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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是傍晚时分集结到乱石岗子的。
12师师长谭威铭没有食言,他将乱石岗子所有的工事完好地留给了沈猛子,不只如此,他还留了一批武器弹药给72团。沈猛子他们来到12师53旅曾经用过的指挥部,除了电台、电话外,其他一应物件都在。沈猛子望着屋子里整整齐齐的陈设冲白健江说:“你还怀疑他不?”
白健江仍然不服气地摇了摇头:“大当家的,我说过,你怎么指挥我怎么打,多余的话,不说。”
沈猛子知道他心里还系着疙瘩,刚才部队下山的时候,他抽空跟白健江扯了几句,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白健江也是现在这态度,模棱两可,命令他听,心里的疑惑,他要保留。沈猛子现在没时间跟他多讲,进屋还没十分钟,他便命令白健江火速布防。白健江应声去了,沈猛子又叫来两位营长,一一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两位营长迈着箭一样的步伐,迅速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天黑时分,还不见侦察兵陆一川的面,沈猛子心里,突然就犯起了嘀咕:难道他错了?
这可是一步险棋啊,千万错不得,错了,他沈猛子这辈子就再也无脸见人,更无脸见72团的弟兄!
谭威铭跟他的谈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谭威铭那天说:“沈兄,不是我怀疑谁,战乱期间,什么事也可能发生。日本人要想进入中原,不踏平米粮山,他怕是越不过去。我这颗头,打算第一个献给岗本,只要小鬼子有能耐就拿走。难的是,米粮城怎么办?少司令接管米粮城也有几个月,跟我一不通气,二不走动,好像我12师不存在似的。我知道,他的心思还在老司令身上,老司令惨遭不测,令他过度悲哀,他怀疑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指不定,我谭某也在他怀疑的范围内。这些都是家事,说出来怕你沈兄笑话。不过,日本人这一搅和,很多不可能的事,就变得大有可能。你看看这份电报,就什么也明白了。”
说着,谭威铭将截获的电报递给沈猛子。沈猛子只看了两行,体内就腾地着了火。
兰龙老弟:
得悉你荣任11集团军总司令,甚为高兴,不日,你我兄弟既可见面。126师和137师已按先前我等议定的策略,拱手让出谷城,两位师座已如愿拿到我大日本皇军的委任状。等你我米粮城会师,我会亲自为你奉上天皇陛下授予你的勋章还有委任状。另外,我还为你带来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美枝子也跟我们在一起,她很想念你。
三日后,我13师团特遣队将先行到达刘集,你只管按兵不动,我会替你收拾掉12师,让姓谭的到九泉之下给令尊大人谢罪去吧。
大东亚共荣!
岗本一郎
岗本一郎!沈猛子狠狠地咬了咬牙,一脚踹开脚下的脸盆。按谭威铭他们侦察到的消息,日军新组建的13师团是一支虎狼部队,岗本旗下掌控着数万兵力,人数上虽然不比屠兰龙占优势,但日军装备先进。除此之外,岗本还拥有日军在中国战场上战绩最为显赫的坦克二团。坦克二团暂时由13师团特遣队指挥,特遣队大队长就是在石楼之战中给沈猛子以重创,最后逼沈猛子改换门庭的佐佐木。
“佐佐木,有种你就来,老子定叫你有来无回!”沈猛子一边恨着,一边走出临时指挥部。他急着要看布防的情况,还有,他心里放不下侦察兵陆一川。这小疙瘩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又遇上了麻烦?
夜幕下的乱石岗子,此时呈现出另一番景色。乱石岗子是米粮山埋葬死人的地方,当地人又叫它乱坟滩,大大小小的坟堆一个挨一个,从沈猛子眼前一线儿排开,延伸到黑夜深处。平日这里的空气就阴森森地骇人,随着炮火的临近,这股寒气越发逼人。沈猛子一连越过好几片坟地,看到的尽是战士们忙碌的影子。12师53旅虽是将工事完好无损地留给了72团,但这些工事显然太过简单。养尊处优的53旅只是将一片片的坟茔当成了天然屏障,顶多也就在坟茔边上挖几条藏人的壕沟。在白健江和沈猛子看来,这样的壕沟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墓。佐佐木是带着坦克团来的,要想把坦克团埋葬在乱石岗子,至少得挖出十条装得下坦克的深壕。72团的弟兄们正在虎势虎势地甩开膀子,在白健江的吆喝下往深里挑沟。有人挖出了白骨,有人抬出了棺木板,二营几个弟兄甚至挖出了一具完好的尸体,问白健江怎么办,白健江看也没看便说:“把他埋掩体里!”
这场景,简直就像一群盗墓贼在疯狂地掘墓。沈猛子心里有种不安,对住黑夜中的坟堆说:“对不住了,不管你是谁家的先人,今天我都得打扰你,惊动就惊动了吧。等这场恶仗打完,如果我沈猛子还活着,我再请道人来给你们安魂。”
天亮时分,五条壕沟挖好了,每条沟有五米宽,一人多深。沈猛子看着气喘吁吁的弟兄,跟白健江说:“让大伙休息一会儿吧,吃完早饭睡一觉,接着再干。”
“不行啊,大当家的,得一鼓作气,小日本可不给你吃饭的时间。”白健江一边指挥二营的战士往宽里挑沟,一边冲沈猛子道。一夜下来,白健江已土头土脸,就像刚从墓中挖出来一样。他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条划破了,走路一甩一甩,露出被土染黄了的一腿浓毛。沈猛子看着他玩命的样子,有点心疼,但没办法,不这样玩命,自己的命就会被日本人玩掉。
离开壕沟,沈猛子打算去四营那边看看,四营布在最前沿,四营长方锦文是一介书生,他老子办过学堂,后来不知怎么惹怒了地方上的官僚,学堂让县衙封了,方锦文一怒之下砸了县太爷府上的门匾,离开老家投奔傅将军去了。一路辗转,最终跟沈猛子他们干在了一起。在72团,方锦文就是诸葛亮,有军师之称,每次打仗,他都能玩出点新的,玩出点别人想不到的,这一次,沈猛子也期望他能再出奇招。正走着,耳朵里突然传来老乱的声音,沈猛子一惊,心想老乱不好好在山上待着,又跑来添什么乱?抬眼望时,老乱已跌跌撞撞地到他跟前,身后跟着灰头灰脸的石润。
“大当家的,急电!”老乱抹了把汗道。石润瞪着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很有姿态地望着沈猛子。
“念!”看到老乱慌慌张张的脸色,沈猛子已经意识到电从何来。
果然,电文是312旅旅长唐培森发来的,不长,但口气很强硬。
72团并沈团长:
惊悉你团将主力部队调至乱石岗子,甚为震惊。此举严重破坏我军作战计划,并有投敌之嫌。接电后,速将部队撤回华家岭,等候旅部命令。
312旅旅长唐培森
“操蛋!”沈猛子听完,气冲冲地骂了一句,就往前走。老乱追上来,低声道:“大当家的,理还是不理?”
“不理!”沈猛子又吼了一句,目光斜对住石润,他相信,消息是石润传到唐培森耳朵里的,还不知背着他们,石润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一群狗尿苔!他在心里狠狠咒了一句,拔腿朝方锦文的四营走去。
石润大约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结果,不甘心地追上来:“团长,这是旅部的命令,我们应该服从。”
“服从个鸟!”沈猛子头也没回,甩给石润一句脏话,自顾自往前走了。
石润僵立了一会儿,又追上来,这次他的口气不一样了:“沈猛子同志,大战在前,你我当以全局为重,这种不顾我军整体作战计划的鲁莽行动,应该立即停下来!”
沈猛子回过身,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目光直直地逼住石润:“你在跟谁说话,跟我说是不是?娘的,啥时轮到你小子教训人了?啊?”他突然大喝一声,顺势拔下腰间的枪,对准石润脑袋:“你信不信,我先一枪打烂你的舌头,让你这张乌鸦嘴再也张不开?”
“大当家的,别乱来!”老乱吓坏了,往前跨了一大步,用身体挡开他俩。“大当家的,玩什么也别玩这个,兄弟之间,走火没法交代。”
“兄弟,他是谁兄弟?”沈猛子一双眼睛依旧瞪着石润,刚才石润那句话,伤到了他痛处,他忍耐石润已忍了很长时间,今天似乎忍不下去了。
老乱示意石润,赶快离开。石润好像有点不服气,但又惧怕沈猛子手里的枪,恨恨艾艾地走开了。
“娘的,让我撤回华家岭,做梦去吧!”沈猛子冲石润的背影骂了一句,这才收回目光,认真地盯住老乱:“山上的弟兄们情绪咋样?”
“放心,有我老乱在,乱不了。”
“兰营长呢?”沈猛子刻意问。
“他还在挖工事,你知道的,老兰对工事很讲究。”
沈猛子会心地点点头,老乱说的没错,兰校石的理论是,打硬仗一半靠战斗力,另一半靠工事,谁疏忽了工事,就等于疏忽了自己的生命。
“你马上回去,我估计,石润这张臭嘴还会给咱添麻烦,山上就靠你跟老兰了。”
老乱应了声“是”,又磨磨蹭蹭地问:“这玩意儿,怎么回答?”
沈猛子看了一眼老乱手里扬起的电文纸,道:“什么也不回答,他爱发多少就让他发。”
“我明白了。”老乱真是个粗人,打仗行,处理这号事,缺少办法。沈猛子这样一说,他心里有了底,跟沈猛子道了声保重,脚步一甩走了。沈猛子盯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唐培森逼他往后撤,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从大局出发,服从旅部统一作战计划,暗地里是怕他跟谭威铭、屠兰龙搅和在一起。沈猛子想不明白,口口声声要让谭威铭受降起义的唐培森,怎么一到关键处,又怕他跟谭威铭走在一起?算了,这些问题留待以后去想,眼下要紧的,还是布防。
沈猛子加快脚步,往四营方向去。越过一大片草地,翻过两个小山包,沈猛子看见,四营的弟兄们正在挥汗如雨。四营所在的位置叫寡妇坡,据说明朝末年,米粮山曾出过一个奇人,米粮真人。真人发动过一场规模不大的起义,带领米粮山区一千多号习武之人,想推翻朝廷。真人的队伍还没走出米粮山,就让地方军给镇压了。地方军为了向朝廷表忠心,在乱石岗子大开杀戒。一千多男人的血一夜间洒满乱石岗,谷河的水半年都是红色。自那以后,乱石岗子天天都有女人哭坟,哀声彻谷,悲声震天。一千多号人葬身的地方,就变成了寡妇坡。脚踩到寡妇坡酥软的草地上,沈猛子似乎听到了当年女人哭坟的悲声,他不知道,这场恶仗结束后,寡妇坡又能多出几堆坟茔,又有多少个女人会流下伤心绝望的泪。
沈猛子沿着阵地查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工事修得比白健江他们的还好,遂满意地跟四营的战士们打着招呼。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还不见四营长方锦文的影子,心里纳闷儿道,这家伙窝哪去了?正要张口问,忽然看见对面草地上走来四个人,其中就有方锦文。
方锦文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沈猛子,脚下一阵快赶,来到沈猛子面前:“报告团长,四营一切准备就绪,请团长指示。”
沈猛子摆摆手,他不习惯部下见他就行礼,就报告,他更习惯老乱他们的那种方式,自然,亲切,不见外。他呵呵冲方锦文笑笑:“行啊,锦文,都说你是最不会修工事的,这次可让我开了眼。”
沈猛子一随和,方锦文也就自然起来:“团长,别听他们瞎说,我哪次工事输给他们了?你看看,这寡妇坡,我让它一夜间变了样。”
的确如此,原来艾草凄凄,乱坟林立的寡妇坡,经方锦文一折腾,忽然间多了一股生气,一股虎气,特别是他别出心裁挖出的三角形战壕,让寡妇坡又多了一股豪气、锐气。
两人站在山坡上说了一会儿话,方锦文悄悄捅捅他的胳膊,低声道:“团长,借个地方说话。”
沈猛子会意地点点头,跟着方锦文离开战士们,来到一僻静处。
“团长,情况不大对头啊。”方锦文声音低沉地道。
“你发现什么了?”沈猛子心里一暗,紧着声音问。
“发现什么倒好了,问题是昨天到现在,什么也发现不了,这就让人纳闷儿。”
沈猛子“哦”了一声,方锦文的疑惑他懂,同样的疑惑其实也一直闷在他心里,只是他不说出来罢了。
“刚才那三个战士,是我派去侦察的。昨晚他们借了老乡的骡子,沿着谷河往东走了一宿,一路都静悄悄的,听不见日本人的马蹄声,也看不见小日本的影子。”方锦文又道。
沈猛子紧起眉头:“你是说……”
“日本人的特遣队并没出发,或者,就是绕了方向。这乱石岗子,怕是姓谭的使的计。”
“不可能!”沈猛子坚决地摇摇头,“锦文,现在不是乱猜疑的时候,猜疑会乱了军心。”
“团长,不得不防啊。”方锦文显得固执。也难怪,他本来就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眼下沈猛子突然把部队带进虎狼之地,就更令他忧心忡忡。谭威铭一旦玩花招,72团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兄弟,啥也别说了,有狼没狼,咱都得打。姓谭的如果真敢无耻,老天爷不会放过他。”沈猛子的话多少带点沮丧,也可能,他打日本人的心情太过迫切,一听到现在还嗅不到日本人进犯的气息,心情无端地就灰暗下来。至于谭威铭,沈猛子倒不认为他会卑鄙到利用日本人来引72团入穴。
姓谭的不是小人,这一点,沈猛子坚信得很!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前沿阵地还是一派死寂,派往谷城方向去的侦察兵来电报告,说日本人正在谷城休养生息,除了谷城以外,九龙山、麦河一带,也被日本人占领。集结在谷城一带的日本兵大约十五万,另有一股日本兵正从马儿山方向紧急向谷城集结。至于传说中的特遣队,侦察兵并没有发现踪迹。
这就奇怪了,难道日本人是虚晃一枪?或者,岗本另有打算?
不管怎么样,72团不能抱幻想,战事说来就来,连你眨眼的机会都不给。利用这段时间,沈猛子将各营营长召集在一起,重点强调了战时纪律,同时对武器弹药再次做了分配。四营在最前沿,沈猛子在重武器上对四营给予了照顾,惹得五营七营乱说话。沈猛子阴下脸,狠狠教训了两个闹话的营长。
各营营长回阵地后,沈猛子跟白健江坐在了一起。
“谈谈你的看法。”沈猛子说。
“仗肯定得打,但不是这两天。”白健江卷上烟,狠抽了几口道。
“理由?”沈猛子被白健江的旱烟呛着了,往边上挪了挪。
“小日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想用这种方式折腾掉我们的精力,等我们疲困得睁不开眼睛,他狗日的才养精蓄锐扑出来。”
沈猛子垂下头,白健江的分析有道理,看来,战士们的休养的确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要不,让战士们分头睡?”沉吟了一会儿,沈猛子征求白健江的意见。
“这倒用不着,大当家的,咱这支队伍,就算十天不睡觉,该玩命时照样玩命,我担心的倒是谭威铭他们。”
“谭威铭又怎么了?”
“怎么了?他把我们安在最前沿,自己倒跑回大本营睡觉去了。”白健江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有这等事?”沈猛子感到意外,关于谭威铭及12师的消息,这两天他听到的很少。谭威铭答应过他,双方随时保持联系。可自从72团开进乱石岗子,谭威铭那边就没啥动静了。
“大当家的,说你仗义,你还真仗义。咱们跑这儿,等于是给姓谭的站岗放哨来了。”
“健江,别瞎说,你是副团长,别人瞎说咱理解,你瞎说我可要批评了。”沈猛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没瞎说。”白健江扔掉手中的旱烟卷,极其认真地望住沈猛子,“不瞒你说,昨晚我偷偷去了趟刘集,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12师在睡放心觉,呵呵,大当家的,你还是被谭威铭算计了。”
“你!”沈猛子霍地起身,一双豹子眼怒瞪住白健江。
“大当家的,你别生气嘛,我睡不着,就想到刘集去转悠转悠,顺便,还给弟兄们搞了几斤猪头肉,你的我留着,等一会儿悄悄吃。”白健江笑眯眯地道。
沈猛子跺了一下脚,无奈地又蹲下。他气恼的并不是白健江发现了他跟谭威铭之间的秘密,72团替12师放哨,是那晚沈猛子答应了谭威铭的,要不然,谭威铭不会白白把乱石岗子的工事让给72团。要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12师不比72团,这些年的安逸早让他们成了一支老爷兵,如果不睡足觉,弄不好他会给你在战场上丢盹打摆子。谭威铭说,既然两只拳头合在一起,就互相体谅一些,先让72团辛苦一下,战事一打响,他自会做补偿。这事所以没敢跟白健江和老乱提,是怕他们瞎嚷嚷,这两个人才不会学他一样大度宽容。沈猛子气恼的是,白健江私闯刘集,等于是不信任人家谭威铭,一旦让谭威铭知道,伤了和气不说,弄不好还会出人命。毕竟两家不是亲兄弟啊,谭威铭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
“健江,别拿你的命开玩笑,这种事咱兄弟以后不做!”沈猛子半是命令半是关切地说。
白健江知道自己输理,也不辩白,捡起刚才扔掉的半截烟卷,又点上,抽了没两口,一双眼睛忽然暗下来,盯住蓝蓝的天,带着忧伤的口气说:“大当家的,我这命,怕是要留到乱石岗子上了。”
“胡说!”沈猛子最听不得弟兄们说这样的话,一把抢过白健江手里的烟卷,狠狠地甩在地上,“你这乌鸦嘴,给我挑点好的说!”
白健江苦苦一笑,不吱声了。
沈猛子并不知道,白健江说这话,有他的伤心。白健江夜赴刘集,不只是想探明军情,重要的,他是去见一个人。那天跟着沈猛子,白健江被117团侯四的部下请到马头桥下一座小院落里。也是很无意的,白健江在院落里看见一个人影,熟悉而又陌生,亲切而又遥远。那个人影匆匆在院里闪了一下,就把白健江的心闪到了半空中。那天走时,白健江装作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卫兵:“那个提着猪头的女人是谁啊?”
卫兵并不懂他的心思,如实答:“火夫的女人。”
“火夫姓啥?”白健江紧着又问出一句。
卫兵狐疑地盯他半天,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姓周,是咱团副的小舅子。”
白健江便断定,女人是四姑娘。
四姑娘——自打回来到今天,这声音,就一直响在白健江心里,响在茫茫的米粮山,响在女儿河畔。昨天晚上,白健江终是拗不过想见四姑娘的念头,单枪匹马,摸过马头桥,摸进刘集。他是见到了四姑娘,但也见到了火夫周老实,令白健江伤心的是,火夫周老实竟然变成了哑巴。咋哑的,他不知道,也没时间问。有限的时间里,他问了不过十句话,最最想问的,就是那句:“还记得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红丢丢的枣儿吗?”
四姑娘摇头,茫然无觉的样子,白健江发现,四姑娘跟他说话的时候,眼是干的,多年前那两汪蓝莹莹的水,早让岁月榨干了,或者,让四姑娘流泪流干了。白健江提着猪头肉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不再是多年前那个果实累累的秋天,也不再是那棵结满红枣的枣树,他甚至记不清当年自己长什么样子,四姑娘长什么样子了。脑子里反复闪动的,是一双干涸的眼睛。
啥都能干涸,就是女人的眼睛不能干涸。女人的眼睛一旦干涸,记着、念着女人的男人,眼里就只有恨了。恨天、恨地、恨自己!恨着恨着,白健江就冲沈猛子说了这么一句。