长和甲长是维护一方秩序的行政长官,也是跟县府和司令部密切沟通的纽带。今天这个会,屠兰龙没通知保甲长,来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间,坐着11集团军团以上将领,跟孟县长和齐掌柜们相比,将领们的坐姿就让人敬佩。孟兵粮尽管坐在最前排,但他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将领们这一天全都穿着美式制服,脸上是统一的肃穆的表情,他们双手捧着军帽,静候最高司令官屠兰龙的到来。屠兰龙刚一出现,顾善义的声音就响了:“总司令到!”
只听得耳边“刷”一声,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将领们全都起立,用洪亮的声音喊:“总司令好,欢迎总司令训话!”
孟兵粮一阵紧张,这是他出任米粮县县长后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会议,有关会议的礼节还有该注意的事项,他一点儿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没去看戏,他估计最近军部肯定有行动,专门叫来县府里负责政务的老王,想向他讨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师范学校里一名年轻的女教师搞得火热,自己的家也顾不上,政务自然就更顾不上。老王只是简单而潦草地告诉他一些常规性的礼节,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师幽会了。这阵儿,孟兵粮就有些慌乱无措,好在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学将领们那样,附和着喊了一声。屠兰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声音,目光一侧,瞟了他一眼。不过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粮有点吃不准。直到屠兰龙说了声“请坐”,他才诚惶诚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应过来,身后的里巷长包括另一边的掌柜们,刚才全都是发了声的,他们看起来远比他熟悉这一套。
屠兰龙开始训话:“各位弟兄,米粮城各位地方长官,商界朋友们,今天屠某将大家紧急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跟大家见个面,顺便跟大家商议一些事。”屠兰龙说到这,脸上的表情动了动,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他扫了一眼会场,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粮这边一瞥,接着道,“屠某到米粮城已一月有余,按说早该跟大伙碰个面。只是屠某初来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见面虽说有些晚,但终还是见了,屠某在这里向大家赔个不是。”
孟兵粮心里一松,传说中威严骇人的屠兰龙,看来还是挺亲切的嘛。
“今天请来的,有县长,米粮城的里巷长,还有各位掌柜,当然,也有我11集团军的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县长外,诸位都是义父多年的朋友。米粮城在义父和诸位的共同努力下,坚持自治,实现了军民同乐,在我泱泱中华国土上,也算是一个奇迹。如今义父突然故去,承蒙阎长官和战区司令部的厚爱,兰龙走马上任,接过义父肩上的重担。兰龙定当发奋图强,继承义父遗志,跟诸位一道,将米粮城包括整个米粮山区治理得更好、更繁荣。”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别鼓掌,掌声稀落后,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团军跟山上的共军72团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枪火惊动了父老,对此兰龙深感内疚。米粮山在义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山区五县,县县修路筑桥,村村垦荒屯粮,百万民众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称两重天。义父生前曾有遗志,要让米粮山、米粮城的百姓过上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这个遗志,兰龙把它接过来了。兰龙定当尽心竭力,为米粮山五县百万民众服务,对外拦截贼寇,不让一枪一炮惊扰米粮山。对内加强自治,实现军民同乐。”
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这次带头鼓掌的,是齐掌柜。
屠兰龙再次摆手,示意大家别打断他,齐掌柜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声:“少司令说得好!”马上就有人过去,半是警告半是劝阻地让齐掌柜噤了声。
“兰龙说这番话,并不是想表白什么,米粮山是五县百万民众的米粮山,米粮城是大伙的米粮城,兰龙一介武夫,管理民众治理乡村怕是不行,但,兰龙将会跟11集团军的弟兄们一道,誓死捍卫米粮城的安宁,保证米粮城不受外敌侵犯!”
“借这个机会,兰龙郑重宣布,从今日起,城内各商户,要按时开店,照章经营,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炮弹没落到米粮城,各商户就得尽好商户的职责,让百姓能按时按需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集团军司令部将抽调专门力量,配合商会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给安全,望商会各会长,商界各朋友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学校、医院、公共服务部门要恪尽职守,不到军部下达命令,不得无故停课停工,违者,一律军法处置。”屠兰龙的脸色忽然沉重,仿佛他已先别人预感到什么。会场气氛刷地变得沉重,大家脸上全都染了霜。这些天的传闻已让米粮城变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怕是没有谁不把这些传言当回事。现在经少司令这么一说,好像灾难立刻就要来临。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掌柜们交头接耳起来。
屠兰龙顿了片刻,他知道这番话讲出去,台下一定会乱。他就是想让大伙心里紧一紧,老司令治理米粮山区这些年,整个米粮山区简直是太平盛世,人们心里的那根神经早就松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粮城一个多月,五峰岭上炮声震天,狼烟滚滚,米粮城内照旧莺歌燕舞。这不行,这种日子必须改变,必须让每一颗心都随着炮声紧起来。
但,紧得有紧的分寸,紧而不乱,紧而不慌,才是屠兰龙想要的结果。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诸位,我屠某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天下要大乱,这些天五峰岭的炮声已经停了,共军72团在我43旅的猛烈攻击下,已完全丧失战斗力。不日,他们将乖乖地退出米粮山,到他们该到的地方去。至于其他方面的传言,相信诸位自会有判断力。兰龙在此想说明的是,11集团军有能力有信心对付一切外来之敌,米粮城的安宁与繁荣不可摧,米粮山区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对所有进犯之敌,兰龙定叫他有来无回!”
说到这儿,他猛地收住话头,目光冷峻地扫了一眼会场,声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布,鉴于43旅在抵抗共军72团进攻中的卓越表现,司令部决定,任命43旅旅长苟贵堂为11集团军暂7师副师长,任命43旅副旅长程运升为43旅旅长!”
屠兰龙一连宣布了几项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几个团都进行了人事变动。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连苟贵堂他们也没想到,好运会在这一刻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要知道,在过去五年里,11集团军几乎没进行过一次人事变动,屠老司令只知道让他们安享太平,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个扛枪吃粮的人,心里都是惦着前程的,特别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军人一生的追求啊。就这么一会儿,原来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点到名的人,又有哪个不激动?就算那些没点到名的,一听这样的好消息,也难以自禁地跟着激动起来,毕竟,这一刻起,他们心里又有了新的盼头!
于是,刚才还沉闷压抑着的会场,立刻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这一次,是由中间坐着的将领们发出的。掌声中,那些被点名晋升了的,一个个站起来,敬着标准的军礼,然后迈开矫健的步伐,走上台去,从少司令屠兰龙手中接过晋升状。
屠兰龙用这样一种方式,掀起了会议的高潮,也让刚才盘旋在诸位脑子里的种种疑惑和恐惧,烟消云散。
会后,屠兰龙特意让副官腾云飞叫住了县长孟兵粮。孟兵粮心里藏着一百个不解,屠兰龙为什么对驻守在刘集的12师只字不提,为什么对72团进入乱石岗子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保持缄默?还有,日本人已确确实实占领了谷城,关于特遣队的种种传言,已让他这个县长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屠兰龙却视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绝对的把握,还是……
等他走进六号厅,看到一脸心事的屠兰龙,心里的疑惑豁然就解开了。原来刚才那出戏,是演给大家看的,屠兰龙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见他这个县长上。
这个上午,就在齐掌柜他们口若悬河地在家眷面前夸赞少司令屠兰龙时,云水间六号厅,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县长孟兵粮跟少司令屠兰龙之间,却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谈话。说它艰苦,并不是两人之间缺乏共同话题,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信念或主义上的分歧。作为老司令屠翥诚千里迢迢从大同请来的县长,孟兵粮跟屠兰龙之间,有着一种先天性的相知相融。况且,孟兵粮在大同从政十余年,屠兰龙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对屠家这一对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从不敢心生杂念。屠兰龙呢,虽说到米粮城一个多月,没有登孟兵粮的门,今天这会,也没给孟兵粮足够的尊重或脸面,但心里他是敬重这个县长的。
义父活着时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是在请到孟兵粮之后的一个晚上,深夜电话里,义父突然说:“知道吗,兰龙,这次我为米粮城请来了一个宝贝,拿我的十万大军换都值!”一介书生能值十万大军,可见这个书生的力量!况且,早在傅将军那里,屠兰龙就听过孟兵粮的大名,他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啊。
谈话所以艰难,是他们二人将要共同面对的时局还有米粮城即将来临的灾难,这个话题岂止是沉重,它让米粮城军政界两位最高长官都有点发不出声音了。不过这场谈话,最终却改写了米粮城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